中篇·表演藝術 關於身上的事(2 / 3)

問:北曲的句子,亦不能“收足”,然則欲聽“收得清”而又“收得足”的唱法,哪裏去找?

答:在昆腔的戲裏,是找不到的。若照《樂府傳聲》的說法,必須以《元曲》為標準。他說:“歌法至此而大備,能審其節,隨口歌之,無不合格調。播之管弦,但今人不深思耳。”照他這樣說,隻要以元曲的本子為根據,把其中的詞句音節看明白了,深思之後,就可以隨口而唱。但是他又說:“昔人之聲已去,誰得而聞之。”當初沒有“留聲機”,沒有錄音片子,隻憑紙麵深思,亦太困難。所以他又說:“今之南北曲,皆元明之舊,而口法亦屢變。南曲變為昆腔,去古已遠,其立法之初,靡漫模糊,聽者不能明其為何語。而北曲自南曲盛行之後,又即以南曲唱之,遂使宮調不分,陰陽無別,全失元人本意,學士大夫全不究心,將來不知何所底止。”由此看來,曲的唱法,是被昆腔鬧壞了,而元曲的唱法,又一變再變,沒有影兒了。

正當的唱法“日就消亡”實在可憐。他說“餘用憫焉”。於是寫了這部《傳聲》,作為推倒昆腔恢複元曲唱法的依據。

問:依照《傳聲》所說的唱法,照著元曲的本子,就想唱出元曲來,事實上隻恐很困難吧?

答:的確很困難,但有個簡捷而又實在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是“把京調皮黃認為元曲的繼承者”,因為京調已經彌補了昆腔的缺點,具備了元曲的條件。理由如下:

第一,詞句。如以上所述李徐吳各位專家的論著,都不讚成昆詞的文采,而主張淺顯明暢。這雖然指著元曲,實在亦像是指皮黃。

第二,腔調。徐先生說昆腔的根本毛病是“句韻不清,靡漫模糊,不能收清收足”。北曲雖然句子分清了,亦不能“收得足”。然京調卻是“收得足”的。我們就把北曲的《刺虎》和京調的《刺湯》的唱句,比較一下。上文說過,《刺虎》的“也顯得大明朝有一個女佳人”,表出“費宮人”的誌氣、勇氣、身份是有力的詞句,可惜優優雅雅地唱過了,使聽眾不能滿足(按這個詞句,雖然有俞振飛家傳的唱法,但因限於工尺簡單,而“女佳人”三字,雖然一個上聲,一個陰平,一個陽平,都是高亢的字音,究竟不如京劇《刺湯》的“今夜晚”)。

《刺湯》的“今夜晚,殺賊子,要報仇雪恨。落一個青史名標,在萬古存”,也是有力的詞句,表出雪恨的決心、勇氣、身份。上句末的“恨”字,清切有力,下有一小過門,分清了句韻。下句“青史名標”的“青”字頂板唱;末字“存”字的小過門,或讓過,或帶過,或唱滿均無不可。名角固然唱得好,即是平常的角色,隻要按著規矩唱,亦能入戲入味,使聽眾感覺戲中人的心事清楚地表現出來。就因為每句不但收得清而且收得足。

以上不過一個例子,京調戲裏再舉幾百個千個例子也有。幾乎沒有一出,沒有一句不“收得足”,或者比元曲還強幾倍。

京調既然具備了元曲的條件,那又何必再恢複元曲。何況元曲的唱,沒有“留聲”,無可追摹,即使勉強追摹,亦未必是元曲的本來麵目。所以《傳聲》又說:

“如必字字求同於古人,一則莫可考究,二則難於傳授。況古人之聲,已不可追。自我作之,必有杜撰不合調之處,即使自成一家,亦仍非古調。”

這一段非常透徹。元曲既不可追摹,那麼隻要找到具備元曲條件的唱功,就是元曲的繼承者。所以他又說:“夫可變者腔板也,不可變者口法與宮調也,若口法與宮調得其真,雖今樂猶古樂也。天地之元聲,未嚐一日絕於天下。人生有此形,即有此聲。欲求樂之本,必自人聲始。”這雖不是指著京調(皮黃)說話,事實上亦就等於“舉薦京調”了。

問:口法已明白了,“宮調”又是怎麼回事呢?各位曲家前輩又怎麼個說法呢?

答:關於這個問題,亦可先看看曲學專家們怎樣說法。吳臒庵是近代著名的曲學家,曾任北大教授,所著《顧曲叢談》中第一個問題就是“宮調究竟是何物”,他的第一句回答乃是“舉世莫名其妙”。這是實話。雖然有些人標榜著“宮調”,究竟不能說明是什麼東西。

然而曲家既然標榜著“宮調”,而又不知“宮調”,究竟不像句話。於是吳氏隻可以自己的見解,作個答案,他說:“餘以一言定之曰,宮調所以限定樂器管色之高低也。”於是按笛孔上的工尺,分出小工調、正工調等七調,又把每調若幹宮,若幹調,例如“凡字調”下有南呂宮、黃鍾宮、商角調、仙呂宮。而“六字調”下有南呂宮、黃鍾宮、商角調、越調。

他亦知道這個答案,不完全,不確定,為了預防別人提出疑問,先作個“自問自答”,共分兩層:第一,問“古言律呂,皆指陽律陰呂,如君之說,隻有黃鍾宮、南呂宮、中呂宮,其他一概不及何也”,這是指出不完全。第二,問“隻以笛色分配宮調各宮,而不言隔八相生之理,又何也”,這是指出不確實。

於是自答道:“君所言者律學也,我所論者曲中應用之理,就其所存者言之,不敢以艱深文淺陋也。古今論律,求一明白曉暢者百不獲一。我於律呂一道,從未問津,故隻就曲中之理言之。蓋曲與律是二事,曲中之律與律呂又是二事。”

這個答案,亦很勉強。好在自己已經說對“律呂”是外行,從來沒有研究過,不過就自己所見到的一些說說而已。又說“曲”與“律”是兩回事,那當然不是根本解決。

問:“曲”與“律”究竟是不是兩回事?

答:的確是兩回事,這話在京調方麵可以說,而曲家卻不能說,因為他們既把“宮調”擺在頭上,而“宮調”又是從“律呂”生出來的,怎能說是二事呢?

這裏我們且先淡淡“律呂”。

“律呂”不是虛無縹緲的怪物,乃是可指可見的實物。竹子截成十二個短筒,六個叫做陽律,六個叫做陰呂(各有一專名),大小高低不一樣。發出來的聲音當然特別,再把各簡的聲參互配合起來,當然又產生許多音調,於是什麼“宮”什麼“調”就熱鬧起來了。在這裏說不盡,寫不盡,好在有些整部大套的專書,如《律呂正義》《律呂新書》《律呂新論》,還有《九宮譜》《九宮大成》等等,堆在故宮四庫的大架上。清乾隆帝屢次命令大臣們會議修訂,還搞不清楚。每逢大典禮、大祭祀(如登基,大婚,祭天,祭孔之類)。奏些什麼樂,什麼舞,亦不按照慣例,吹吹打打,究竟其中幾宮幾調,哪是律哪是呂,誰亦不過問,不明白。常說“禮樂”。“禮樂”二字相連,本來“樂”是配合著“禮”的,不是配合“戲”的。所謂“律呂宮調”的根源,須從“樂”上找,即使弄清楚了,亦與戲曲沒有什麼關係。所以吳臒庵說:“律呂一道,從來不曾研究。”倒是老實話(昔在中國戲曲音樂院研究所時,曹心泉擺出十二個竹筒,上刻律呂名目,但亦不過擺擺而已,即便搞明白了,亦是太和殿或孔廟用的樂,與戲曲沒有關係)。

既然律呂與戲曲的距離太遠,曲家又實在沒法研究,又何必滿口“宮調”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戲曲及樂器需要一些音調的標準。第二,律呂與古聖賢所提倡的“禮樂”相連,地位很高。借此高攀,顯得戲曲的身份亦高了。

律呂(十幾個竹筒子)發出來許多不同聲音,人們感覺某某近於“哀”,某某似乎“喜”,某某雄壯,某某和平,於是定了某某宮調的名目,還有些旋宮轉調,隔八相生的道理,詳見清代會典。這可是禮樂不是“俗樂”(這個“俗”連元曲,昆曲都在內)。至於“俗樂”有隻認七宮的,有隻認九宮的,本就七零八落。到了昆係曲家,又隻剩了“黃鍾”“南呂”幾個宮,湊合著配上十一調,亦就算有了“宮調”。而且除了開些殘老的名目單子以外,實際上到底是什麼音調,有什麼意思還是不清楚。“掩耳盜鈴”,自欺自,可笑之極。

因此,發生兩種現象:第一,製曲家互相菲薄,某甲批判某乙所造的詞句牌子不合律,某乙亦評判某甲出宮犯調,某丙某丁都肩著“宮調”的招牌,誰亦不服誰,實際是誰亦不明白“宮調”。第二,研曲家,看得一般都不夠格,特別是用昆腔唱的南北曲,以及明清人製作的“昆曲”,認為“宮調不分,陰陽無別,去上不清”而發了唱法,“日就消亡”的哀鳴。

問:既然“宮調”是唱功的要素,必須先把它搞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各專家都“虛掛一頂帽子實際都是莫名其妙”,我們又從哪裏去了解“宮調”呢?

答:在各專家之中,到底還是徐靈胎先生,他在“宮調”一段裏,指出了遇富貴纏綿之事,則用黃鍾宮。填詞製曲的人,把詞句及字的陰陽配合好了,唱的人按黃鍾宮曲子唱出富貴纏綿的神味來,就是黃鍾調。遇憂傷感歎之事,製曲的人、唱曲的人都按南呂宮的做法唱法,就是南呂調。配合得對,就是尋宮別調。不符合或摻越,就是出宮犯調。

他這些話,雖然亦隻說了兩“宮”,可是他已經指出宮調就是配合戲情的詞句和音調。比那些開目錄擺名詞的專家實在多了。譬如食品,他是指出了某品是甜味,某品是鹹味。不比別人把故紙堆裏的食譜菜單擺擺就完事。

這就告訴人們,“宮調”二字簡明而切合實用的意義,就是配合戲情的詞句和音調。

隻要詞句、腔調、唱法能正確地適應戲情,不論是什麼戲曲,都可以說是合適的宮調。所以《傳聲》又說:

“隻口法與宮調得其真,雖今樂猶古樂也。”

他說“得其真”不說“得其傳”,他教人就眼前的戲曲,作實際的考驗,不必去故物堆裏“鑽牛角尖”。

問:在眼前的戲曲裏,怎樣去求得“真的宮調”?

答:還須向京戲皮黃裏去尋求。特別是清代道光到光緒年間的許多前輩藝人,他們研究的詞句唱腔,的確由字正腔圓而進入細琢細磨,分別戲情,體會各人口吻,創出許多合理而又美聽的腔調,煞費苦心。他們決不掛“宮調”的招牌,而實在善於配合宮調者。

京戲的調,如正工調、六字調等等,隻是調門的高低。並不像昆曲家那樣一個“正工調”,下麵要開列一些某宮某調的賬單,一個“六字調”一麵又開列一篇目錄。

京戲的腔,在戲曲的組織方麵說,大體上就是二黃腔、西皮腔。“腔”之下就是“板”,如慢板、原板、快板、搖板、倒板、二六板。戲劇什麼情節應用二黃,劇中人在什麼心情應用西皮,以至什麼階段,應由慢轉快等等,配合好了,就是當正的“宮調”。若是配合不當(如該轉快的地方不快,該用原板的用正板之類),就是出宮犯調。馬連良的《蘇武牧羊》在大倒板及回龍腔轉反二黃之下,不唱慢板,就唱起快原板來了,把戲情戲味唱擰了,此即“出宮犯調矣”。

在藝員的唱功藝術方麵說,有了公共的某腔某板,再加以各人的體會,而各自創腔,隻要適合劇情身份,不一定要唱的一樣。例如《朱砂痣》的“借燈光”是慢三眼二黃,孫菊仙和汪桂芬的詞句、行腔迥不相同。《捉放曹》的“聽他言”是慢三眼西皮,譚腔與汪亦不一樣。他們對於戲情各有體會,都能用適當的音調,傳寫劇中人心情,亦都是正當的宮調。但不需要相同的工尺譜(這在昆曲是絕不可能的。昆曲是先製定了“譜”,把人拘束住了)。(按:好像現在寫劇的專家們,先將某段唱西皮,某段唱二六注明了。似應說明此處宜唱什麼腔板,當根據戲的情境而定。不然,亦等於昆曲先製了譜被它拘束住了。)

問:像黃鍾宮富貴纏綿,南呂宮憂傷感歎那樣的宮調,在京調是否可行?

答:隻能領會它的意象,不能拘守那樣形式。現在舉些實例:

如《二進宮》的李豔妃、《罵殿》的賀後都是富貴身份,都是悲劇。唱的都是二黃,詞句腔板各有不同,都能貼合戲情,發生相當的音調。這就是正確的“宮調”。如果按昆派的宮調的說法,分派某人限某宮,某段限某調。殊不知“李豔妃坐昭陽前思後想……”一段之中,就有“纏綿”有“感歎”,而且有“警覺”有“慚沮”有“悲哀”。莫說隻限一宮,即使多配幾宮,亦必然鬧個支離拘滯,不成其為“唱”了。

又如《空城計》的“我本是臥龍岡……”和《坐宮》的“楊延暉坐宮院……”雖然都是慢板西皮,然而城上彈琴的孔明與宮中思母的四郎心情不同,詞句行腔亦因之而異,各有各的韻調,這就是“尋宮別調”。但不能說孔明唱的屬某宮,四郎唱的又是某宮,亦實在用不著那些。

但是京調皮黃實際上已經做到了“口法與宮調得其真”,做到了“今樂即古樂”。這不但說明了京調在近百年中得有優越地位的事實,而且說明了所以能夠優勝的原因,是有充足的理由的,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

問:如此說來,京調皮黃成為劇曲的中心,不但是事實,而且確有理由。關於它在北京發展至成功的經過,請說一說。

答:皮黃原是長江流域各種地方戲曲的一部分,楊鐸所著《漢劇叢談》,列舉許多“俗詞俚唱”,認為西皮二黃亦是此類,可稱確論。經過徽班之容納,攜帶到了北京,又經過北京及蘇昆名工之精煉,而成為京調。它的發展過程大致可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清代乾隆嘉慶年間,雜在許多亂彈。(按:河北省的絲弦老調,還有亂彈,惜未見到。有句俚語,二十四支牛蹄彈琴——亂彈。)之中無所表見,但已布下了種子。第二,道光年間,已露頭角。第三,鹹豐同治之間,花開漸盛。第四,同治光緒四十多年,是極盛的時期。

所謂道光年間已露頭角,不是想象的空話,乃是有實跡可指的。一出《祭江》一出《祭塔》,吸引了九城的聽眾,改變了顧曲界的舊觀念,開辟戲曲新的道路,是值得紀念的兩出戲。演唱者一個蓮生,一個雙秀,是值得紀念的人物。

還有粵人楊掌生,是個才士,亦是個戲迷。他有許多作品,如《辛壬癸甲錄》《丁年玉筍記》《夢華瑣簿》《長安看花記》,都是道光十年以後北京的戲曲實在情況,大有曆史的參考價值。那時北京四大徽班仍然存在,各有各的專業。四喜班以“曲子”著名,春台班以“軸子”著名,三慶班以“孩子”著名,和春班以“把子”著名。曲子:昆曲;軸子:連台接演的本戲;孩子:年輕子弟;把子:武功,武戲;合為四個“子”。

四喜班專唱昆腔,據說“不屑為新聲”,若“二黃梆子靡靡之音”,四喜部不要。地位當然高雅,可是營業狀況不佳,“每茶樓度曲,樓上下列坐者,如晨星可數”。這幾筆記載,寫出了“曲高和寡”的情況。所謂“大雅的昆曲”漸漸走向末路。

同時,春台班、三慶班的二黃腔,則叫座力甚大。楊掌生說:“春台部蓮生演孫夫人祭江,低迷淒咽,哀感頑豔,惜其非南北曲也,不登大雅之堂。”楊氏又說:“三慶部胖雙秀不習昆腔,而發聲遒亮,響遏行雲,《祭塔》一出,尤擅勝場,每當酒綠燈紅時聽之,覺韓娥雍門之歌,今猶在耳,開元末許和子入宮能變新聲,高秋朗月,台殿清虛,喉轉一聲,響傳九陌,此之謂矣(此段從曆史證明,青衣腔與皮黃的發展關係)。

因為不是南北曲,不是昆腔,所以“不登大雅之堂”。

可是唱的實在好聽,雅人們亦著了迷了。雖不登大雅之堂,“大雅”們卻離開了他們的“堂”,跑到戲園子裏來了。

由此可見:第一,每種戲曲,若具備了感人的優美條件,自然有它的前途。那些不正確的教條式的批判,是阻擋不住的。第二,青衣腔調與皮黃的發展,有甚大的關係。上述《祭塔》《祭江》兩出,都是悲劇,都是青衣唱功重頭。青衣代表女性,行腔柔和宛轉,比生淨有生發,能感動。到了清光緒間,譚鑫培把大量青衣腔運用到老生的唱功,因之大受歡迎,其原因亦在於此。譚腔悠揚婉轉,行腔則隨著每個劇中人的情境身份而各有不同,確能表現出各樣的心情口吻。所以譚腔風行,“譚迷”特多,不是偶然的。然而若不是從青衣腔開竅,就便想創譚腔,亦創不出來。譚老見得到做得到,膽子大心細,的確夠個革命家。

青衣腔幫助成功了譚腔,譚腔對於後輩青衣又開了許多門徑。王瑤卿自己承認行腔耍板,得力於譚老的訣竅。瑤卿又給後輩開了一些門徑。

我們知道老譚的青衣腔最顯然的是反二黃。有人說他的《碰碑》《烏盆》簡直是《祭江》《祭塔》的變相,這話很有道理。所以由現代的青衣新腔,以及盛行的青衣化的譚派老生腔,而追想到當年興起二黃的“二祭”(《祭江》《祭塔》)。則近代一百餘年京調發展的過程,可以明了,都與青衣腔有關係。

至於蓮生、雙秀二位前輩所唱的《祭江》《祭塔》,比現代人所唱如何。因為彼時沒有“錄音”片子,無法作具體的比較。他們的唱功,能使一般一向認昆為正宗的“雅人”,亦情不自禁地讚美著“哀感頑豔”“響傳九陌”,可見十分動聽。

但就一般的藝術情況看來,如繪畫,如瓷器,都是愈近代愈細致。老輩的功績,隻是開山領路,未必都勝過今人。

問:昆曲自明季創始以來,隻傳名了唱曲的魏良輔及填詞的梁伯龍,此後更不聽得什麼特殊的名人。但是二黃自清道光年間,蓮生和雙秀以“二祭”(《祭江》《祭塔》)叫座,壓倒昆腔,展開了戲曲的新紀元。以後生旦淨醜各行名角,層出不窮,而且各有妙處。

答:昆腔因有牌譜的拘束,不能顯“人”。京調皮黃則最能顯人。這是最大的分別。

凡是研曲唱曲的前輩們都知道“人聲最貴”,又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絲竹都是“物聲”,肉聲則是“人聲”。但一方麵知道“人聲”最貴,一方麵又用“物聲”拘束“人聲”(宮調的竹管及工尺的笛管,都是“物”,而且都是“竹子”做的),不許唱者發揮個性,當然不能產出名角。

亂彈各種腔調,不受牌譜的拘束,可以各自施展“人聲”的優點。在各種亂彈中,特別是京調皮黃,它利用了昆腔的優點,改正了昆腔的缺點。

恰與昆腔相反,“人聲”不但不受“物聲”的拘束,而且使“物聲”受“人”支配。

“場麵”上的物,與唱功相聯係的:第一,隨和的物聲(以胡琴為主器,此外如二胡、月琴之類可用可不用)。第二,節拍的物聲(即鼓板鑼)。

不論是“人聲”是“物聲”,總以戲情為主。

京戲所謂“戲情”,即是昆戲所謂“曲情”。《樂府傳聲》有“曲情”一段,極為透辟。他說:“唱曲之法,不但聲之宜講,而得曲之情尤重。蓋聲者眾曲之所盡同,而情者一曲之所獨異。使詞雖工妙,而唱者不得其情,則邪正不分,悲喜無別,即聲音絕妙,而與曲詞相背,不但不能動人,反令聽者索然無味。然此不止於口訣中求之也。”《樂記》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必唱者先設身處地,摹仿其人之性情氣象,宛若其人之自述其語,然後形容逼真,使聽者心會神怡,若親對其人,而忘其為度曲矣。

所以“人聲”可貴的原因,是它生於“人心”。

不論是何種戲曲,有一句詞,必然有它的意思,把意思唱出來,便是“人心”的“人聲”。但昆戲的詞句,完全由填詞的人寫定,腔調則由打譜的人限定。唱的人的心和聲,都被客觀拘住,不但不能自動地增減詞字,而且不能自動地把腔調提高或降低。至於輕重疾徐長短一切隻能照譜唱出,不能自由伸縮。

“亂彈”則不然,隻要有“心”,就能生出各樣音聲。因為沒有牌譜的拘束,都有創新腔出名角的可能。

問:既是各種亂彈,都有推陳出新的可能,何以隻有京調皮黃獨告成功?

答:在“牌譜”的拘束以外,地方的局限性和保守性亦是進步的障礙。現且不談別種亂彈,隻就“老皮黃”來說吧。正如《漢劇叢談》所述:“漢劇為京劇始祖,稍研劇學者類能道之。”“京劇導源於漢劇,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京劇後人勝於前人,漢劇前人勝於後人,一則日見改進,一則日趨腐敗。”“前清道鹹之間,徽漢兩調,大行於京師,安徽調與湖北毗連,湖北之皮黃二調,衍於安徽,成為徽調,童某合徽漢兩班演於京師,逐漸變化,竟與漢調分立,別為一家。京劇獨立後,又詳加研究,參人秦腔,逐代昆曲而興,彌漫於中國各省,即其從出之‘母劇’(即老皮黃)亦覺瞠乎其後矣。”

老皮黃因不求進步,落後了。這幾段話大體上是正確的(雖然枝節上還有需要另加研究之處)。民國初年,餘洪元等人的漢班來京,在大柵欄三慶園演唱。老藝人陳德霖先生是常常入座的一人。據他說:“想起當年(即鹹同年間)徽鄂諸位老前輩的演唱,依稀仿佛,確是‘一樣風光’。德霖那時才十餘歲,但已入班學戲,親受程長庚之領導,於當時唱功派別,雖不能完全記憶,但大體的印證,是綽乎有餘的。”

一般聽眾,對於漢劇的印象和批評,是從實際感覺出發的。聽了幾回西皮之後,異口同聲說:“這不就是梆子嗎?”的確,老西皮是尖嗓直腔,其音淒厲,使聽者覺得刺激力太強。

漢劇的二黃,倒是京二黃的味兒,隻像是四平調,沒有大起大落,雖有過門,亦隻像吹腔那樣的過門,沒有勁。唱念的字,仍是方音土語,例如“上朝”成為“喪曹”,“哪裏”等於“啦裏”,“蘇”如“搜”,“能”如“欞”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