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表演藝術 談竇娥(1 / 3)

中篇·表演藝術 談竇娥

我國偉大的古典劇作家關漢卿是非常善於刻畫人物的。在他的筆下,刻畫出了不少生動的婦女典型。如趙盼兒、譚記兒、王瑞蘭和燕燕等。關漢卿對她們的內心生活都描寫得極為細致。而她們又都是比較大膽、潑辣,敢於反抗惡勢力的。尤其是《感天動地竇娥冤》中的竇娥,至死不屈,敢於質問天地,敢於發出三樁誓願,辛辣地抨擊了當時的封建統治者。這個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藝術形象,長遠地活在我國戲曲舞台上。

我學《竇娥冤》這個戲,已經是將近四十年了。當時是王瑤卿老先生教的,隻有《探監》和《法場》兩折,是京劇中傳統的折子戲,當時也叫《六月雪》。觀眾對這個戲是非常熟悉和熱愛的。後來因為想把故事演得完整一些,便由我的老師羅癭公老先生幫助,改編成了一個整本的戲。在編寫中,參考明傳奇《金鎖記》的情節比較多一些,所以在我演出的時候,就叫《金鎖記》。

我所演的竇娥,基本上是以關漢卿筆下所創造的典型形象為依據的;她的善良、正直、舍己為人的品質,基本上都是和原著相同的,但是在具體處理上,特別是在這個人物個性的某些具體方麵,卻有一些不同。大約是由於這個戲在舞台上長期演出中,不斷地豐富和衍變而造成的緣故吧,我所演的竇娥和關漢卿筆下的竇娥最大的不同處是:關作竇娥的個性比較更潑辣和外露一些,而我所演的竇娥的個性則是比較端莊和含蓄一些。至於通過這兩個形象所反映的社會意義,可以說是沒有什麼不同的。關於這個問題,留在後邊再談。

我雖然演出這個戲不少年了,可是自己對竇娥這個人物的體會也還是不深刻的。現在,就我所演的竇娥這個人物作為重點,來談談我對這個戲和對這個人物的體會,一方麵對關漢卿謹致紀念,同時也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正。

《金鎖記》這個戲,矛盾的展開是在竇娥與張驢兒直接衝突以後。戲一開始隻是介紹了竇娥當時所處的情境:丈夫在趕考途中剛被張驢兒謀害,隻剩下婆媳倆相依為命。當張媽誤吃了羊肚湯喪命時,劇情便緊張了。羊肚湯是張媽吩咐她兒子張驢兒買的。湯是張媽親手煮的。蔡母嫌腥不吃,叫張媽拿下去以後,張媽自認為“有口頭福”,自己就將它吃了。這些事情竇娥並沒有參與,因此,當張媽複轉身進來喊叫肚子疼,念“撲燈蛾”時,竇娥就嚇得驚慌失措了。在這裏,演出時就需要強調一下,造出氣氛來。竇娥在這個時候,顧不得有病的婆母了,她急忙去扶張媽,看是怎麼回事,可是沒等她問出什麼來,張媽就滾翻在地死了。這時竇娥驚慌極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趕緊喚醒正在昏迷中的婆婆,告訴“張媽媽她她她七孔流血而亡了”。這時婆婆正在昏迷中,突然被這樣一個消息驚醒,她不覺一驚:“嚇!”接著一身伏在桌上,兩個水袖擲向桌外,驚慌地抖了起來。竇娥這個時候也需要配合著蔡母的動作,翻轉身一手揚起水袖,一手指著張母抖作一團。這樣就突出了她們驚慌失措的神情。竇娥這時心中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還是婆婆有些閱曆,吩咐她:“快快叫張驢兒前來”,一語提醒了竇娥,她才趕緊去喚,竇娥還是第一次直接和張驢兒打交道,因此,在張驢兒進房來以後,她雖然已經難顧男女內外之分了,可是她卻站在一旁,眼睛並不看著張驢兒,隻是在仔細地聽著婆婆怎樣和張驢兒交代。張驢兒呢,本來是居心不良的,因此一步一步地逼上來要條件。竇娥婆媳們剛剛死了親人,又複遭此橫事,她們原是想息事寧人的,因此一步一步地退讓。可是張驢兒越說越不像話了,竟侮辱到了竇娥頭上:“再說我還沒有成家哪!你瞧你那兒不是有現成的寡婦兒媳婦嗎!”這一下就把竇娥氣壞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流氓行為,也從來沒有受過這種淩辱,因此在張驢兒嬉皮笑臉地來拉她的時候,她按捺不住,伸出手來狠狠地打了張驢兒一個耳光子。蔡母也憤憤地指出張驢兒“借屍圖詐”。張驢兒惱羞成怒,要拉婆婆去公堂。竇娥這時又有些驚慌了,她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事,她不知道到了公堂會怎麼樣,所以便想攔著婆婆不要去,想辦法私下了事算了。因此,在婆婆被張驢兒拉出門去以後,她趕了一個圓場,想把婆婆拉回來,她緊緊地扯住了婆婆衣袖,卻被張驢兒一腳踢開,一個屁股坐子從下場門飛跌到上場台口。等她起來時,婆婆已經走遠了。竇娥放心不下,便趕緊請出四鄰,一來替她看守門戶,二來將來也好作證。在這裏下場時,由於竇娥心情的焦躁,所以她向四鄰拜謝、轉身、出門、翻揚起水袖急急趕去等一連串的動作,都要在“辭別了眾鄉鄰出門而往,急忙忙來上路趕到公堂”這兩句唱中,有節奏地結合著音樂來動作。正好唱完作完,然後快步下場。在這裏主要是要表現出焦急的心情來。

下一場就是公堂。昏憒的縣官聽信了張驢兒一麵之詞,要動大刑,逼蔡母招供。剛要施刑,蔡母大喊“冤枉!”隨著這個喊聲,在“急急風”中竇娥上場了。她聽到婆婆的喊叫,心都碎了。她覺得婆婆那樣大的年紀,身帶重病,怎麼能受得了公堂大刑?所以竇娥急忙高喊:“堂上緩刑!”她被叫到公堂之後,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的身份,說出婆婆有病,不能動刑。等不得她申訴事件的經過,在張驢兒的攛掇之下,縣官竟又要給婆婆用刑了。竇娥覺察出了縣官不容她們婆媳申辯,並且不問事實真相如何,就認定了張驢兒的母親是蔡家給毒死的了。而婆婆此時則期望著媳婦能夠給申辯清楚,能夠解脫她的苦刑,所以不禁脫口喊出:“媳婦!你你要救我一救啊!”這一聲淒厲的呼喊,頓時刺痛了竇娥的心。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了對丈夫的諾言,想起了現在隻有她能夠照顧婆婆了,因此她一橫心,覺得既然官府這樣昏憒,非要加刑於無辜者不可,就幹脆自己認下來吧。所以她毅然地自己承認了“罪行”。縣官讓她畫供,她說:“把我婆婆放了下來,我自然畫供。”這樣,她就在絲毫沒有考慮個人將來命運如何的情況下,提筆畫了供。婆婆看到竇娥要畫供,想到了畫供將會遭受到什麼樣的結局,因此心裏急了,跪步搶上前去,去奪竇娥手中的筆,並且喊著:“乃是我所為,待我畫供招認啊!”可是官府不問這一套,在他們的心目中隻要有個人抵了命就行了,管他是誰,因此把婆婆攆開了。婆婆不禁痛哭,而竇娥在畫完了供以後,心裏也突然感到一陣空虛,絕望了。在公堂上,她被戴上了刑具,當堂收監。這時她不忍再想下去,隻緩聲地勸了勸婆婆:“你請回去吧!”以後怎樣,那就很難預想了。這樣,蔡母和竇娥便各自下場。

接下去是《探監》。這是一場唱功戲,沒有多少身段動作,出場人物也隻有禁婆、蔡母和竇娥三個人。這樣的場子最容易唱“瘟”了。這場戲,在情調上要求與前邊的《公堂》和後邊的《法場》兩場節奏都比較緊張的戲有所不同,以便有所調節;但是在整個悲劇氣氛上,仍是需要連貫統一的。在這場戲中,更深入細致地刻畫了竇娥這個人物,而且更進一步突出地刻畫了竇娥的婆媳關係。通過這樣和諧、相互關懷、彼此體貼入微的幸福家庭關係竟遭破壞,來突出她們遭遇的淒慘可悲。因此對人物表現得越深入越細致,就越容易引起人們對竇娥、蔡母的同情,對作惡者、對封建社會黑暗統治的憎恨。

這場戲中隻有三個角色,但三個角色都很重要,這裏先從禁婆這個角色談起。過去扮演這個角色的,我最喜歡上海的蓋三省老先生。他所刻畫的禁婆子非常合乎那個人物的身份。禁婆子的職務是看管死囚牢,由於她職責所在和她所在環境中的耳濡目染,使她變成了一個心腸凶狠的婦人。但是,一個被冤的、被人誣陷的犯人的淒慘遭遇,也還往往能夠激起她的惻隱之心,她還沒有失去了最低的“人性”。在這場戲剛開始時,禁婆隻是想從竇娥身上搜刮些錢財,她對竇娥的遭遇還不十分了解。像對待一般的犯人一樣,禁婆拿出她的慣常手段來,聲色俱厲地大聲威嚇竇娥。竇娥沒有錢,禁婆認為是假裝的,因此就狠狠地打竇娥。在竇娥的苦苦哀告和訴說冤情之下,禁婆子才逐漸地軟下心來,倒想要知道竇娥究竟是遭了什麼冤枉了。然後,她對竇娥不禁同情、憐憫起來。就在這個時候,蔡母來了。因此她沒有過多地難為蔡母,便讓蔡母進監來看竇娥,並且在竇娥被飯噎閉了氣以後,她還主動地要去給竇娥倒些熱水來喝,同時給婆媳倆一個說話的機會。在這種可能的情況下,禁婆對竇娥是同情、垂憐的;但是在接到上司回文,說明天就要處斬竇娥時,她馬上便又本能地警惕起來,立刻把蔡母攆走,對竇娥也不再顧憐了。這樣,禁婆這個人物就很合乎情理,合乎她的職責身份。蓋三省老先生抓住了禁婆子這些特點,在叫竇娥出來的時候,那種臉色、神氣,的確看來很可怕。在打竇娥時,也是狠狠地一下接一下地像真打一樣,使人真實地感覺到被打者的又痛又沒處躲的情景。過去我每到上海演出《金鎖記》,總是想辦法邀請這位老先生來合作。直到他臨終的前兩個月,還與我合作了幾次。

竇娥與禁婆子是無冤無仇的。禁婆子雖然打她,她所痛恨的也仍然是張驢兒和那群昏憒的官兒們。不過在挨打之下,使竇娥越發地覺得自己冤枉了,越發覺得自己遭遇的淒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