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表演藝術 戲曲表演藝術的基礎(2 / 3)

我們演古典戲,想細致地表現某個人物的身份,的確有必要了解一下當時的曆史情況,對當時的一些禮法製度,也應當懂得才行。就以鳳冠上的挑子來說,它就和封建時代一般婦女耳上戴的艾葉鉗子有著同樣的作用,艾葉鉗子很長,垂在耳下,搖擺在臉的兩邊,看著是一種很美觀的裝飾品,其實它的原意並不單純地是為了美,而是一種限製婦女自由所采用的自我管製的刑具。穿上宮裝、戴上鳳冠,如果你想左顧右盼一下,也不能稍有自由,否則鳳冠上的挑子,會打在你的臉上,給你敲一下警鍾。民間婦女的艾葉鉗子也是一樣。被這樣刑法限製了幾千年的婦女,她們已然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感覺習慣,封建舊禮法還美其名說,“行不動裙、笑不露齒”,才稱得起婦女的端莊典雅,有閨範美德呢!生活在這種社會裏的楊貴妃,能夠不懂得這樣的禮法嗎?穿上宮裝、戴上鳳冠,她的頭能夠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搖擺嗎!這樣表演,就違背了曆史人物的生活真實了,也不符合楊貴妃的身份。

解放前,由於反動階級對戲曲藝術的摧殘,許多演員走了彎路,對藝術的刻苦鑽研,大大放鬆了,因而舞台上的做功戲,不如老一輩的好了。解放後,在黨和政府的培養教育下,藝人們才逐漸重視起來。在恢複這套遺產的過程中,卻產生過一種爭論:曾經有人否定表演藝術中的程序(做派中的套子),認為這是一種純形式的東西,不能結合內容,有的演員被這種言論嚇住了,對自己學會的這點東西,產生了懷疑。有一個時期觀眾也普遍感覺到舞台上的做功戲太少,許多演員身上太沒戲了。有些個演員在舞台上的身段很貧乏,不用說一出場的正冠,綹髯,摸鬢角等姿式表現得模糊,就是一個亮相的靜止塑造,背躬的以袖側麵,胳膊抬起來的架式,也怕人家說沒有生活根據。這樣的表演,當然使人感到沒有“做派”!其實這些意見,隻是某些自命“內行”的人們提的,雖然他們的話並不代表什麼方向,可是在戲曲界的確引起了不小的波動。

中央文化部從1955年起在北京已然舉辦了兩次全國戲曲演員講習會,1956年和1957年4月間又召開了兩次劇目工作會議,不論從講學上、會議的指示上,一致指出繼承並發展傳統表演藝術的重要性,說明黨的戲曲政策從來對傳統表演藝術就是重視的,至於個別人輕視傳統表演的言論,應當由他們自己負責。

在這裏(山西省)參加戲曲觀摩會演將近一個月了,看到了許多精彩的表演——也就是做派,閻逢春先生在《殺驛》劇中,表演了“翅子功”的絕技,我認為很好,很恰當。因為他把“耍紗帽翅子”這個技術,運用在結合人物思想變化上,不但不會給人一種單純技術賣弄的感覺,而且由於他運用得有分寸,對人物心理狀態更能強烈地反映出來,突出表現了人物的精神麵貌。我認為這種技術在做功裏很有深入研究的價值。張慶奎先生在《三家店》劇中的做派更顯得層次分明。比如他扮演的秦瓊頭一個出場(當時秦瓊被靠山王楊林調來比武,由王周押解著他由家鄉往登州起解),心理是很壓抑的,內心燃燒著憤怒的烈火,可是秦瓊的性格卻是比較穩重的,演員表現出的神態是這樣:上場後,態度很沉穩,並沒吹胡子瞪眼,或是轉眼珠,但是他的眼神是“直著的”,不常“暫閉眼”,使人一望而知他的心裏憂抑,雖然外形是靜靜的,可是心裏頭充滿了複雜的動蕩,這種表現人物的手法,在我們戲曲裏叫做“靜中有動”的做派。秦瓊的這種嚴肅的神態,一直保持到“觀陣”的開始。後來他看到瓦崗寨的朋友救援他來了,首先見的是徐茂公,然後是程咬金、尤俊達,因為這幾個還不是他理想的人物,引不起情緒上的大變,最後羅成到了,理想的人物來了,登州城可以大鬧它一陣了,秦瓊放心了,從思想上鬆下來一口氣,馬上有了精神,動作也快起來了,神態也舒展了,這種由內到外的表現人物的“做派”,張慶奎做得很有分寸,很有順序,真是難能可貴的藝術,值得青年同誌們好好地向他學習。楊虎山先生的《贈綈袍》,大家看完以後,異口同聲都說演得好,許多動作運用在須賈這一人物身上非常真實深刻,這些話講得很對,可是我們從他的演出中還可以看出一個問題來。楊虎山先生這出戲是新整理出來的,許多的身段做派都是新設計的;過去二十多年前是怎麼演的,現在許多人沒有見過,即使有看見過的,也大半忘記了。那麼為什麼楊虎山先生這次演能這樣動人呢?在他表現的那些突出的身段上還不都是傳統的一套程序動作嗎?不錯,全是老一套的程序。但他使用得合理,他是使用一些程序來表現人物,不是扮上個人物在表現死程序,這樣他賦予死的程序新的生命。另外,我們還應當承認,雖然他運用程序在表現人物,但他對這些程序掌握得非常熟練,別看蒲州梆子的打擊樂那麼緊張,並沒把他催趕得慌手忙腳,在連續不斷的複雜動作裏,全能一招一式地、清清楚楚地交代給觀眾,由此也說明他的功架基礎是很紮實的。

做功不能與技術分別來談,這和唱功不能脫離板式是一個道理。在戲曲的傳統表演藝術中,不論做派的大小,它全有一套固定的程序,這套程序表現在戲曲舞台上就是那樣地恰如其分,在這裏我隻舉一個哭的姿式,說明程序動作的優越性。我們經常看到舞台上的人物表現哭的時候(生、旦、淨、醜各行角色全一樣,不同之處,隻是誇張程度的大小而已),總是用右手把左手的袖尖拉在麵前,距離眼睛半尺左右遠近,左右微微一扯,表示拭眼淚,身子略微向下傾斜一些,這時觀眾就完全明白人物是在哭泣了(不帶水袖的服裝如穿裙子襖的、鎧甲的,打衣打褲的人物,則用右手抬到眼前,或持手帕舉到眼前左右搖動表示一下,觀眾也明白他在拭淚)。這樣的做派,和我們實際生活中的哭泣完全不一樣的,自然是假的了,可是觀眾熟悉它,承認它已久了,這樣表現不但站在廣場老遠的觀眾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人物在哭,近在舞台前麵的觀眾也並未認為這樣哭得不真實。反過來看,舞台上也曾出現過一種表現“真哭”的手法,演員很費力才擠出眼淚來,隻是前三排的觀眾勉強可以看到他的眼淚,後邊的觀眾就不知道人物在台上做什麼事了。這樣的做派,在我看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傳統表演藝術,既不美觀,也沒有道理。當然有一種暗示鑼鼓的哭是有些過火的,應分別開來談。比如《玉堂春》才上場的哭與《六月雪》的哭,同是紐絲上,鑼頭住時用哭叫板起唱的時候,就應表示左右看看自己的枷鎖,稍微用腳輕輕頓地一下,再唱,這樣做起來又含蓄又不過火,也有了交代,使人看著也很自然。有的演員沒有這個過程,出場之後,就大哭一聲,豈不貽人笑談嗎?

關於做功的問題,現在就談到這裏,再談一談四功中的念功。

念功

念功又叫念白(說白),如果一個演員掌握不好念白,也是無法把劇中人物的情緒傳達給觀眾的。

念也要念出個道理來,還要念出“韻味”來。“念白”等於我們台下的說話,說話自然要講語氣,念白又何嚐不是這樣呢!什麼情況下應當急念、慢念、氣憤地念、憂思地念、悲哀地念、抒情地念,當然要看劇本給人物規定的情景。但是在這幾種念法中,更主要地還要看具體的人物,他的具體遭遇,才能決定念時語氣的輕重緩急,這樣運用起來,就能結合人物當時的感情了。

餘叔岩先生在京劇《打漁殺家》劇中,有幾句念白,清楚地表現了英雄人物蕭恩的感情活動與堅強的性格,那時我與他合作,我演劇中人蕭桂英,通過他幾句話白,把我念得深深感動,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角色,引起劇中人的情感來了。劇情發展到這樣的階段:蕭恩準備連夜過江殺死仇人丁員外,他心裏知道這場事件鬧出後,在河下打漁的生活是不能繼續下去了,甚而自己的安危也不能預料。做父親的本來不想把殺家的後果事先告訴自己唯一的親女兒,但當他知道女兒決心跟他同去的時候,他就胸有成竹地替女兒安排好出路了。蕭恩:好,將你婆家的聘禮慶頂珠、衣服、戒刀一齊收拾好了!

蕭桂英:是。

蕭恩(自言自語):嗯,一同前去麼,也好!這句自言自語的獨白,感情是多麼複雜。潛台詞是多麼豐富深刻呀!接著父女倆緩緩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門。天真、純潔的女孩子,哪裏能夠理解到父親當時在思考什麼呢!當她看到他們走後和往常父女外出打漁去的情景不一樣,門忘了關了,她回顧了一眼叫道:“爹爹請轉!……這門還未曾關呢?”這一句話,給蕭恩老英雄是多麼大的刺激呀!把一切後果預示給女兒吧,太傷孩子的心。不說吧,又為什麼不關門呢?老英雄這時候的心情複雜極了,可是他那種英雄的性格強有力地遏製住了當時的悲哀情緒。蕭恩:這門麼?(乍聽桂英一問,一驚。念出來比較音高而急)——關也罷,不關也罷(壓住悲哀的情感隨便地支吾她一下,語氣由緩而微下一些)。

蕭桂英:(還沒完全了解父親的意圖,又追問起來)家中還有許多動用的家具呢?

蕭恩:哎!門都不關,還要什麼動用的家具呀!唉!不省事的冤家呀!(哭)“不省事的冤家呀!”兩句結語,多麼深刻動人,難怪說出後,老英雄的熱淚已縱橫滿麵了。這是多麼動人的念白,如果一個演員不掌握劇中人當時的思想感情,平平白白念這幾句台詞,他能感染誰?戲又如何出得來呢?我每次同餘先生合作這出戲,演到這裏,就深受感動,心裏不由地產生出角色的感情來了。

王瑤卿老先生是我們京劇界的藝術大師,他在《能仁寺》劇中,創造了活的十三妹(何玉鳳)的典型人物形象,這出戲念白的地方很多,通過念白深刻地刻畫了十三妹的人物性格。從說親的一段話裏,清楚地交代出爽朗直率、天真靈敏的個性。劇情發展到十三妹向張金鳳的父母給張金鳳、安驥二人提親獲得二位老人同意後,十三妹心情非常喜悅,自言自語地念出下麵的獨白:沒想到,三言兩語的,這碗冬瓜湯就算喝上啦。老人家答應了,還不知道我妹妹她願意不願意哪,姑娘大啦得問問本人要緊。(這時走向張金鳳的麵前)妹妹,姐姐我做大媒,將你許配那安公子為婚,你願意不願意呀?(這時候張金鳳把身子微微一扭,不回答她的話)……這有甚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間大道理,你害什麼臊哇!快告訴姐姐我,願意不願意?(張金鳳還是不語)……可也是呀,人家這麼大的姑娘,哪兒好意思說願意哪!(張金鳳低落頭還是不理她,十三妹心裏稍微地一停,想出個辦法來)你不是不說話嗎,我有不說話的主意,姐姐的高主意多著哪。這兒有碗水,我在桌上寫一個“願意”,寫一個“不願意”,你要是願意就把不願意擦去了;要是不願意就把願意擦去了。來,來呀!(隨念隨用手拉著張金鳳擦字)喲!瞧你多壞呀。哪一樣也沒依著我,單把個“不”字給擦了去了,淨剩下“願意、願意”啦。——我妹妹也願意了,還得問問他(指安公子)願意不願意哪。哎,好難當的大媒呀。(這時安驥在一旁瞌睡)喝,好精神,這麼熱鬧,他會睡著啦。——嗨,醒醒啊!這一段獨白,完全是以“京白”的語氣念出來的。由於“京白”在發聲的輕重高低、抑揚頓挫的氣口上,比韻白不受拘束,聽起來生活氣息更濃厚一些,對表現像十三妹這一類型的人物更能突出地反映她的性格。這一成功的念法是王瑤卿先生畢生的創作。他為京劇旦行在念功上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豐富了戲曲念白的藝術。

周信芳先生在京劇生行裏,是一位最講究念法的藝術家,看過他演出《四進士》的人們,還可以回味宋士傑與顧讀在公堂上那段分庭抗禮、侃侃而談的大段話白。

信陽知州顧讀,他早已聞名前任道台衙門中有一位退職的刑房書吏宋士傑,精明強幹,好打抱不平,對他很有戒心。這次處理楊素貞越衙告狀的案件,知道楊住在宋士傑家中,甚為驚怒,本想把宋傳到公堂,給他個顏色看看,沒設想宋士傑毫無畏懼,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侃侃而談,應答如流地把這位封疆大員逼得對他無可奈何。從下麵幾段對話我們可以看出宋士傑是如何的一個人物來了:顧讀:宋士傑,你還不曾死啊?

宋士傑:哈哈!閻王不勾簿,小鬼不來纏,我是怎樣得死啊!(開始回話就對顧讀提出反問的語氣)

顧讀:你為何包攬詞訟?

宋士傑:怎見得小人包攬詞訟?(又翻過來反問)

顧讀:楊素貞越衙告狀,住在你的家中,分明你挑唆而來,豈不是包攬詞訟?

宋士傑:小人有下情回稟。(沉著應戰)

顧讀:講!

宋士傑:咋!小人宋士傑,在前任道台衙門當過一名刑房書吏。隻因我辦事傲上,才將我的刑房革掉;在西門以外,開了一所小小店房,不過是避閑而已。曾記得那年去往河南上蔡縣辦差,住在楊素貞她父的家中;楊素貞那時間才這長這拜在我的名下,以為義女。數載以來,書不來,信不去,楊素貞她父已死。她長大成人,許配姚廷美為妻;她的親夫被人害死,來到信陽州,越衙告狀。常言道:是親者不能不顧,不是親者不能相顧。她是我的幹女兒,我是她的幹父;幹女兒不住在幹父家中,難道說,教她住在庵堂寺院!多麼有力的一段反駁呀!這一段詞令,雖然是宋士傑捏造出來的,但是在顧讀的麵前,他能毫無畏懼地據理力辯,雖是強詞奪理,但講起來有根有據,淋漓盡致,起承轉合一絲不紊,無怪逼得顧讀隻能罵他:“嘿,你好一張利口!”對他無可奈何了。周先生念這段話白,用的是京劇中的“韻白”,語氣抑揚頓挫,有收有縱,節奏非常鮮明,使人物的思想變化很有層次。把一個有正義感的老訟師刻畫得有血有肉,使人一望而知他是個替人抱打不平的正麵人物。

楊小樓先生在《鐵龍山》劇中飾演薑維,有一段連念帶舞的動作。薑維的出場是起霸上,邊念邊舞:小小一計非等閑,司馬被困鐵龍間,龐涓失入馬陵道,項羽重圍九裏山。某姓薑名維字伯約,漢室為臣,奉幼主之命,帶領鐵甲雄兵進取中原,前日,司馬師被某一戰,困在鐵龍山,昨日夜觀天象,見劍光射入牛鬥,必有一番惡戰,為此全身披掛,整頓貔貅。馬岱、夏侯霸聽令。……命你二人各帶三千人馬,埋伏鐵龍山後,司馬師來到接殺一陣。……天嚇!天,若助弟子三分力,管取中原一戰成,嘚!大小三軍,飽餐戰飯,準備器械,聽吾一令。這一段連念帶舞的話白,包括的內容很多,開始是介紹出敵我戰鬥的形勢,司馬師被圍困在鐵龍山間了,清楚地表示出戰鬥的地點。接著敘述了自己的任務,和對未來戰鬥的估計。隨即發布命令,調兵遣將,緊接著是訴請蒼天的相助,以期一戰成功。連續性的話白,配以強烈的舞蹈動作,必須搭配整齊,相互倚重,才能見功。所謂口到、手到、眼到、身到、步到,不能絲毫地間斷割裂,這樣念起來才有神氣。倘若身段不能很好地配合話白,念得多麼“尖團分明”、“抑揚頓挫”,也是表現不出神氣來的。所以說唱、做、念、打四功並不是截然分開的藝術。

當然,不論念白或唱腔要打算使觀眾聽得清楚,並有韻味,就必須注意把每個字音念或唱得正確,這樣才能使聽者圓潤悅耳。就昆曲譜曲和各位名藝術家編製新腔的方法都莫不根據“陰陽平仄”、“尖團”的聲音,來規定賓白腔調高低的。尖團字並不見於過去的各種韻書,而各韻書卻都有尖團字的理論。為了解決尖團字念不清,唱白不易使人悅耳,除在技術方麵的“氣口”、“噴口”、“咬字歸韻”等方麵需要刻苦鍛煉之外,我認為不斷地翻翻古韻書中的“圓音正考”,對初學的人也有一定的幫助,再從我們國音字母上的切音方麵下些工夫進行一番深入探求,會得到更有益的啟發。

打功

打功也可稱之為武打,是四功中技術性比較強的一門學問。武打的套子(擋子)很多,不一一列舉,無非是表現各種不同的戰鬥場麵。這些擋子,一定要靠演員的武打技術來表現。不論是陸地戰鬥,馬上交鋒,翻江倒海,通過這套技術全能表現得淋漓盡致,使觀眾驚心動魄、有如親臨戰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