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地方劇種都有它優秀的傳統和遺產,特別是山西省的各個梆子劇種全都是有長久的曆史的,青年演員要很好地繼承它、發揮它,更使它不斷地向前發展。我們經常會輕視自己的東西,認為本劇種沒有什麼,什麼全不行,盡看見別人的好,京劇、豫劇以及外國的東西全部都完整無缺,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就是唯一的體係。當然,其他的劇種和體係的確是有很多優點,但問題是不要隻看見別人,看不見自己。更要研究如何把其他劇種的以及外國的優秀的東西,吸收到本劇種中來,使它和我們劇種的特點、規律、方法相結合。我們的生、旦、淨、醜各行都有自己的表演體係,要重視這些體係,尊重本劇種的傳統,使它得到更好的發展。見異思遷是最不好的。
山西的劇種,在利用翎子、甩發、髯口、紗帽翅等功夫,幫助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上是很突出的,我們有很多老藝人成功地運用它們,也知道如何鍛煉這些技巧。青年演員就應該很好地學會它、掌握它,把這些功夫、表演繼承下來。這不是很快就能練就的,要將甩發有節奏地、整齊地來回甩;翎子一高一低地立著,就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平常我們戴帽子戴久了,頭還會發脹,不用說演戲還得把頭勒起來,再用頭上的功夫了。這全要經過艱苦的練習才能獲得。這些技巧在演劇中雖然並不占主要地位,但它卻是幫助表達人物思想感情的一種手段。
二
青年演員要想日後能在戲曲事業上穩步地向前發展,就需要有師傅領著走上正路,教給他戲曲的基本法則、規矩和各種技巧。沒有老師,學習就沒有門徑,靠自己摸索,在你們的年齡就很難談到。
過去學戲,科班裏也好,私人帶徒弟也好,學生對老師都非常尊敬。因為既然要以戲曲作為自己的終生事業,一切本領就都要靠師傅傳授,演員從不會到會,從不熟練到熟練,老師將要付出很大的精力和勞動才成。
我們過去學戲,條件當然沒有你們今天這樣好,當時老師傅們還有一種保守思想,不願意把自己的全部身段、動作、唱腔教出來,因為有很多東西是他刻苦鑽研才得來的。我們常常為學一個腔或一個動作,成宿地陪著老師,等著看他高興不高興,要是高興,今天就算學成了,否則這一宿就算白熬,明天再來。以前學戲就那麼困難。當然今天的情況不同了,老師們都急著要把自己的一套功夫和藝術傳授出來,這就給了青年演員學習上非常便利的條件。
在這種情況下,青年演員就更要虛心,刻苦鑽研,特別是要注意“尊師”。
我聽說各地都有很多青年演員,看見老師沒有文化,不識字,也不會寫字,就驕傲起來了,覺得“老師還不如我哩,一個字不識,還來教我”!實際上這種思想是最錯誤的,如果不把這種驕傲自滿的思想去掉,對於演員的學習和進步就有很大的阻礙。
這種思想主要是由於青年演員隻看見了老師的缺點,沒有看到老師在戲曲這一個專業上,幾十年來積累的經驗和他精湛的藝術。應該說,如果就這二者比較起來,顯然後者是主要的,青年演員向老師傅學戲,主要是學習這一方麵,至於老師缺少的文化,你們可以在文化課教員那裏得到補充,這樣就可以使你們發展得全麵起來。但不應該因為自己認識幾個字就驕傲,藐視老師;因為藐視的結果,老師就會感到他的藝術不被你重視,你還沒有了解到他的藝術的可貴,自然他也就不必去枉費精力。幾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而你卻什麼也沒有學到。
直到現在,北京有很多名演員,仍然連自己的名字也簽不上。在老一輩的演員中,這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因為過去的社會,演員沒有學文化的機會。但今天,國家和人民並沒有因為他們不識字,簽不上名,就否認他們是名演員,否定他們在戲劇上的成就和貢獻。事實上,在戲曲這個專業上,他們是專家,他們有一套為別人所沒有的本事,在舞台上他們能來,來得好,而很多人就不能來或者來得不好,就憑著這一點,群眾就熱愛他們、尊敬他們。
拿我們以前學戲來說,老師傅教戲,也從來不講什麼道理,特別是當時的詞句又是文言,老師也不一定每個字都懂得它。但老師就能教給你,應該怎樣去唱、去念、去做;假如你錯了,老師就要糾正,直到對了為止。可見盡管老師講不出更多的道理來,卻能在教學中辨別學生唱、做上的正誤。我們以前學戲,幾乎全都是先會做了,做對了,以後漸漸地再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生活經曆的豐富,才逐漸地體會、理解到戲曲中的很多道理。
所以戲曲裏很多東西是有道理的,不過由於過去一輩輩口傳心授,傳來傳去,就隻知道該這麼做,至於為什麼這樣做,卻不是都能談得出個道理來的。但它有一套較為完整的理論和體係,這是可以肯定的。
青年演員學戲,求知欲很切,對戲曲中的一舉一動都想知道,問個來源、根據,這是好的。但必須了解很多問題老師不一定馬上就能回答出來;有時有的青年學員提出很多問題把老師問得很窘,以後就對教員失掉信任,覺得向這個師傅學不了東西;或者隻要講不出道理來,就對這個動作表示懷疑,這都是很錯誤的。當學生對教師失掉信任時,很難想象,他還會把戲學好!
有這樣一件事:一個青年演員向師傅學戲,在學唱腔時有一個字應使高腔,但學生因為唱不上去,就想了個辦法考老師:“這個字該怎麼講?”老師一時答不出來,他就建議改一個字,走低腔。當然,這裏的問題不是老師傅錯了,他是按過去所學的傳授;要改,隻是為了學生唱不上去。我以為這就是這個青年仗著有些文化,在學習上逃避困難技巧的鍛煉。像這樣的學習,當然也很難學好。
青年演員,既然要向老師學藝,就要安心,要信任老師;先不用去管老師有沒有文化,也先別對一踢腿、一下腰都要追究它的含義,或者還沒有學習就想到要改。你先就采取老師怎麼教,你就怎麼學的辦法,把方法、規矩掌握了,路子走對了再說。這並不是說文化不重要,但文化應該是幫助演員認識事物、分析事物,研究劇中人的性格、他所處的環境等,假如演員學了文化隻是為了驕傲,或者為自己的撒懶找借口,那麼也可以說他的文化沒有學好!
1949年,我看過一個青年演員“拿頂”。他沒有能堅持到一定的時間就放下來了,老師要求他嚴格一些,自然態度就比較嚴厲。我以為老師要求得嚴格是好的,也是必須的,否則馬馬虎虎來一下,就很難談到技術鍛煉。但這個學生首先不是考慮到自己的功練得不好應該怎樣,卻就老師的態度批評起來,三言兩語就把老師嚇回去了。這種情況在我們過去學戲時也是不容許的。像這樣老師早就不客氣了。當然現在大家可以提意見、批評,同時也廢除了體罰。但這樣,青年演員學習更要自覺,更要隨時都想到怎樣才能練好,不要放鬆自己。假如演員看重藝術,想到老師是為他好,對他負責任,他就不會斤斤計較老師的態度了。凡是成名的演員像蓋叫天、梅蘭芳先生都是從來不肯放鬆自己的技術鍛煉的。
當然練功是很艱苦的。像《女三戰》《殺四門》等戲的武功都很重;這就要求平常練習撕腿、下腰、打把子、伸筋拔骨;最初練時,因為要將筋骨全伸開,由於不習慣,就會非常難受,但必須經過這個階段。我小時也受過撕腿、下腰、拿頂、翻筋鬥等的訓練。比如拿頂,先練時胳膊就支不住,但老師就勉強要你支持到一定的時間,支持不到,放下來就挨打。等到習慣一些,能支持住了,老師又將耗頂的時間逐漸增加,總要練到自己立起來了才行,但緊接著又增加了更重一些的功夫如蠍子爬等。
這些功夫練起來雖然很艱苦,但演員必須要練。不練,就隻能光看見旁人來得好,自己卻來不了。大家都知道蒲州梆子老藝人王存才先生為練蹺功吃過多少苦,他的蹺是一年四季都不卸下來的,甚至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去演出,他都綁著蹺走。也可以說,蹺跟他的生命就分不開。所以一個戲曲演員得到成功,實在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中國有句俗話:“要在人前顯貴,就得暗地受罪。”戲曲演員就是如此,假如你要想做一個好演員,要想你的藝術得到群眾的熱愛,有一定的成就,那就要勤學苦練,要付出巨大的勞動才能換得,這裏,決沒有偷懶、取巧就能成功的!
尊師和勤學苦練,是青年演員學習中最重要的兩個方麵。
談到這裏,我也可以給你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來說明尊師的重要性。
在《臨潼山》這出戲中,老師傅演秦瓊。當秦瓊被打敗了,他有這樣一個身段:先下腰,接著是一個鷂子翻身把頭上戴的盔頭甩出去,露出甩發來。這裏表演起來是有矛盾的:既然後麵要把盔頭甩出去,就不能勒緊它;但不勒緊,前麵下腰時就容易掉。這個矛盾,老師傅解決得非常好,徒弟幾乎把他所有的戲都繼承下來了,就是這一點來不了,而這又是老師的拿手戲,這一點沒有學到手,就是沒有把老師最精彩的東西繼承下來。徒弟向師傅請教了很多次,師傅就是不告訴他。因為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竅門”,師傅想到:我什麼都傳授給你了,再把這一點竅門也給你學了去,你就會比我強。因為徒弟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於是若幹年過去了,直到後來老師病得很重,徒弟又去請教他,但這時老師已經沒有力氣給他說了,隻叫他去問師娘。以後徒弟又向師娘請教,師娘卻老是不慌不忙地“等我想想”。一想又過了很多年。一直等到後來師娘覺得徒弟待她實在不錯,才把“秘密”告訴了他:“盔頭不要勒緊,下腰時把牙咬起來,頭上兩邊的筋就鼓起來了;等翻上來後,再把牙鬆了,盔頭就可以甩出去。”道理可以說很簡單,而且這裏說的也隻是個“竅門”,但這個簡單的道理要是自己去捉摸就很費時日。當徒弟得到這個“竅門”時,他在舞台上最好的年齡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