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傷亡慘重,從淡水出發時,父親的第二排新兵就地分發補充、上陣。父親雖然也是初次上戰場,但遇事能以身作則,帶徒弟似的邊打邊教新兵,日久,也漸漸磨練成了戰士。幸好是乘勝追擊敵人,一開始,行軍半月都沒有遇上敵人。但之後陳炯明的主力林虎率領兩萬多逆軍,在棉湖分數路向校軍進攻。蔣校長親自督戰,激戰整日,炮兵急射,步兵衝鋒、肉搏,傷亡慘重。但敵軍不知底細,軍心動搖,士氣崩潰,狼狽遁逃。革命軍以一當十,終於獲得勝利!後來得知孫總理在棉湖戰役前一天去世,大家相信這是孫總理在天之靈護佑的結果。這一場勝仗,全體官兵都拿到銀元和豬肉作為犒勞。然後,繼續開拔向林虎的巢穴興寧進攻。
興寧城地勢險要,三麵都有護城河,壕深塹固。三月二十日,第七連奉命攻城,父親的第二排率先過河,潛水躍進到對岸河畔的竹林下,集中全排準備巷戰,向西門進攻。這是父親的第二排首次實戰。敵軍在屋頂和高樓上下都有埋伏,從四麵八方襲擊,彈如雨下!三十幾個弟兄中,有三分之二負傷。父親被擊傷了大腿,由於戰鬥激烈,他最初並沒有感覺到受傷了。連長發現後,急忙要他退下來,用擔架把父親送到野戰醫院。
當晚,桂永清連長率領第九連攻克興寧,第一次東征以全勝結束。敵軍留下槍彈無數,少數敗兵則逃到粵閩交會的邊界,至於林虎和陳炯明都逃到了香港。陳炯明後來發表談話說,指出蔣校長的學生軍不是“打槍”,而是“打血”。這場由蘇聯軍事總顧問加倫將軍策劃的戰役很快見效,並獲得勝利,以奇兵、快軍戰勝強大多倍的敵軍,成了民國軍事史上傳奇性的美談,蔣校長和加倫將軍的聲譽也為之大振。
父親和同行二十多個受傷軍官共乘兩艘船,經過兩天半才到達汕頭的博愛醫院。在不到一個月中,蔣校長三次親自到醫院慰問傷員,與父親相見對泣,並握著父親的手,表達關懷和敬佩之意。為了表彰傷兵英勇作戰,每人獲贈三十元慰勞金。蔣校長這番慰問、關懷,更加穩固了父親對校長的忠誠與敬愛。
蔣校長在《黃埔第一期同學錄·序》的前段感慨地寫道:“開卷見總理與全校同誌之寫真,萬感交集,未序先泣,既序更苦矣。念開校至今,未及一年……昔日同生死,共患難者,至今幾不及什之七……其餘如……鄧文儀諸子,折股斷臂,洞胸穿腸,傷勢更劇,幾至殘廢終身,見之但有對泣而已……餘視今日長上之死,與我學生將士之死,其難言之隱痛,實過於餘身之死,深夜反躬,惟愧此身之不速死,以隨總理與吾諸生遠遊,超脫苦海,以免此身之沉哀。今日者,戰事告終,既經逾月,回校且將兩來複,而驚魂憧擾不安,一如戰場,每於夢中哭笑啼號,家人常為之震驚不止。及餘醒後,恍惚幾不自知其所然,但實對我已死之同誌,淒慘悲傷,黯然銷魂而已!”
娶妻成家
父親住院不到一月,大腿的槍傷就痊愈了,但是他的痔瘡和在外感染的一切病痛齊發,反而需要更多的治療和休養。戰爭的興奮和戰後的榮耀都已過去,在安靜的醫院裏,他在精神上很痛苦,很想念他親密的家人和家鄉,希望能趕快把這兩年來的遭遇、困苦和成就跟親朋好友們傾訴。父親曾經戀愛過三次,但都因為從軍而沒有成功。他想如果能夠返鄉結婚成家,他的病痛或許就會不藥而愈了。他在醫院待了一個半月,還沒完全康複,就提出了申請,要請三個月病假。醫生認為沒有康複就出院,會加重病情,不同意讓他出院,但父親堅持要走。經準假後,開始踏上回湖南醴陵老家的遙遠路程。
當他終於到家時,意外地受到整個村子鄉親的熱烈歡迎,震耳的聯珠爆竹聲,鑼鼓喧天,熱鬧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村子。大家都覺得很榮耀,一位本鄉的子弟做了軍官,還在一場輝煌的戰鬥中受了傷,而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鄉親們都希望父親能繼續高升,將來可以他的名義來保護村子,對抗土匪和軍閥。後來父親也真的達到了鄉親們的期望。接著是這家請吃飯,那家請喝酒,天天都在做客、應酬。大家一再要父親講述兩年來的經曆和種種細節。可是這一切都太費體力了,父親的病情越來越重,身體漸漸不能支持了。
鄧文儀與李白堅,攝於民國十九年。
祖父、祖母看父親消瘦不堪,非常擔憂,竟異想天開,不找醫生,而要他遵照古法,趕快結婚衝喜治病。本來已經有媒人介紹了一位李白堅小姐給祖父母,李小姐十六歲,初小畢業,品貌很好,祖父見過後非常滿意。父親沒見過李小姐,也沒和她談過戀愛,心裏並不是很願意,不過他已經想要早日結婚,也就答應了。
終於到了他們見麵的時候,父親細看著李小姐,突然覺得好快樂,原來他以前曾經遠遠地看過她,還記得她是個漂亮而且很神氣的女孩子。李小姐則悄悄地瞟了父親一眼,之後就害羞地低下了頭。她高興地看到父親長得很英俊,有雙大且有神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和白皙的膚色。雖然隻有中等個子,但是有著健談和令人喜歡的個性。祖父母注意到了他們兩情相悅,也就放心了。
所有婚禮的籌備、古老的迎娶儀式、款待客人的喜宴和娛樂節目,對父親來說全然模糊不清,幾天來的興奮和忙碌,讓他的病體疲憊不堪。婚禮一完,他已然頭昏眼花,陷入昏迷狀態,兩年來的緊張和勞累一並爆發,近似於瘋狂,大喊大叫,接著就不飲不食,完全不能動彈。這下子,大家都慌了!母親是個聰明、冷靜,而且活力十足的女子。她了解當時的情況和她的責任,總是鎮靜地守在父親身邊。當父親終於清醒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年輕的新娘用關愛的眼神凝視著他,忠誠、細心地照顧他的一切所需。大約是婚禮後的第五天,他們倆才勉強完婚。這種親密和愛戀的奇妙,讓父親深受感動。後來他告訴祖母說:“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
父親的假期已經屆滿,必須回到黃埔軍校,可是,因為結婚、生病,家裏債台高築,籌不出旅費了。父親於是向他的領袖求援。他寫了封信跟蔣校長報告說他回家後生病了,現在沒有旅費回粵。想不到他竟然很快就接到回信,要他回校服務,同時附來三十元當作旅費。父親馬上準備啟程,雖然他也很舍不得離開新婚的嬌妻和家人,也覺得對我的母親很歉疚,他這一走,母親身為鄧家的小媳婦,她得獨自應付婆母和一大家子人。
父親這次帶了弟弟文僖和家鄉四個青年一同去廣州,他們都是要出去當兵打天下的。到廣州後,父親很高興看到市麵更加繁榮熱鬧,到處都能聽到“要革命到黃埔”的口號。他把同行青年送到湘兵營當學兵後,就立刻趕回黃埔軍校。之後,父親被升為中尉區隊長。學生們很頑皮,知識水平相當高,胸懷大誌,和他當排長時所帶領的那些頭腦簡單的士兵們完全不一樣。
一天,父親帶了學生到廣州國民黨中央黨部擔任警衛勤務,看見門前貼了一張通告,原來是國民黨中央黨部招考去蘇聯莫斯科的留學生,考取的學生將被送去就讀“中國勞動者孫逸仙大學”(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 трудящихся Китая имени Сунь Ятсена,通稱“莫斯科中山大學”)。這給蘇聯一個好機會向中國學生灌輸共產思想。
當時父親覺得能到蘇聯去接受大學階段的現代軍事技術訓練,是個難得的絕佳機會。黃埔軍校原本隻準第三期的學生報名,但父親不管此一規定,自行前去報名。黨部在上海、廣州、天津和北京舉行招考,共錄取三百名考生。父親通過了初試和複試,可是問題來了,黃埔軍校教育長王柏齡堅持父親參加考試是違背校令,不許他離職。
在懊惱、失望之餘,父親呈報他的恩師蔣校長,請求特準他離職,蔣校長特別打電報去黃埔軍校,準他去蘇聯留學。不過蔣校長之所以幫助父親是有原因的,因為蔣先生很猜疑這所政治性的莫斯科中山大學成立的動機,他很需要對他忠心的人到莫斯科去做實況評估,父親的請求來得恰是時候。蔣校長告訴父親說他需要了解並且收集情報,還交代父親要特別機靈、謹慎些。父親終於被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