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文明由於本身所具有的優越性,常通過示範效應向傳統牧區擴張;另一方麵,現實和生存發展的需要也迫使牧民,特別是年輕一代,思考並努力嚐試如何在新變化中立足。部分成功精英的示範作用,對工業文明的擴散起到很大作用。於是,像木拉提這樣的“經紀人”,隨之誕生。
變動不居的生活本身,造就了木拉提身上的流動性,以至鄰居們都不知道該在哪裏抓住他。原本,他是草原上最平常的男子,文化程度不高,但卻誠實、勇敢、可靠。當他轉變成經紀人時,作為草原男子的特性似乎也發生了轉變,人們在對他的輕微指責中,甚至使用了“奸詐”、“狡猾”、“勢利”這樣的詞語。
然而,這個年輕人的反抗是:“那又怎樣?!”
對木拉提來說,人際關係是他謀生的手段:他了解兩個世界的需求,通過巧妙的方式,將它們鏈接在一起,從中獲利,並無什麼不正當。
木拉提很容易贏得女性青睞。他騎著摩托車風風火火,載著穿牛仔褲的女友,在草原上風馳電掣,貌似和每個人都很平等,但同時,又高出大多數人一籌。作為一個能幹的“經紀人”,即便全草原的人都嫉妒他,嘲笑他,但——
“那又怎樣?!”
乍看之下,古麗和木拉提的生活顯得有些雜亂無章,而且有時,會讓人感覺不舒服,但是,如果將這兄妹倆的生活串聯起來,似乎可以構成一個合乎邏輯的整體觀念:草原在改變,嶄新的生活方式業已突進到這裏,在這個過程中,傳統男性的優勢漸漸喪失,新女性的地位崛起,但起主導作用的,是具有新觀念的男性。
在煤礦,我坐在一個小型會議室中,光線昏暗,牆上貼著“安全生產報表”,格子裏詳細標明月計劃、年計劃、回采煤、作業麵、掘進煤、產量月累、進尺月累……在這裏的兩千五百名工人中,有近四百名少數民族工人(以哈薩克族為主),幹一線采掘工。
行政部部長介紹:這些工人大多是這兩三年才招來的,體能很好,但文化程度不高,流動性很大。我不解。他說,主要原因是煤礦就在村子旁,下班回家很方便,導致他們紀律性很差,工資一發就喝酒,常常不打招呼就曠工。
對企業主來說,他和工人之間建立的是“勞資關係”。不打招呼就礦工,不僅不可思議,簡直荒謬;而對牧民來說,草原是一種虛懸在時間之外的地方,他們從未按照嚴格的作息製度生活,現在,要將分分秒秒印刻在頭腦,並如機器人般準點上下班,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適應;同時,對牧民來說,在黑暗的地下勞作,不僅是工作,更是一種受傷——並不是受到什麼皮外傷,而是那種在高度敏感中所遭遇的不安全感。每個人都變得非常孤獨,像島嶼,隻為自己的勞動量負責,而和周圍喪失了聯係。這種新關係對牧民來說,不啻為天翻地覆。
部長繼續介紹:這個煤礦是打眼放炮采煤,煤層傾斜特別大,工人體能消耗大。煤主要銷往塔城各縣和鐵廠溝發電廠。新工人進場後要進行崗前四級安全培訓,先學理論,再考試。培訓中有“民族事務員”,專門針對少數民族工人設置,幫助他們解決疑難問題。在井下作業,要“結對子”,建立師徒關係,師傅一般都是熟練工。
企業所能想到的,都是製度;製度是僵硬的,但它所管理的工人,卻有著異常鮮活的心靈世界。讓牧民轉型為工人,不僅需要嚴密的製度,細心的師傅,更需要長時間的浸淫。
牧民很容易迷失在車間世界中,認為自己被工資哄騙了,又沒有什麼更好的地方可去。牧民並沒有真正認識車間,了解工廠,懂得自己在整個現代化進程中的位置,他所認識的現代化,隻是這個由亂七八糟工具拚湊而成的黑暗世界。當他從地上來到地下,麵對一片陰森森的作業區時,他感覺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舉目無親。他遠離了自童年起就開始熟悉的青草世界,而一步步,被另一種力量推向黑暗的地下。他在這個甬洞裏,不斷地苦苦掙紮;他太辛勞,甚至有時已忘記還有另一個明朗而馨香的世界存在。所有和青草相關的神話傳說都宣告終結,牧民受困於窄小的黑暗世界,成為企業中的編號為“XXX”的活動工具。
我被帶到入井口:那是個看起來很普通的走廊,光線昏暗,左側窗戶敞開,走過去的礦工從那裏取到專用的帽子,扣在頭上,再順著走廊斜斜地向下,朝深處走去。每個人的動作都一模一樣,每個人的麵孔都僵硬淡然。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不允許我參觀,但我曾下過礦井,知道裏麵的場景——
戴上有頂燈的帽子,從水泥路麵的甬道進入後,站在一輛古怪的車子裏,一直下沉,到達沙石麵甬道(比前麵的更狹窄低矮),我一麵扶帽子,一麵緊跟前麵的人,左轉右拐,生怕落在後麵。甬道昏暗冰涼,彌漫著濕漉漉的味道,像是在醫院裏,踩在地上的腳步聲格外粗大,呼吸像團撕碎的雲,就徘徊在頭頂。不斷地走,不斷地走,越往前越絕望,像永遠都不可能回轉身子,返回地麵,看到陽光。
終於來到最頂頭,與煤牆劈麵相逢:帶齒輪的機頭轟隆隆旋轉,飛濺的煤渣哢嚓墜落,蒸騰的煤粉猛撲過來,從鼻孔鑽入嘴巴,爬進肺,擺不脫,抹不去。站在滾動鑽頭前的操作手握著鐵鎬,不斷往履帶上鏟煤。煤總是那麼多,不會因鑽頭的轉動而變得更少。每一塊煤的響聲都略有不同。煤粉油膩粘黏,很快就控製住人的呼吸道。在這個幽暗狹小的空間內,人們挖、刨、鑿、蹲下、起身,每一件事都會帶出另一件來。人像被攫走魂魄的木偶,所有個性化的東西都萎縮了,人變得和煤一樣沉默,隻知勞作在遠古森林的巨型屍骸中,耳聾眼瞎。
我在大院的另一個出口,見到了他們:從地下上來的礦工。
那是個坡度和入口恰好相反的甬道,自下而上逐漸升高,直至和地麵平行。我在院子裏轉悠,猛然看到從底下走上來三個人,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眼睛紅腫,鼻頭碩大,麵頰深陷,雙腿沉重,骨架鬆散。
事實上,牧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比一般人機敏,能看清遠處走丟的牲畜,能穿透牲畜的毛皮認出它們的骨頭,能以疼愛的語調引導離群者,用滾燙的掌心撫觸顫動的皮毛,輸送暖意。現在,他們完成了報表中的數據後,搖晃著被甬道吐出,降落到安全地麵。
他們同時也看到了我,咧開嘴巴,笑了起來,整個麵部似乎被一根繩索扯拽著。
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為何來此,要幹什麼。他們沒有停住腳步,邊走邊尖銳地盯著我,像在用力將我雕刻進眼仁。這種肆無忌憚的盯視,像野獸盯著食物,毫無遮攔:就那麼麵對麵,瞪著眼,射來光。
這一切都不在安排中。我隻是想在院子裏隨意走走,就到了這裏。他們的笑讓我變得異常敏感。他們的笑那樣醺然,像醉鬼。因為要服從於機器,他們似乎已變成了機器的一部分。在緊張、單調而乏味的工作後,一下班,作為生物族類的某種本能,便在呲牙咧嘴間,獲得釋放。他們像鏡子中的影像一樣近在眼前,我可以觸摸得到,但我卻無法了解他們。他們裹挾著一種濃鬱的“野蠻味”,異常奇特。
也許是因為他們在缺乏女性的環境中勞作?或者,那種與外部世界隔絕的地下勞作,已讓他們的某些神經在黑暗中麻痹得太久?以至,他們看到我,不僅僅是喜歡,甚而嫉妒。那嫉妒來自他們的身體,屬於器官性的,完全無法掩飾:我的衣著,我的發型,我漫步在陽光下的狀態……我的整個模樣,都和此地反差巨大;我所提供的,是另一種生活的樣板,是明顯的“非我族類”。
當髒汙的衣裳,稀疏的胡須,疲倦的身軀,熾烈的眼神交織在一起時,他們看上去像一堵磚牆——他們是我要找的人;但我卻並不真正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即便了解,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一想到這裏,我就感覺特別受挫。我像被陌生樂器演奏的可怕曲調擊中般,神經遭受震顫。
我說不出在我身旁湧動的這些生命意味著什麼?就憑我對他們的同情,我就有了一個支點,可以進入到他們的生命中?然而,如果借助於我的想象,我感覺可以把他們當成自己的一部分,但這部分畢竟是陌生的,正如我對他們來說也是陌生的一樣。
“有兩個舌頭的人”
老秦年過七旬,身上的體液像是被陽光曬幹了,有一張黝黑的皺臉,厚厚的眼袋,牙齒已缺損發黃。他自告奮勇要給我當翻譯,但堅決不收任何費用。果然,老秦的哈薩克語流利異常,像打開水龍頭便流出平穩水流;有時,遇到有意思的事,他便像政治家那樣,滔滔不絕地評論。
老秦非常博學:天文地理、社會人文、科技常識、傳說俚語……皆有心得。但時間一長,我也發現了他的問題:他對任何話題的研究,都像挖井挖到了一半,並沒有挖出深度之水。
一日采訪歸來,天色已晚,我想請他吃飯,可他擺手拒絕。我說,不吃大餐,吃拌麵。他馬上點頭。飯館內人聲嘈雜,過油肉拌麵令老秦額頭放光,忙得沒時間講話。飯畢,在我居住的賓館大堂的竹椅上,他聊起自己的一生。
上初中時,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出生不到一個月,生父遠在外地,生母病亡前,把他遺棄在一座寺廟裏。老和尚看了看,歎了口氣,讓米市掃米的窮婆婆抱回家當孫子。但養母生了弟弟後對他格外冷漠,導致他沉默寡言,常年抑鬱;但他天分極高,愛動腦子,過目不忘,出口成章。一進學校,便顯出過人才華。考高中,全縣第一;讀高中時,學俄語,別人一堂課記一個單詞,他能記三十個。高三時入了團,成為學生會副主席。
正當前途一片大好時,在別人的誘導下,他本著“自我揭發,互相揭發”的原則,對黨組織提了點小意見,居然,被按“右派分子”對待,押回原籍農村,監督勞動。
兩年間,他一麵勞動,一麵尋思出逃。他選擇的目的地是內蒙。他要逃的原因,不僅僅是勞動艱辛,更因為這種日子裏有種精神鎮壓,讓人不敢妄動,而周邊滿懷正義的人們,總會射來一束光,看出他那點曲折企圖。他變得人不人獸不獸:一張真臉在汙垢結成的假臉後微微痙攣。
用竹筷和圓規製作了區公所的證明,說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後代;沒錢買車票,就買了張短程票,先上車,再在座位上放了本《高級俄語會話》,又憑他的鐵嘴鋼牙,一路上蒙混過關。
到達內蒙後,撕掉證明,加入自流人員行列,進入收容站,被安置到公社,一呆三年;又因有文化,被吸收進社教工作隊。新調來的書記要介紹他入黨,他便又偽造了一份證明。可這時,社教運動的風向已變,他再次成為受懷疑的對象。他不得不又一次選擇逃亡。
幾番周折,一九六四年,他進入東疆哈密,混亂地過了兩年,一九六六年來到北疆托裏縣,被民政部門安置在烏雪特公社。這個時候的他,比別的人都更顯得平心靜氣,因為他已嚐夠了逃亡奔波的滋味。他打算就呆在托裏。和哈密比,這裏的哈薩克族人更多,更容易隱匿。但這裏的風比哈密大,一刮起來,碎磚、砂石、駱駝刺、破大衣,都從地上飛起來,在空中形成巨型蒲公英。
在一次沙塵暴中,他為了追領導的空茶缸,一路狂奔,硬著頭皮臉抵著風沙跑。他真想在這場混亂中出逃,可神使鬼差,他內心中的凶暴閃念被風沙吹得醺醺然,等抓到茶缸時,他已出現在別人的視野中。他端著失而複得的物件,大口喘息,試圖恢複因奔跑而造成的體力虧空,緊繃在心上的弦怦然斷裂,突然,一頭搶地,暈了過去。
送進醫院後,潛伏在身體裏的大病小病,像要幫助他多享受一下那潔白如雪的床單般,全都從皮膚底下滲出來。他的身體還未痊愈,但腦袋已開始自由閑逛。看到旁邊病床上住著個小學生,便去翻他的課本,居然,知道了哈薩克語的發音規律。
他有俄文底子,又學過蒙文,僅僅一周,已學會哈語發音。他求來探望學生的老師,借給他一本油印的語法資料,趴在病床上,全部抄了起來。
那些看起來很難纏的字母和發音,到了老秦這裏,變成了“我死都不怕還怕你們嗎”。麵對陌生詞彙,他像個獵人,任你再狡猾,也逃不過他的盯視。半個月後,他給公社領導寫信,說自己住院又缺錢又缺糧票,希望能盡快解決。領導大吃一驚,說這個剛落戶的四川漢族人簡直是天才,高高興興地給他批了錢和糧票。
那信——是用哈薩克語寫的。
一回到村裏,聽說他會俄語和哈薩克語,引得大姑娘小媳婦都瞪圓眼睛,湊到他那裏聊天。村裏的閑漢心生不平,便造謠說他是蘇修間諜,裏通國外。證據:他怎麼會那麼多語言?!公社領導雖然想保他,但卻因他身份不明,又初來乍到,確實複雜,無法認定他是真正的人民,還是壞分子。於是,他再一次被揪出來,挨了一頓痛打後,關押起來。
白天修廁所,打土塊,挖地道,晚上被鎖在一間小泥屋裏,沒有電,直熬到月亮升起,才看清屋裏撲簌簌奔跑的老鼠,碩壯異常。一天黑夜,他再次出逃。這一次,他打算好了:不去城市,不去鄉村,直接進巴爾魯克山。
他在山裏挖貝母、擺小攤;給山裏的哈薩克牧民照相、修縫紉機、收音機、電視機、鍾表。他對確認自己的身份已滿懷絕望,隻在大山深處遊走蹉跎。他常年睡在牧人的草垛中,能從草縫裏看到天上的星星。他覺得那些星星和他一樣,打著寒噤。那樣的時刻,他偶爾會想,如果當初在學校,他沒有多嘴多舌……但他知道,他的命運其實早已注定。即便他不是那個時候被揪出來,以後的日子,憑他的個性,早晚要亮相。
曠野的遊蕩生活,非但沒讓他的性子越磨越綿韌,反而更尖銳執拗。他什麼都不缺:偷田裏的莊稼,打野狗野兔,沒有野的,把家狗家兔誘出來打。流浪漢的生活技巧加囚犯的隱忍達觀,讓他的日子居然自由自在。他隻要稍微實施點伎倆,就能讓日子天翻地覆得舒適。
漸漸地,他在沙孜草原出了名,人人都知道,那個“有兩個舌頭的人”,精得可怕:在氈房裏走一圈,就能刮走不少油水。他也偷偷到山下趕集:扣頂氈帽,唇上貼著白須,戴上淺度數的老花鏡,一邊鏡框比另一邊高,裹上黑大衣,讓自己的模樣有效變形,成為老牧民。
他當了太久的逃犯,整天難得說一句真話,甚至還學會了看自己謊話的效果,並從各種人的眼神裏看出自己留給他們的印象。他很容易搭上車,住進客棧,到各處晃蕩。他和別人的生活差不多,隻是除了那個來自家鄉的身份認證。
熬到落實政策後,他返回四川,雖然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可工作卻無法解決。於是,他再次返回托裏,在小城住下,蹬輛三輪車,大鳴大放地靠修理家電維生。
當年那個少年英才早已不見,隻剩這個枯幹男人,手腳麻利,眼裏射出賊亮的光。藏在大山深處遊蕩時,他把所有的能量都濃縮在眼皮子底下。長年累月被壓製了多少,被禁錮了多少,現在,就釋放出來多少。甚至還遠不止那些被壓製被禁錮的,是變本加厲的釋放。這個男人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大的膽,不僅敢於在人群中穿梭,甚至,還能在拐角處,盯視走來走去的女人。
“那一次,我扛著工具包在草原上走,遇上了個騎馬的醉鬼,他斜著身子問我到哪裏去,我說去前麵修東西,他說你的技術怎麼樣,我說還可以。他從馬上一彎腰,把我的背包拽走,然後一鞭子下去,打馬跑了。我知道他喝多了,也不追,就按原來的路線往前走,遇上別的牧人一問,便知道了醉鬼的家。草原上的人少得很,我一說模樣,人家就知道了。我找到他家氈房,進門一看,嘿,我的包就在裏麵,已經被打開了。不得了:相機鏡頭挪了位,萬用表被顛壞了,磁棒折斷了,防塵罩和油缸也壞了,氣得我牙癢癢。那醉漢叫哈森,丟下包後又去放羊了,我就坐在氈房裏等。兩個小時後,他騎馬回來,他的父親一見,便舉著鞭子要抽他,被我攔住了。他父親說,賠多少錢也賠不了你的損失,就讓這小子跟你幹一個月活,把損失補回來吧。我問哈森願不願意,他點頭說行。我帶著他,一個月掙了兩千多,解決了一年的口糧。他的馬給我馱工具,他給我當向導,四處遊說我的手藝好,別人看我會說哈薩克語,還能寫,就都信了。”
我不禁想,這段轉述中是否有添油加醋的虛構?
草原太遼闊,能容得下一切貌似不可能的故事。
“那一年,我二十六歲,不會騎馬,一個哈薩克族男人給了我一匹沒鞍子的馬,要和我比賽。馬背上的毛粗得很,但我好強,還是騎上了。這馬是走馬,跑起來比較穩,可那家夥想整我,在馬屁股上猛打一掌,馬就跑了起來。我學過武功,兩腿一夾,隨馬的身子一起一伏。馬通靈性,知道我懂它,也不敢欺負我。我把身子在馬上彎下去,可以減少阻力。上坡時身子朝前趴,下坡時把韁繩往後拽,就這樣,一口氣騎了十幾公裏,根本不像第一次騎馬。”
我再次凝望這個精瘦男人:他隻有一米六五;可他居然將自己描述成武俠奇人。他不僅對自己的體力大肆溢美,還對智力也進行了堅定讚揚。
“我發明了個捕魚器:在柳條簍子的兩頭裝上鏡片,魚隻要遊進去,就像鑽進迷魂陣,再也別想跑出來。別人沒收獲,可我卻滿載而歸。他們到我家來討教,我把鏡片卸去,丟在人家麵前的,是個普通的柳條簍。”
甚至,他還炫耀自己作為男性的魅力:
“我在隊長家住,他女兒十七歲,說要跟我學漢語。她讓她媽媽去放羊,我們倆就在小本子上念單詞。有個大嫂看見了,問她,你是不是看上小師傅了。她說,就是看上了。我有個鏡子,背麵是天仙配的劇照。她說,這女人是你的老婆嗎?我說不是。她就把我的鏡子拿走了。有一天,她弟弟生病了,她媽媽帶著弟弟去縣城住院,隊長去縣城開會,氈房裏隻剩下我和她。她炒菜時放了很多油,又把我的床鋪好後問我,我幫你做飯,嫁給你,好不好?我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她問我為啥。我說我是右派。她不懂啥叫右派,就那麼看著我,瞪大眼睛。我不知道該咋解釋,憋了半天才說,右派結婚要中央批準才行。她說,中央就中央嘛!我趁她幹活時躲出氈房,半天不進來。聽見她哭,不忍心,又進來。她說,你是不是嫌我長得不好看?我連忙搖頭說,我是反革命加右派,會連累你的。她哭,不停地哭,眼淚直直地落下來,可我也沒辦法。我知道我不能害人家。後來,聽說她嫁給了個牧民,生了個娃娃。過了三四年,她弟弟來修表時,我問起她,才知道,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還那麼年輕!是生第二個娃娃時,在月子裏死的。”
這個故事,老秦是一口氣講出來的,不知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眼前這個講述者,睜著眼,喘著氣,麵紅耳赤,又醜又老又窮,但是,愛情之火依舊熊熊燃燒。他說姑娘長得不錯,大眼睛像一汪湖泊,水靈靈的,鼻梁邊有些雀斑。這樣的女孩在她的族群裏不是美人,但在老秦這裏,畢竟還有對異族的好奇心。他說他做夢看到了她,穿著素白裙,背身站著,在抹眼淚。
有那麼一個冬夜,剛剛落雪的曠野嶄新如銀,他無端地感覺那是她在哭,忍不住跑到野外,像狼般嚎哭。無論他的聲音再大,都被荒漠瞬間收走,任他哭個夠。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戀愛。
不久,他得到女子去世的消息。那一刻,他驚慌失措,人雖然站著,可血管裏的滾著火星,上下竄動,辣辣地痛。憑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認定自己是劊子手。他在她身上犯了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那女子已改變了性情,即便出了嫁,卻沒能開始真正的生活。他像陰影一樣,寄生在這個女子的心中。她丈夫向她提供了世俗的好處:安全、和諧、幸福。這些東西相加,或許貌似愛情,但終究,卻不是愛情。悲傷加重了女人的彷徨,最終,讓她熄滅了心火。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讓我們之間的空氣變得凝固。突然,他撲哧一笑,說起另一件事:“你信不信,我寫過萬言書。”
他曾給中央上書萬言,對文化、教育、保險、外交、信訪、台灣等問題都提出了看法。自然——他沒收到任何回複,隻收到鄰居們的捧腹大笑。他憤怒得想去拍桌子,但又一想,不必與燕雀辯解。他依舊關注時政,試圖參政議政。然而,日複一日,他都不過是紙上談兵。後來,甚至連鄰居,都失去了嘲笑的興趣。
戀愛告終,理想破滅,他再次意識到,即便自己有了身份,依舊無法恢複到少年才子指點江山的程度,他已被整個時代拋棄,而成為邊緣人。
於是,他走上了一條庸常之路:和一個極普通的女子結婚,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
但是,對這段時光,他僅概而言之。他的家庭是怎樣組建的,他是如何當父親的,似乎都是禁忌。眼角眉梢,他都替自己後悔這門婚事。
也許老秦的“怪”,就在這裏:他還是那樣虛榮。骨子裏,他依舊持有四川才子的傲氣,不願被束縛在庸常中,但他又無法抵擋瑣碎日子的磨礪,最終,還是繳械投降。
為生計所迫,天氣暖和時,他會去草原攬活,走哪住哪。
從一個冬窩子到另一個,哈薩克人騎馬騎駱駝騎摩托,老秦隻能靠兩條腿。雪像白色飛蟲,直往他臉上撲簌簌打。雪原上的圓鼓包,是駱駝刺和沙柳。有時,雖然不過五六裏,但雪奇異得深,每抬起一次腳,再插進去時所耗的體力和時間,是平時走路的三四倍。直走得心跳在舌根,棉衣棉褲汗味蒸騰,身體一份為二,一半熾熱,一半冰冷。等雪停後,衣服變成生鐵桶,箍在身上,又硬又冷。
冷到發僵時,感覺下半身已板結,雙腿像直接伸進了腸子裏,他便在淹到大腿根的積雪裏跑,滑稽地把腿提得很高,高到膝蓋離胸口隻有幾寸,再讓腳深深落回,像登月步伐。如果踩到雪層下的溝坎,跌倒下去後,便順勢朝前爬,手腳並用。
一抬頭看到氈房,激動得走不動,索性在雪地裏打起滾,釋放出一種類似氣絕的歡樂。站起來後,像個大白熊,類同史前人類。也許他真該後悔:當初沒有多嘴多舌,現在已大學畢業,從國外留學回來,將長衫換成西裝,在大學講台上當教授。
他的日子灌滿苦水,整個人便無法溫柔,他無法用軟綿綿語調麵對調皮搗蛋的孩子,一旦發現他們有點毛病,便大聲訓斥;第二次發現,便發狠暴揍。孩子們打小就害怕他,一旦長大離家,便再也不想回來。他對妻子,也匱乏柔情。孩子們天天漚在母親的怨氣中,對他日漸生分。而他,那麼倔強,怎麼會低頭,給妻子和孩子講他的不易。他如鐵似鋼,和家人越來越僵硬。
我說:“你不能太粗暴,讓孩子沒麵子。”
他大聲嚷嚷:“我害怕,害怕極了,怕他們學壞!”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奇特的顫抖。他說,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教育他們,讓他們走上正道,似乎是一件特別疲憊的事情。即便他愛孩子愛得要命,但父親這個角色,他卻幹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內心深處的恐懼,讓他總是處於非常態中。
即便和恐懼熟識了那麼多年,在同它翻來覆去接觸了那麼久之後,這個男人還是不太敢直視它。從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意識到恐懼並非閃電,會即刻過去,而會始終存在,是一個切近的現實時,那恐懼,就紮根在他的心裏,和他共存。就像,在他的影子之內,又重疊了另一個影子。
骨子裏,他不是丈夫,也不是父親,而是流浪漢加囚犯的二合一產品。
逃亡像烙鐵,已在他的精神世界,燙下紅字。
天長地久,他在家裏像個陌生人。家人用他掙來的錢買了樓房,可他卻不願搬進去,寧願一個人守在老屋。他常年獨居,類同鰥夫。
他會煮稀飯,用大鍋悶菜,一日三餐,全靠自己打發。他不用煤氣灶,還用爐灶燒柴。做飯多了,他精通壓火後怎樣留下火苗。因為惜錢,他很少在街上下館子。如果上午出門幹活,中午必定急行軍回家,燒火做飯後,再走過來(托裏縣太小,尚沒有公交車)。如果遠,便騎三輪去。他的手指頭常年粘著煤灰、菜湯和機油。有時,晚上回來累了,來不及做飯,便喝口涼水,吞口饅頭,倒頭就睡。
在托裏小城,老秦孤獨如堂吉訶德。雖然他已喪失了清高,不再擁有才華,但他依舊在人群中格外紮眼。他留給普通人的印象並不好——並非他作奸犯科,是個壞人,不,他一點都不壞,甚至還極熱心,但人們總結說,他的毛病在“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