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拉特鄉災後重建項目
牆角處堆放著半人高的紅磚,碎屑散落在長滿荒草的溝裏。
一路並不見人影,路邊偶而閃過叢叢雜樹,從樹冠能分出圓腦袋的是榆樹,葉片灰白夾雜黃花的是沙棗樹,另一棵單獨的綠樹,炸開小藍花,像人群中愛打扮的婦女。
通向農田的小渠底部和兩側皆砌著水泥板,不遠處的大田裏偶爾冒出片向日葵,粘連成毯的綠色上,是團團璀璨的黃火焰,符咒般遮天蔽日,卻又在一瞬間消失,被更大的荒涼吞噬殆盡。
路邊停放著拖拉機,扶手空蕩,輪胎深沉,不見農人蹤跡。想必,是鑽入大田深處去了。遠處草灘上,手拿釤鐮的割草人,正用力揮舞胳膊,一上一下。在這裏,交織著農田和牧場,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馨香,勞作的人和他所處的環境,有種神秘的協調感。
一頭牛走上柏油路,司機猛打喇叭,它根本不理,置若罔聞,照樣慢吞吞;無奈,司機隻得朝另一邊開,讓出道給它。這是頭壯碩的牛,彎曲的角驕傲地挺立在耳朵上方,好像它的全身都為了迎合這對角。它正走在屬於它的時間和空間裏,和城市市民一樣,篤定散淡。格格不入的,是柏油路上,突然闖來的車輛。
中巴車走得很慢,要將路邊的等車人全都拉上。多拉特鄉路口處的低矮農舍旁,站著一群人:中年男子頭戴花帽,花紋粗放簡潔;青年男子,藍白道T恤,牛仔褲,涼鞋。兩人已上車,中年男人又將花帽腦袋探出去,和車下一白須老人話別,再次引起司機猛打喇叭。
從烏雪特鄉井什克蘇村村委路過時,兩邊平房的院牆皆破損傾頹,一派朽敗蕭疏模樣:冬季大雪災,這片房屋受損得厲害。西伯利亞來的寒流,從阿拉山口入境,通過在此地的跌宕起伏,深入下去時,鋒芒就會減弱。雨雪在此地交鋒得異常強烈,在為草原帶來充足水分的同時,也將人們的生活推至極端。
在西部,地理因素決定了人們的生存方式和文化構建,有時,很難將農牧分清;有時,又很難理解邊疆人貌似粗暴的行為。如何生存得更好,才是首要問題。人們始終處於大限的邊緣地帶,這同時又讓生活在此地的人能回風舞雪,倒峽逆波,擁有一種罕見的生存能力和強悍豁達的心理能力。
山脈一座接著一座,不斷向後退卻,路麵隨山勢跌宕,如小河湍急,向下向上,偶爾拐彎,一片開闊,又一個轉彎,劈麵與油黑山體相逢。山坡平緩,荒漠開闊,團團植物凸起;有時,道路從兩峰對峙中鑽出去。山上豎著的電線杆,焦黑枯瘦,似苦修僧侶,孤高厭世。
路上間或駛過大小卡車,車廂上蒙著厚厚灰塵,刷成紫色或紅色的車身看著並不俗豔,蒙著厚厚油布的車廂內,包裹著不知名的貨物。當這些卡車從中巴車身旁飛馳而過時,總有乘客失聲驚歎,也總有手伸出窗外,指指點點。如果在城市的街道,這種卡車不僅給人帶不來驚喜,反而會遭人厭棄,然而,此時此刻,在茫茫大山中,牧草枯黃,野風浩蕩,難得能看到一星半點的人跡,於是,那些卡車快速移動的豔麗身姿,便讓目睹它的眼睛像填塞進溫暖的爐火般,陡然一熱。
鐵廠溝鎮出現:崛起於空曠之地,四周並無與之匹敵的小鎮毗鄰。這個名字簡單明了,直截了當,具有強烈的科技、工業和戲劇色彩,和優雅毫不相幹,但又蘊含無窮的遐想空間。
鎮黨委書記是個黑臉漢子,辦公室不大,木桌木椅,送走完前批客人,麵對我,談起這個鎮子的來曆:“正式建鎮是一九八一年,當時有一點二萬人。”
在他看來,這個鎮在新疆是獨特的:傳統的農牧業不適合這裏,隻能走工業化道路。如此結論明確,令我聽了一驚。他說,鎮上百分之八十的蔬菜都是外調的,種菜的農民不多。鎮上有一百六十萬畝草場,最高載畜量達四點二萬頭,草場嚴重超載,麵臨退化,所以鼓勵牧民定居。
“二○○六年定居四十戶,二○○七年定居三十五戶,二○○八年定居二十五戶。定居戶的院牆要自己建。如果承包給建築隊,得花一萬多。有些牧民舍不得花錢,就自己建,把牆壘得歪歪斜斜。有的在草原上住慣了,不覺得院牆有那麼重要,就在房子外麵拉上根鐵絲!”
麵對院牆的不同態度,和對草一樣,能明顯區分遊牧和農耕在思維方式的迥異:牧人要遊動,自然不曉得紮院牆;但農民要住下來,知道院牆可保護私有財產。拉根鐵絲根本無法防盜,而是將羊圈起來的思維。
“鎮上的企業以煤、金、鉻礦為主。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已有三十多家小煤礦。安全不達標,人員傷亡多。二○○三年,鎮上整合了煤礦企業。很多牧民便進煤礦當了工人。以前的淘金人大多通過植物來判斷礦藏,順著礦脈挖,一旦礦沒了,鎮子便蕭條起來。後來,用新技術探明新礦藏後,金礦又火了。金礦離鎮五十公裏,清朝時就有上萬人挖金,很多人二十幾歲來了,老了回不去家鄉,就在這裏埋下。二○○八年挖地下水管時,挖出了很多清朝的衣服。二○○八年金礦的總產值二點九噸,鎮上占二點五噸。”
“鎮上有五十多家企業,工作機會很多,工人吃香得很。二○○九年,全鎮農民人均收入三千三百九十八元,可家裏如果有一個打工的,半年收入就可達六千元。冶煉廠總招不夠人,四台爐總是不能一起開工。打工的多是年輕牧民,他們把牲畜托給親戚或鄰居放養(多是老人)。進廠時都要簽勞務合同,交納三金和養老保險。鎮上搞了很多技能培訓,像采煤作業、冶煉、爐前、電工、摩托車等,還進行了雙語培訓,教日常漢語。那些在安全區作業的人,如果連快跑都聽不懂,是很可怕的。打工的人多了,還出現了經紀人,就是一些腦子活泛的人,先把企業的活承包下來,再轉包給個人。”
我沒想到,在這之後,我真的接觸到書記所說的“經紀人”。
“牧民紀律性很差,企業先給他們搞軍訓,齊步走,向右轉,慢慢強化紀律。可還是不行。到了打草時間,九個爐前工齊刷刷不見人影,也沒有提前請假。對企業來說,不請假就是無故曠工,就是擾亂生產。工資原來按月發,可牧民管不住自己,生活沒有規律,發了工資,連續幾天找不到人影,說是去喝酒了。直到徹底沒錢,才又回來幹活。企業就每月先發一千元,一個季度後再補發另外的八百元。有的幹脆把月薪改為周薪、日薪。幹一天六十元。”
書記的話斬釘截鐵。當這些詞語蹦出後,我感覺他幾乎是個現代包公。但他所持的是現代化的標準。他希望在短時間內,能讓此地發生大變化。他如此急不可耐,以至沒有耐心,去探索草原世界的內部意蘊。改革不能太過激進,因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在遊牧社會,人們“逐水草而居”,時間觀念淡薄,安於現狀,與工業文明中強調時間感、效率感、合作精神、樂於接受社會變革等價值觀、思維方式,格格不入。對牧人來說,草原並非隻是一種生存場域,更是傳統、尊嚴、文化的依托;喪失了草原,意味著不得不告別雖然艱苦但不失安逸的勞作方式,並動搖建立其上的整套傳統心態。牧民看重打草,像農民看重秋收。到了這個時候,全家人都要起早摸黑,把草碼上垛,貯存抵禦冬天的本錢。
我曾在天山以北的伊犁河穀,遇到過一群打冬草的哈薩克小夥子。隻見這群青年男子,整齊有序地排列著打草,茂密的草叢隨著刷刷聲一排排倒下,每個人都幹得汗流浹背。在一聲馬的嘶鳴中,送馬奶酒的人來了,年輕人們便坐在草場邊,一邊喝著馬奶酒,一邊磨著打草刀。
從草原進入冶煉車間,像從天堂直接打入煉獄:大鐵鍋內冶火紅彤彤燃燒,電爐嗞嗞運轉,頭頂是吱吱嘎嘎的行車,吊掛著鐵水包,如一隻鋼鐵手臂端著個大鐵盆,內裏汁液晃悠,差一點就要潑濺出來。
鐵水包一再讓我感到視覺上的震撼。我像個玩偶,頭頂像被無形的手指抓撓,整個人都漂浮了起來。看起來,它比實際更巨大,一直保持垂懸狀態。它如果翻轉過來,可以將我完全罩住。它像在執行它本身所發出的指令,攜帶著致命的危險;它像一片燃燒的沼澤,它的強大一目了然。
我擔心那鐵水包會噗通一聲掉下來,我擔心它炸開時會讓汁液飛濺到整個車間,我擔心我會被毒死。它狂暴的灼熱讓我的皮膚變得敏感,讓我感覺自己的內髒是透明的。
鐵水包終於到達,傾斜著,從敞開的盆口將紅黃交織的鋼水瀉進模具,濺起點點火花。它像個巨獸,正在嘔吐,將所有的戰栗和哀鳴都釋放出來。它緩慢地翻轉盆口,讓其保持平衡,再空蕩蕩返回,依舊吱嘎吱嘎。
無論這個車間能創造出多少產值,從外貌上講,它醜不堪言。這個原應被包裹起來巨獸,此刻,被赤裸裸打開:昏暗、粗陋、笨拙。出現在這個內部的種種器械,完全是為了實用。
但草原,自誕生之日起,不僅為牧人提供哺育牲畜的青草,還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具有審美意義的場景。草原讓牧人從美妙的黃昏和清晨汲取靈感,讓他們感受到古老文化的支撐。草原有助於心思明晰,意念純淨,還可激發起勇氣和熱情。
但這一切,絕不會在冶煉車間中出現。
在車間,一切都被限製起來,人行走在其間,必須戰戰兢兢。那些機械的精準,並未給人帶來舒適和可靠之感,反而生出無常與不安。人被恐懼吞沒,被工具吞沒,被利潤吞沒。人分外孤獨。每個人都獨自在那裏,並不能從彼此間的距離獲得安慰。
對牧民來說,在短時間內轉化成工人,比農民的轉化,更具難度。
冶煉車間的第一台爐是二○○六年九月開工的,招收的工人是來自鐵廠溝鎮和烏雪特鄉的農牧民,兩百人,現在,人數已達五百八十人,其中少數民族有四百人。剛進廠的人要進行五天軍訓:報數、出列、歸隊。公司規定:三次無故曠工就會被開除;遲到兩小時按事假一天處理。
哈孜,三十五歲,烏雪特鄉哈拉蘇村村民,瘦小孱弱,臉頰上粘著黑灰,顯得很疲倦,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他有三十多畝地,二十多隻羊,在這個車間打工已三年,月薪一千五百元。剛來時,他聽不懂一句漢語,現在,已掌握基本的日常用語。但他的漢語還是不靈光,一句話顛顛簸簸,要走過千山萬水,才能拚湊出完整形狀。
他幹的是破碎工:舉起榔頭,一下又一下,將整塊鋼板砸碎。那鋼板是廢品,破碎後,可繼續回爐。哈孜的手臂每次上揚,他便關閉呼吸道,讓整個精氣神,全都集中於手掌。每次向鋼板砸去,都像是在砸時間本身。震顫自手臂傳導至全身。這種熱烈的回應,像獅子張開大口,幾乎要將他吞沒。
有時,他不得不停下來:鋼板破碎時,碎片被用力激起,濺入他的肌膚內。他摸摸那個地方,爛了,有種火燒鹽灼的痛,但隻是摸摸(幹這樣活計的人很容易被燒傷、碰傷、割傷);接著舉起手臂,繼續幹。無論是舉起榔頭,或在碎鋼旁喘息,這個牧人都像米勒畫中那些勞動者,進行著孤單而原始的勞動。
直到累得崩潰,挺不起身子,他才會想:是不是該下班了?
車間有一種神秘的功能:它能在空氣中融入各種凝滯的東西,讓呼吸變得短促,使人的心理和生理,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壓迫。
停止勞作後,破碎工的眼神慢慢活絡起來,他在恢複體力時,也在恢複語言表達能力。他向我微笑,褶皺的臉部充滿幽怨和陰暗。那真是鼴鼠的笑容。
他說這樣砸鋼板,疼。那疼可是真疼。那疼觸到手指上,胳膊上,是柔軟的,冰冷的。到了晚上睡覺,不光是手掌疼,胳膊疼,膝蓋上的疼是後來才追上來的。等膝蓋的疼痛減緩後,大腿的疼就開始了。最後是腳趾。疼比夜晚還黑。疼在血管和肌肉攪動,疼在五髒六肺裏抽搐。身體裏灌滿疼之後,像個被凝固的湖泊,一動不能動。
他把褲腿蹭上去,我看到的不是腿,而是兩根烏紫的鐵棍。腿漸漸沒有了知覺,像血液被抽空了。他不斷地蹬腿,試圖讓血液回流。折騰一晚,總是在黎明時,才迷迷糊糊睡著。第二天如果運氣好,砸的鋼板不那麼沉重,到了晚上睡覺時,腿就疼得不那麼厲害。
哈孜在車間裏,屬於地位邊緣的工人。他舉起榔頭的手掌那樣笨拙,而當那手掌裏捏著羊鞭時,所有的指頭都變得異常靈活。人的進化和異化並肩而行,這已經是個明顯的事實。人不停地改善工具,但人沒有想到,到頭來,人變成了工具的附件。異化現象已經發展到了驚人的地步。
哈孜的命運是隨著草原的貶值而發生改變的:當一種生產方式被破壞的時候,失去了其中的某些要素,導致其他要素也隨之貶值。
在托裏打工的牧民,和珠三角等地的農民工完全不同:他們不是主動外出尋找工作機會的,他們原本生活在偏僻的角落,在礦業資源開發之前,根本不可能和現代工業文明有所接觸,礦業資源開發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改變了牧民的生活環境。這種工業文明“從天而降”,將他們裹挾進來,他們還沒有建立起與之配套的價值體係和思維方式。
牧民進廠打工的結果,並非是“一人打工,全家脫貧”;也有人“因病返貧”。牧民沒有理財觀念,會很快將工資花光;如果患病,因匱乏醫療保障體係,隻能靠賣羊治病。結果,打工非但沒能脫貧,反而貧上加貧。對牧民來說,工會、維護自身權利等概念,遠得像天邊的雲朵。
踏上台階來到中層,有護欄圍起,可從碩大爐眼中窺視其內熊熊燃燒的爐火。
俯瞰而下,龐大火爐似能將整個世界融化,撲麵而來的高溫令眼睛灼燙。和屋舍、棉田、麥地、白楊林、戈壁、荒漠、青石灘相比,這燃燒的爐火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從這裏獲得的不是溫暖(溫暖是恰到好處的熱量),這裏的熱量讓人驚恐畢現:也許隻一步,就會失足墜入,鳳凰涅槃。站在火爐旁,我感到胸悶,窒息,手腳僵硬,要聽清旁邊人說的話,得全神貫注,身體因此格外勞累。
爐長用長過肩頭的爐鉤捅火,左邊捅一下,右邊捅一下,又換一個地方接著捅,每捅一下,便會冒出一團璀璨的火星,像飛蛾,陡然一亮之後,又全然不見。爐長每朝火堆裏捅一下,我就感覺那爐鉤是在我的心尖捅來捅去,心給捅出一堆洞,氣都送不上來。
爐長抬頭,指著行車說:“整個車間前後有八台行車,四十名行車工分三班倒,行工大多是住在周圍的哈薩克族婦女。剛來時啥都不懂,一進車間就腿肚子打顫。試開時,嚇得不敢出大氣,手腳冰涼。開行車不僅要掌握技巧,更需要有膽量和判斷力。行車下麵走的是人,上麵吊著鐵水包,裏麵是滾燙的鋼水,灑下來一點都是事故。可三年後,她們都成了主力。”
那行車在滑行時總讓我感覺是在拍電影——因為它太不真實。如果每天來開它,則要將內心鍛煉得比它還要強悍才行。我想起在縣城喇叭裏聽到的女播音員溫柔的說話聲。哈薩克族的女人是那樣說話的;可現在,她們手腳並用,眼明心亮,操作著這些個鐵家夥。她們的手,原來擅長接羔、剪毛、撚線、擠奶,撫摸嬰兒,現在,卻緊緊握在方向盤上!
這個車間是個噩夢嗎?
自地球出現生命以來,經過三億八千萬年,才開出一朵僅供欣賞的玫瑰花;又經過四個地質代,人類才使自己有別於祖先直立猿人,唱歌比鳥動聽,懂得為愛而死。在科學化的工業時代,一個按鈕,就能讓苦苦走過幾億年的星球再次回到起點,對人類的智慧而言,不難道不是一場噩夢?
我們要尋找到一條怎樣的發展之路?
精整班班長古麗,二十一歲,烏雪特鄉達爾布特村村民,拒絕我為她拍照。她不斷地向後躲,瞪大眼睛,極力擺動手臂,甚至舉起雙手,蒙住麵孔,像是被嚇壞了。她如此激烈的反應,令我驚詫:我所遇到的大多數人,對鏡頭都充滿好奇,很少如此強烈拒斥。
她終於吞吞吐吐地說,衣服很難看。
在她看來,拍照要穿上連衣裙,戴上有貓頭鷹羽毛的帽子。現在,她穿著黑汙的工作服,站在昏暗的一角,連連向後躲閃。
實際上,這個女子有一張白皙的臉,五官緊湊,皮膚細致,很耐看。當我被介紹給她時,她安靜地一笑,帶點羞怯和驚喜。她溫順而敏捷,像隻山野裏的羚羊,慣於長途奔襲,心思單純。這是她從自己的部族中,承襲下來的某種品性,我隻能粗略地概括為安靜。這種安靜,是真正的安靜,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穩穩當當。她的駐顏術,就是這種古老的靜。
和大多數牧區姑娘一樣,古麗初中畢業後,成為家裏的主勞力,工作是放羊:早飯後趕著羊群出門,中午在草灘上啃幹饢,晚上歸來,幫媽媽擠牛奶、做奶疙瘩、打饢、編草簾。就這樣,在度過了五六個春夏後,古麗已成為合格的小主婦——所有哈薩克族女人能幹的那些事,她都學會了,做得一點都不走樣,動作流暢如線。
古麗向我講述時,沒有絲毫炫耀。她出身於淳樸的牧人之家,生活格局原本應該像媽媽那樣:嫁一個牧民,到另一座氈房,養幾個孩子,慢慢等他們長大。但從外麵回來的哥哥木拉提,讓古麗到工廠上班後的新生活,對這個女孩來說,是一次重生。她虛心好學,慢慢獲得了讚許,最終,成為班長,且收入不菲。她接納她的新生活,一如此前,她接納她的舊日子。
最初,哥哥木拉提帶來草原上要開礦的消息時,古麗並沒有意識到,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但哥哥卻嗅到了商機,帶著村裏的幾個年輕人先出來打工。一年後,他變成工頭,不僅自己幹,還管理別人;又過了一年,他成了經紀人,自己不幹活,隻介紹別人進廠。人手不夠時,他請妹妹來幫忙。
古麗睜大眼睛,帶著畏懼,說起上班第一天的事:她被“顫抖”的車間嚇住了。我生平第一次聽說這樣形容車間的,這是很奇特的措辭——“顫抖的車間”。乍看之下,“顫抖”這個形容詞似乎是多餘的,但仔細玩味,卻又感覺十分生動寫實。也許這隻是這個年輕女子的真實感受,沒什麼特別用意,但她隨口一說,卻讓車間的內核,暴露得觸目驚心。
這個氈房裏的牧羊女所看到的,是她從未見過,但卻必須麵對的殘酷景象。像在經受一場精神拷打,車間裏的一切都在浮遊,逼迫眼神習慣暗棕色湖泊般的幽暗,習慣偌大空間裏的管道、機車、傳送帶,鍋爐;習慣鋼鐵在摩擦,鐵水在燃燒,車床在滑動;習慣黏稠刺鼻的味道;習慣那些走動其間的人,不僅體型小得可憐,而且非常危險;習慣突然間合攏的兩個銳鐵,它們龐大的陰影相互碰撞,發出濕滑的聲響,釋放出某種氧化了的味道。顫抖裹挾著這裏的一切,讓這裏變得巨大、笨拙、黏稠,像一幕荒誕劇的開場,調子是可怖與驚悚的;又像巨龍的咽喉部位,隻微微一動,便能將置身其間的人和物,都咽進內髒,消融殆盡。
上班的第一天夜晚,古麗睡不著,異常清晰地聽到了青春的花瓣在自己身上縮卷枯萎的聲響。
哥哥木拉提從小就在外麵闖蕩,總想混出點名堂。他看妹妹想打退堂鼓,勸她:“忍過一個星期就好了!”古麗像條擀在鍋底的魚,扁了扁嘴,要哭的樣子,卻沒有眼淚,不得不點頭。她找不到一條縫隙可以插進去一個拒絕的理由。
最終,古麗不僅適應了車間生活,還成為了“班長”。對這個草原女孩來說,讓車間世界能夠存在於草原世界之外,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令她詫異的是,她居然真的接受了兩個分離的世界並存,並不覺得扜格不入。
回到氈房,古麗便退隱到曆史中,成為古老時代的溫順女子;到達車間,她的身份陡然發生轉化,這種轉化的象征物便是工裝。統一的工裝像屏風,將世界隔成兩部分。通過並不好看的工裝,古麗確認了自己在龐大工業體係中的位置,及由此而來的權利和責任。無論她曾出身在哪個部落,來自誰家,是誰的親戚,都不重要,這個時候,工裝賦予了她另一種位置——哪怕被管理者有諸多成見——隻要她穿上工裝,狹窄瑣碎的車間世界便會變得直接而簡單。
歲月遞遷,光陰荏苒,我看到古麗時,她已經變成一個合格的班長了,管理著六十多個人(有自己村的,也有外村的)。她抬起下巴,鼻梁堅挺,睫毛忽閃。她已學會用“開除”來對付那些愛喝酒的男人,否則,她便無法平息這裏的騷亂,讓車間正常運轉。
古麗的態度和口氣,都是現代管理者的作風,這種做派,淡化了性別差異,有著強烈的中性色彩。但在草原,幾千年來,都格外強調性別。在“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產方式中,每一次大規模遷徙,都意味著這個家庭要有一場強體力勞動在等待,而男性在體能上優於女性,使得男性從一出生,便獲得了家族的信任與期許;而女性一直處於依附地位,過著被鎖在家庭牢籠中的生活。
穿上工裝的古麗,不僅僅是一個哈薩克族的女孩在車間裏當上了班長,這個形象同時意味著某種破壞性:將傳統草原世界裏恒定的某種男尊女卑的標準,打破了一個缺口(那種標準,曾是遊牧世界裏的主動脈)。
來自車間裏的工資太誘人,男人們一麵被利益誘惑,來此做工;另一麵,又在心裏泛嘀咕,不斷抗拒車間製度。某個時刻,這種情緒彙聚起來,會形成一種古怪的反彈力。男人們並不喜歡穿工裝的女人,認為這個形象很怪誕;聽到那個女人說那種毫無感情,從條條框框中截取下來的語言後,更加反感,覺得這種批評過於赤裸,讓草原上原本溫情的人際關係,趨於冷漠。
盡管表麵,古麗可以通過規章製度,管理著她的班,但在骨子裏,她依舊是個羞澀的未婚女子。如果古麗生得早,她便可複製母親的生活軌跡;若更晚,草原上的男人們也不會像現在這般驚詫,十分抗拒女子的變化,會以一種接納心態注目於她。然而,不早不晚,古麗就卡在這個節骨點上。
這種突兀轉變,不僅讓她自己猝不及防,好像被神秘的命運暗算了一下,甚至她周圍的鄰居,也有些驚詫。這是古麗必須麵對的雙重現實:突然聳起的“顫抖的車間”;突然拐彎的自己的命運。古麗作為傳統女性的魅力被車間給抵消了。
結果是:到現在,她還沒有合適的男友。
眼瞅著自己如花盛開,卻要被髒汙工裝湮沒,而又無法逃避,古麗的眼神裏除了安靜,還多了絲隱痛。置身於新世界,她無法在舊世界裏尋找到和她匹配的男子;在新世界,更沒這種可能——具有新型思維方式的男性少之又少(她在車間所接觸到的,都是她的下屬)。她如何能等來心儀的男人?她的年齡,已頭懸利劍……於是,“顫抖的車間”深刻地融入古麗的內心,讓她的青春為之“顫抖”。
退縮、排拒、價值觀混亂——這些原本非常抽象含混的詞,到了古麗這裏,都有了更加具體的例證。古麗不得不麵對被她“開除”的男人們回到草原後,對她的詆毀。聽到“開除”後,他們收斂起臉容,刹那間變得麵無表情——以草原人的方式告訴這個女人:溝通的渠道從此中斷,他再也不想和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打交道了!
平等均衡的狀態一旦被打破,人和人之間就有了縫隙,縫隙之間就生出了嫉恨的稗草。
男人們聚集酒館,海闊天空地聊,覺得古麗的行徑和作風實在怪誕,甚而滑稽可笑,於是,將她從“好媳婦”行列一筆勾銷。古麗自然能聽到風言風語,但無論她怎麼生氣和惱火,都沒法到每一座氈房,向每一個人解釋,讓他們知道那些對她的看法和立場,多麼充滿偏見。古麗沒法那樣幹,隻能安靜地承受這一切。
但木拉提就不一樣:一方麵,他作為男性,本身就具有優越性;其次,他在外麵闖蕩過,能更加清晰地看清草原世界,並對自己進行審時度勢的評判。和同齡人不同,他對草原,沒有一種浪漫的,近乎盲目的感情,他目睹草原時,總是持著一種批判的、比較的、源自外部的目光。草原人的習性,社會中凸顯的種種問題,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這個草原,在土生土長,從未離開過此地的人眼中,是不存在的。若想看到真實的草原,必須拉開一定的距離,讓目光變得直接而單純。
作為草原新貴,木拉提有一張能流利說出漢語的嘴巴,一輛飛馳的摩托車,一個龐大的關係網,一種特殊的拉攏人的本事:他就是憑借著這些,讓自己吃得好,穿得好,讓妹妹當上了“班長”,而他卻沒有顯現出絲毫愧疚。這種嶄新的發跡,引起了鄰居們的不諒解,讓他成為茶餘飯後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