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拉特鄉災後重建項目(3 / 3)

難道他就不能平常一點?他的工作、相貌和收入,都在一般人之下,可他卻脖子一扭,滿臉不屑。通過我們結盟共事的這些天,我發現,他做事嚴格,性子直,語言不拐彎,像條射線,直通通而下,沒有含混時刻;他總要求純粹極致,而現實卻汙濁繁瑣,和他格格不入。他的怪不過是層盔甲,用以掩飾痛苦和羞怯。

他像個殉道者,但他所拜的碼頭並非宗教,而是文學。他寫得很苦:宛如沙漠行舟,四顧茫然。他像個被囚禁在屋中的苦行僧,因無法衝破牢獄,而麵目猙獰。他的行為不被家人理解,成為鄰人笑柄,但他不管不顧,依舊在紙上“滔滔不絕”。他把自己的經曆用三十萬個漢字拚貼出來。

他花了太多的心思和時間在這場寫作運動中。

試想一下那些荒涼的歲月和凶險的經曆,再想一想那些可怕的被囚禁的夜晚,不免讓我對眼前這個男人肅然起敬。在他最艱難的時刻,想到的是活下去,而不是一死了之。

我要去草原深處采訪時,與老秦在電話裏告別,相約回來後再見。

一個月後,他趕過來時,手裏提著個黑包,走得氣喘籲籲,像剛從很遠的地方,花了很長時間才來。盡管努力克製,但他的憤懣依舊顯而易見。

他接到出版社編輯的電話,說他的書寫得像控訴書。

他唇色發烏,眼神裏是一片沉痛的迷霧。他沉默地呼吸,看上去,像正在冷卻中的火山熔岩碎片。他梗著脖子,按捺不住悲憤:“中國出不了,我就把它譯成俄文,到外國出!”

對老秦來講,奇跡總會出現在生活中。他從不考慮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以前做了什麼,何以流落成今天這副模樣,他從來都不會停止腳步,對自己進行矯正——他並不認為是自己出了差錯。

我打開那疊稿紙,字跡碩大黝黑,將整個方格全部占滿。它們排列在一起,不像文字,而像謎團,像一個人陷入錯亂後的囈語。

老秦以時間順序展開敘述,但是,一部小說若隻沉湎於事實記錄,那它必定是膚淺的;若將素材打造成藝術品,必須通過心靈的提煉給予它應有的高度。而現在,這些詞語和詞語之間的搭配是笨拙的,像腳上栓了繩子的母雞,總也飛不高;間或橫生的議論,如同灰塵,將原本就曲折的小路,弄得愈發迷離不清。

寫作時,我們的身後拖拽著經曆過的那些事件,但那些事件不會輕易讓詞語抓住內核,要描述它們,必須通過剪裁、放大、縮小、變形、還原、轉化等方法進行再創作;作家必須打破經曆的自大,從現實的事件飛升起來,才能讓事件更接近真實。從表麵看,寫作和說話很相似,但實際上,當事實被轉述成詞語後,便有了生命力,開始慢慢長大,走向更深處的目的地。

但在這樣的時刻,我無法對老秦說出這些。

老秦以一種癲狂狀態寫作,像一個探險者,毫無顧忌地到危險地帶去考察,他終於接近了那些陰鬱的泥沼,嗅到了古怪的氣息,然而,當他要把這一切描述出來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描摹的,是一片屠宰場的殘渣,而非精心搭配的菜肴。

他的憤怒侵蝕了他的文字。

他試圖建造一所大廈,使用的,卻是朽木和生鏽的鐵皮。他的文字屋宇淒涼無助,像個小酒館,裏麵雖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喧鬧聲,但那隻是傾訴者的狂歡,而非有條理的表達。

在新疆,像老秦這樣經曆的人有個稱呼,叫“盲流”。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這個詞是盲目流動的簡稱,還是另有它意?我父母也是“盲流”,他們來新疆的時間,和老秦差不多。說起來,老秦的孩子和我的年齡差不多。難道這就是當我聽說他暴揍孩子時,勸慰他的原因?

事實上,老秦已是托裏城的定居者。他生活在這個北疆小城,攜帶著複雜經曆,機敏而執著,頑強而堅韌,像泥屋頂上的茅草,借著場小雨,便能將生命延拓下去。在這個封閉小城,老秦毫無顧忌地以一種飄忽不定的方式生活著。看起來,他的生活狀態並不那麼容易讓人接受,但是,他卻把自己活成了盲流的典範。

雙城之殤

從托裏到克拉瑪依(維吾爾語:黑油),兩百公裏,公交車三十九元。

清晨離開縣城時,我在這裏的暫居生活也宣告結束。一想到要去的油城格外富庶,我便將自己矮化成窮親戚。在托裏住久了,已結下深厚感情,再去克拉瑪依時,遇到的第一個障礙,便是抗拒,及隨之而來的錯位。我不斷說服自己:盡管這兩個地方看起來有很大差異,但其實,是雙胞胎,有種神秘而確定的聯係,隻要我去仔細辨認,那暗夜中的微光,就在那裏閃爍。

車窗外掠過低矮平房,招牌一閃而過:白雄鷹理發店、彙豐綜合商店、鐵皮加工店、金氏擀麵皮店、舊貨店、白雲理發店、民族獸藥店、蘭州兄弟牛肉麵……車子像要掙脫這些詞語負累,快速向前衝,矮屋陡然消失後,視域豁然開朗。我曾多次和草原劈麵相逢,然而這一次,卻無比強烈地意識到,久居縣城,視覺會攜帶著一種荒謬性,會執拗地認定別處和此地差別不大。人是不會主動發生改變的,所以,首先要挪移肉身,讓視域轉換,隻有外在空間的異變,才能引發身體內部的強烈震顫。

道路將秋天的草場一分為二,像一根枝椏上綴著兩片葉子,薑黃灰綠間,摻雜了些鐵鏽紅。這些顏色並非糾纏成團,而是每一種顏色都像被太陽炙烤了許久,喪失了濃密度,變得清清淺淺,再和別的顏色相互滲透,融為一體。俯瞰草場,是一片雜糅的混合色。空氣的味道不再醇厚單一,絲絲縷縷中,裹挾著燥熱粉塵。我驚詫地發現,目光所及的草場,已經有了明顯的衰退跡象——在那兩個攤開的大盤子中,陡然出現了整齊劃一的農田,像一塊塊蛋糕。農田的四方四正,與草場的蔓延無際,形成兩種迥異的地理特征,並彰顯出它們的特性:謹慎刻板/散淡隨意。

這些農田如果出現在中原、華北、華南,將預示著小麥、高粱、大米的豐收,而出現在草場,卻預示著霸道和強勢。即便這裏還不是草原帝國的最後疆界,但牧人和草場所建立的那種對應關係,在這裏也受到了挑戰,嚴重挑戰。同時,像一頭驢在吃草般不斷點頭的采油機,一個挨著一個,閃現在草場,預示著,古老的遊牧生活,在被農業田埂的刀刃無情切割後,還要迎來另一個更強的對手:工業。

在這片牧草綿延的平坦穀地,人們發現了石油,建造起一座座工廠。看上去,那些工廠像是這個草灘的組成部分,像是從這裏生長出來的,但實際卻不是這樣。在人們還沒有發現石油之前,那些黑液將自己藏起來,不願從地底流出,人們想要得到它,得費點力氣。於是,人們運來機器,建起房子;於是,大工廠裏人來人往;於是,一個個采油機融入草灘。但穿工裝的人對草灘沒有興趣,他們隻管將地層黑液抽出來便可。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工作。閑暇,他們到附近草灘散步,和牧人相逢時,雙方都無比驚詫。

自石器時代揭起序幕的一頁七八千年的農牧史,至此,告一個段落。

道路在鐵廠溝鎮分岔,與去往和布克賽爾縣的方向分道揚鑣後,進入加伊爾山。這座山位於準噶爾盆地西緣,是典型的北疆荒漠區域。海拔不到五百米,黑褐色,植被荒瘠,隻在溝壑中可見耐旱的梭梭草疹子般鼓凸。路麵如小河,隨山勢跌宕、湍流。陡然一個轉彎,與黑黝黝山體劈麵相逢;又從兩峰對峙中,急促射出。看不到一隻鳥、一頭牛,這條路仿佛隻為車而誕生。路上尾氣味濃烈。這味道若在市區,會被高分貝的噪音、晃眼的霓虹燈、壅塞的人流消解,但在山路,這些味道凝聚成團,重重地砸向鼻孔。

在鐵廠溝至克拉瑪依的公路沒有修好之前,人們進山,走的都是便道。那時的生靈是自由的:盤羊、鵝喉羚、草原雕、紅嘴石雞、狐狸、野兔、野豬、狼。自從人在這裏踩出路,鋪上柏油,四足獸們便明白,隻要見到著衣冠的直立獸,即刻逃亡便是上策。從此,山的世界分成兩半:清亮的月光界和熾烈的日光界。然而,直立獸占了山,占了路,占了白天,還不夠,還要把地皮掀開,戳進長長的鐵吸管,把地下黑汁也汲出來,再用大罐子運到遠方。生靈們越來越絕望,隻能把生存圈向後一退再退。

這條路上的主角,是那十幾米長的重型拖掛卡車,像海裏的大鯊魚,車廂用塑料布包裹,麻繩繞成粽子狀,裸出粗黑鋼管,閃著油光;而那些體型似巨型膠囊的油罐車,雖比拖掛車略小,但危險性更大,頂部標有三角符號,配以“危險”和“!”,始終保持警惕,躲避著每一處危險,殊不知,它自己才是最駭人的炸彈;其餘大巴車、小汽車、越野車,是一群群滑溜溜的帶魚,憑借小巧機敏,不斷鑽著空隙,奔湧向前。

我對克拉瑪依充滿好奇。它生活在一種徹底的限製中,而不像中國的其他城市,大多通過農村人口的轉化逐漸形成。克拉瑪依的發展,像單細胞裂變,某種泰山壓頂的氛圍,籠罩住一切,那就是:石油。從看到路邊的第一個加油站開始,一個又一個加油站,定時定點出現,像耐心的產婦,隻等車輛身心疲倦後,再施予乳汁。我下決心不去看那些加油站,但卻又像中邪般,忍不住去看。

加油站成了眼睛的疼痛,腦袋的毒瘤。世界因此變形,成為加油站曠日曠時耐心守候之獵物;石油,不再是一種碳氫化合物,而具備皇帝般的威嚴,讓嘈雜世界,瞬間臣服。這個世界,已在不知不覺中,歸屬石油王麾下。每個人都被囚禁在加油站的網絡中,無力自拔。從亞洲,到歐洲,勾連起一座加油站之日不落帝國——相同的顏色、相同的服務、相同的味道、相同的霸道。

克拉瑪依雖崛起於托裏草原,卻和托裏縣大相徑庭。它像用巨型管道建起了個實驗場,和周邊草場的寄生關係非常冷淡,而托裏縣和草場,卻如胎兒和母親。托裏縣的節奏,一直延續著遊牧世界的慢吞吞,而克拉瑪依恰好相反,處於不斷變化中,像每天都在上演一場戲劇。草原上那些類型豐富的動植物,對采油機來說,不值一提。當沉寂的地層被掘開,黑油噴射,釋放出駭人能量。

這座油城誕生的時間和原因那樣確鑿,人口構成也清晰無比,工作重心更昭然若揭,然而,實事求是地說,我卻無法對它的經濟、財政和政治狀況做出準確的斷言和預測。這座城市所麵對的問題,太新太特別;加之幅員遼闊,地處偏遠,更讓問題變得撲簌迷離。每一個問題,都需要一個專家組經過詳細調查,才能解釋得清。我現在所寫下的文字,不過是親曆者的感性想法和粗淺理解。

黃昏時到達克拉瑪依,看到幅油畫掛在天地間:夕陽照在巨型管道上,讓鋼鐵叢林反射出橙黃之光,像傳說中的“黃金國”。那些圓柱形、長方形、正方形和拱形的管道,勾連、交錯、跨越,高出人體幾十倍,龐大、結實、渾圓,潛伏著驚人的爆發力,仿佛能隨時破殼而出,噴出浪潮,席卷戈壁。像被一束秘密追光緊緊跟隨,那璀璨的一瞬,讓我的血液濃度增高,喘息,心髒要躍出軀體。反複凝視這場景,竟為之著迷;甚而,能感受到某種另類詩意。那些碩大鋼管,皮膚閃著幽光,彪悍、強健、明亮,組合成漫無邊際的迷宮,潛藏著獨特魅力。我像窺探到某個魚缸的內部,或玩笑的內髒,體會到某種喜劇世界裏的尖銳。毋庸置疑,新的詩意已崛起於曆史舞台,清晰而粗暴;這種詩意,不屬於莎士比亞,不屬於巴爾紮克,而更符合卡夫卡的口味。

一九五八年,克拉瑪依誕生。在大慶發現之前,這裏是中國最大的油田,如黃昏中亮起的第一顆星。雖然克拉瑪依西北偏北,像孤島放逐於準噶爾盆地,完全可以被忽視、被省略,然而,從這裏輻射出去的輸油管線,卻四通八達,令它像個沒掛牌的私人診所,在忙碌輸血時,已隱秘掌控了中心位置,實至名歸得重要起來。

在克拉瑪依市區行走,腳板像是被大地吸附得更緊,步伐也失去了恒常的飄逸,整個人變得異常滯重。克拉瑪依像個新生兒,渾身上下都裹著胞衣的原油味。在所有的罅隙處,看不見的藻葉與骸骨,一大片一大片地鋪陳在那裏,將幾世幾劫、幾劫幾世的恩怨持續上演。這種味道充塞於整座城市。那刺鼻、濃重、腥臭的原油味,正展現著一場交換。那些動物、植物、岩石在時間中彼此交換了利爪、囊袋、皺褶,最終,以味道的統一麵貌固定下來。那千億顆味蕾,如科幻世界裏的基因庫,每一粒,都安裝著訊息接收器,隨便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從前,能召喚出最深最遠的沉睡奧秘。若能破解這些往昔歲月的記憶載體,就會看到一個詭秘的生命群。

這些粘滯的家夥,緊緊扼住我的軀體,令我偃而依順,任它們鑽入鼻孔,深入肺部,在體內蕩起柔密黑海後,再一個噴嚏打出。夜晚,我在這種味道中舒展身軀,緩慢呼吸。這不是餿啤酒的味,也不是臭襪子的味、各種香煙的味、一大堆藥片的味、廁所的味、雨天的泥腥味、暴烈陽光下的植物味……那些單一的味道皆指向明確,有一個恒定的度,而原油味是所有味道的混合,且不是一下爆炸開,而是緩緩地釋放出。你覺得還能控製得住,等再次呼吸時,眼神已有了細微變化,五官也走了樣。

這感覺將我和他們分開——那些居住在此地的人(複轉軍人、從疆內外來的石油工人、大中專畢業生)。他們的鼻孔,早已聞不到這種味道。在他們到達這片荒原前,這裏的薑黃色,完全溢出人們的視線,隻靜靜躺在地圖冊上酣眠。這裏是一堆爛石頭、一處亂草灘、一片幹戈壁,直到原油味充塞了這片天地。

克拉瑪依漸漸長大,成為黝黑的青年男子;而托裏,則變為佝僂的寡言老父。托裏實在太小:走路半個小時,可從城東到城西。街道上,穿坎肩戴花帽的老人慢吞吞移動,去市場買駱駝奶;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抱著“冬不拉”的少年,剛從培訓班下課。托裏人逛喀拉蓋巴斯陶(鬆泉)市場,並非隻為買賣,而喜歡在這裏見麵、聊天、獲得消息。這個縣比嶺南的一個鎮還小,但對牧人來說,這裏是最大、最好的城。他們在這裏不會遭到鄙視,不用擔心受騙;他們通曉這裏的文明和曆史。

從黑油山1號井噴油以來,像某個寶庫的大門被打開,各種類型的人群彙聚於此,在短短半個世紀的時間,克拉瑪依從無到有,從一片荒漠成為寶庫,成為令人嫉妒的璀璨城市,讓諸多尋夢人滿足,好像他們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黃金國”。財富如期增加,街道拓寬,住房敞亮,工人們顯露出新的信心。然而,這些變化卻讓托裏人不安。牧民所依持的群體性,曾讓他們身心無恙,然而,進入克拉瑪依後,他們產生出強烈的疏離感和危機感。

克拉瑪依很大,很擠,令牧民眼花繚亂,喘不上氣。這裏並非托裏,靠一點點堆積而成,它是被化肥催生出的大樹,葉子光亮肥大,影子神秘莫測。它的市中心流光溢彩:玻璃幕牆、酒吧、餐廳的旋轉門、“卡拉OK”、花園、噴泉;另一個區域,在戈壁灘,是成片成片不停點頭的采油機。對牧民來說,市區酒店和戈壁采油機,一樣讓他們驚悚,讓他們不安。

克拉瑪依的街道很幹淨(是那種絕對得幹淨):幾乎找不到一片碎紙雜屑。建築物高大,樓間距寬廣,電腦繪圖店一個挨一個,生意火爆。牧民來到市區,怔怔杵在人流中,光手光腳,連件起碼的地圖也無,參考係統也無,支援係統也無,張嘴啞聲,沒看見過,沒經曆過,不知道玻璃窗裏的東西叫什麼,幾輩子疊加起的經驗也解釋不了這個城市的一秒。

當圖紙、工程、勘探、測繪、計量這些技術性詞彙占據主導地位時,可知這個城市繁複的表麵下,掩藏著一個秘密:它的內部結構相當單一。它雖是城市模樣,卻是地地道道的企業王國。在這裏,樓房的建造時間大致相仿,人們的來曆大致相同,沒有農村的家族糾葛,也無牧區的轉場搬遷,一切,隻繞著石油轉。

在街上,我看到一截截管道橫過頭頂,或順著牆角延伸。我不斷將目光投向那些粗細不等、閃著銀光的管道,害怕它們會突然炸裂開,溢出黑油。在油泉路三號市救助站的門前,我駐足凝立——兩根粗壯管線,自樹叢探出,橫跨大門,又插入另一旁枝椏,絲毫不覺自己是闖入者。在別的城市,管道大多掩藏在地下;而在油城,管道是市民天天麵對的事物,好像那管道就是樹枝,就是草坪。人們在管道旁散步,談情說愛,拎著小菜。管道成為現代裝置,攜帶著戲謔,彰顯著肆意。

我在街上聞到了香水味。這座城市的人口比例中,女性占百分之四十七。女人們紗裙裹身,嫋嫋婷婷,搖擺上街,如走巴黎T型台;更有膽大少女,翠綠緊身褲下配雙翠綠鞋,鞋幫綴兩道閃電般銀線。她們中不乏一線的采油女工,每日往返於固定道路,幹著最普通的活計。何以這個城市的女人如此愛美?是不是生活在漫漫黃沙的侵蝕中,很容易讓女人陷入恍惚?若自己鬆懈下去,那荒漠便會亮出手術刀,對麻醉狀態的女人進行毀容手術。故而女人必須反抗——她們用紗裙抵抗荒漠。

走過友誼路,看到東方紅市場對麵,有座白色門頭,寫著三個紅色大字:友誼館。六根門柱,撐起拱形門。穿運動鞋的幾個中年婦女在聊天。一位老太太在玩空竹,綠色緊身衣上繡著白色的“舞”字。不明就裏的人會認為這裏是個納涼的好地方,事實並非如此。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這裏曾發生過一場火災(簡稱“一二·八事件”),致使三百多名學生喪生。

在那場事故中,誕生了這樣一句話:“學生們不要動,讓領導先走!”

這個因油而生的城市,曾那麼驕傲於它的“GDP”,當四十多碼的鞋子踩過孩子們頭頂時,“GDP”變成了一句符咒,走向它的反麵,偷走了市民的幸福指數。

一個黑衣女人拎著小包走來,坐在台階上。紮著馬尾,一張無妝的臉,渾身幹瘦。她打開包,先吃點心,後吃西紅柿。之後,雙手托起下巴,一動不動。她已不再年輕,眼睛細長,眉毛很淡。她顯得比她本身更蒼老,目光裏注滿石膏般的呆滯。她窸窸窣窣從包中掏出手機,不斷地低頭看。她是在看照片嗎?風吹起她的發梢,我看見她的眼角留下了淚。

我曾在這裏見到過一條黑色橫幅,貼滿孩子們的照片。現在,橫幅和照片都不見了,隻剩下白色門頭和三個紅色大字。我陡然感覺,我和這個黑衣女,共同坐在墓地上。在這裏,我看到了這個城市的暗傷。它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繁華,而它為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如此慘重。

友誼館是這個城市臉上的疤。時間可以將往事剪裁得麵目全非,但記憶卻有它自己的日曆:那些好像過去很久的事,在記憶中,像是昨天才發生。

在烏魯木齊女生宿舍,在大火發生四年後的紀念日,我曾寫過一首長詩《過去的火焰燃燒現在的母親》。現在,黑衣女用手背擦拭眼淚,將腦袋埋進臂彎,許久不動。她就是我詩歌中的那個母親嗎?我的詩歌傷害了她。我用文字,偷走了她的整個生活。再次抬頭後,她用雙手撐著下巴,直愣愣看著前方,目光空蕩。半個小時過去了,當我在暮色中起身,她還如雕塑般,呆坐在台階上。

友誼館的門頭,預示著油城正處於一個臨界點上:在更文明的生活到來之前,它還要有所等待。而母親喪失孩子的傷痛,卻無人可以替代。當死神拿著鋸子來到她的心尖後,便再也沒有停止過對她的切割。

生命在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驟然消失?

在這個城市旁邊的草原,羔羊遭到宰殺時,牧人會為它們祈禱:“你是無罪的,但我們需要食物,請寬恕我們的罪過吧,阿門。”

我對井噴有種奇怪的迷戀:當腥臭的原油頂破大地表皮,轟然射向天宇,頃刻間,黑色煙花盛開,醒獸嘶吼。那個瞬間,一切文明、體麵皆蕩然無存,人在窒息害怕之時,同時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啟示。當我向他——一位老石油人——試圖詢問細節時,他的臉上出現了極為厭惡的表情,像深埋地下的疼痛被喚醒;但這表情很快消失,浮現出一絲淡然微笑。我突然明白:他根本不想提及這兩個字。他認為井噴是規範操作中的失控,是事故,是恥辱。

他相貌平平,身材中等,瘦黑。他由江南水鄉出發,橫穿半個中國後,來到油城。他親曆了石油開發的初期階段。說起那些時日,他喉頭哽咽,眼眶濕潤,但令我遺憾的是,他所講述的事件雜亂無章,而他對它們的理解也趨向膚淺,他的經曆僅僅是肉體的,並沒有達到心靈的高度。因此,他回避談論井噴,像回避瘟疫。

我曾在戈壁上看到過一把高擎的火炬在燃燒——那是伴生著原油從地下湧出的天然氣,因量太小或壓力不足,隻能放空燒掉。在火炬周圍,能聞到股無奈的味道,像打開了冬天的大衣櫃。這燃燒的天然氣像束狐狸尾巴,又像顆古怪的心髒。在某個瞬間,它變得一動不動;但很快,又像施了法術,它再次躍動起來。火焰雖小,但似乎能把整片玉米地給烤焦了。這晝夜不停,無人能撲滅的火,到底要燒多久,牧民沒有一個能說得清,但他們在訓斥孩子時會說,離那臭味遠點。那是股辛辣的苦味,聞得時間長了會上癮,身子發軟,沒勁。那些化學毒素雖然看不見,卻最陰險。

井噴和油氣田對我,是兩匹朝相同方向奔馳的馬,但在石油人眼裏,卻格格不入:一個突破了嚴格監控的人為疆域;而另一個,卻沒有。

這兩種現象透露出一個重要事實:人對自然的掌控能力。

人通過銷售石油,在草原上建立起工廠、住宅區、商店、醫院、學校、遊樂場,並形成了精英階層。人傲慢地高高在上,似乎已經遺忘,給予這個大廈根基的,是自然之母。

我是到達油城後才知,並非所有的采油機,都如挺立在國道邊的那般頑健(它們是“VIP”會員)——盡量不讓它們因疾病而怔怔不動,保持不斷工作的模樣。

離開市區,城市邊緣地帶的焦幹戈壁,一座座采油機聳立,每一個,都不斷點頭,維持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節奏,像一個人的呼吸敲打在太陽穴的盒子上。它們的恭謙看起來有些愚忠,但為成全旅行者投來的一瞥,它們被假定為鋼鐵戰士,不斷點頭,不斷作揖。成千上萬的人圍著這些機器工作,慢慢地,消磨了屬於自己的個性,變成生產線上的螺絲釘。

在戈壁深處,這種裝飾性效果被豁然消解。第一次看到被拆解的采油機時,我的眼睛生疼——保溫盒散落在地,高聳驢頭不再運動,光杆定格僵硬,黃褐沙土中,摻雜了黏糊黑油。一切都沒有來得及清理:不僅奇怪、陌生,更令人驚悚。采油機旁,有一大片赤裸之地,如手術後尚未縫合的肚腩——各類粗細不等的輸油管道赤裸暴露,高低上下,左右橫豎,各有歸屬,巧妙交錯,嚴密審慎。管道從沙土裏來,往沙土裏去,兩頭都不知所終。

原來,我腳下的這片大地,早已密密麻麻,布滿了這樣的管道,勾連起一個渾然大網,內部灼熱而緊張地循環,但從表皮看,一切都安然無恙,如盤古開天地時的原生態模樣;原來,整座油城,並非一隻彩色翅膀的蝴蝶,而像有無數觸角的巨型章魚,利齒探入深處,在內髒裏猛烈咂吮。

從地下抽取出的原油,通過大小管道輸入“集中處理站”,加入“破乳劑”,混合後再加溫兩次(第一次的溫度要比原油高十度;第二次比第一次的高十至二十度),經沉澱,讓水分離,再將其注入地下,將“油內天然氣”淨化,再將處理好的原油輸送出去,直至各個加油站……我的神經末梢不斷被這些陌生詞語電擊,預示著我是這片區域的闖入者。

此草原已非彼草原——什麼都動過了。

對牧民來說,一夜凸起的油城意味著殘酷和勢不可擋。鑽井架就搭在牧場內,祖先沿襲下來的轉場路,從此,發生了改變。千年遊牧在這一刻,戛然停止,而這種逆轉是血腥的,是按強勢者的圖紙來施工的。石油工人到底無法像牧人,以親人的目光看待青草和牛羊,他們認為,草是障礙,牛羊可以完全不存在,他們掀開草皮,讓鑽頭深入地層,裹挾著泥漿碎屑,飛舞旋轉,轟隆轟隆。

油城建起五十年後,克拉瑪依人拉著桌椅板凳,到托裏縣的學校去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