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駱駝奶
那個夾雜在動詞和名詞之間的頓號令我詫異無比。
翻譯這個詞的人,通過噴繪製作這個詞的人,踩著凳子掛起這個詞的人,從這個詞底下走來走去的行人,要懷著怎樣的胸襟,才能將這個莫名其妙的頓號視為理所當然?
在這個牌匾和巴合提家的木製家具間,有一種古怪的相似之處:它們似乎都在努力地調整著自身,想要適應變化中的世界,但細節卻出賣了它們,讓它們的模樣變得滑稽。
需要用另外一種觀察方式,對定居點的牧民,做更為深刻的理解。
以前各部落是誰強誰占有水草豐茂的地方,現在,托裏地盤上的草場並非全部屬縣裏管轄,還有別的縣和中央直屬單位的草場,牧民遊牧其實是在各草場的互相包圍和交叉中進行。轉場的道路雖然辛苦,可那條遷徙之路,是老祖宗總結出來的,最保險、最安全。趕著牛羊徒步轉場,自然辛苦,但也有其不可取代的好處:牛羊可吃路邊的青草,拉下的糞便可反哺;男人在轉場途中獲得尊重,孩子在轉場途中進行學習。圍繞著轉場的,是個很大的循環係統,和天地宇宙相通。
而定居,令牧人從大循環中脫離出來。但這個趨勢不可阻擋:牧民人口不斷增加,牲畜太多,草場退化,隻能通過控製載畜量保全現有草場;牧人之間的貧富差距也在變大:牲畜在一百頭以上的人說現在的日子好,可有些窮人,日子並不好過。
和農耕相比,遊牧相對輕鬆(除轉場和接羔時繁忙外,其餘日子很悠閑),但遊牧的風險很大:如果有一隻羊得了病,沒來得及救治,很容易讓一圈羊都傳染上;如果冬天的雪下得太薄(來年草太稀),或太厚(壓塌棚圈,羊無法扒開雪堆找到草),都不行。牧人的全部生計都要仰仗老天爺的臉色。一場偶然的突發事件,會將一個牧人之家一夜間打入赤貧,這種強烈的落差,農民無法想象。
對習慣“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來說,生活在草原,不僅有生活,且有尊嚴;隨著定居而來的不確定性,以及他們內心中的煎熬顛簸,皆被忽略。在報紙上和電視裏,關於“牧民定居”的新聞語言,充滿淺薄、輕浮和平庸。那些詞語歡快地上躥下跳,似乎在欣賞秋後枝頭沉甸甸的果實。這種媒體人的直線思維和官員的尋求政績相撞後的珠聯璧合。
草灘上的學校
就算你終於發家致富了,你應該用你的富有去獲取科學知識,不為自己,也該讓孩子去學。沒有科學知識的人,在後世和今世都沒有他的位置。
——哈薩克族詩人阿拜
我在霍爾墩牧民定居點遇到穆紮提,發現他的“自發定居”,比政府建起定居點還早了九年。這個男人有著運動員般的體格,棕黃色的眼睛裏泛油光,一對招風耳,下巴堅硬。他的藍褲腿上粘著泥點,衣袖上有灰塵。
早在二○○○年,穆紮提就主動下山。他自己講述了兩個原因:在山上,他沒有屬於自己的牧場(承包人是他父親);他想讓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到縣城來上學。但在隨後的交談中,我發現,他下山的隱秘原因是,他討厭轉場。
穆紮提承認,山上空氣好,能吃上肉,花錢不多;但一想到在暴風雪,他便心有餘悸。他是一個勇敢的牧人;但卻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轉場的前方,會遭遇到怎樣的不測?道路是否能在雪光閃爍中鋪展開?臨時搭建的氈房裏能否聚斂下暖意?
還有一個故事,是以轉場為背景展開的。
他還有第三個孩子。那孩子依舊活著,但他卻在給別人介紹時說“我的兩個孩子”。他將第三個孩子隱匿起來:言詞中,將他跳躍過去。那是個男孩——他的小兒子,但卻很少讓鄰居看到。因為那孩子的目光直愣愣射出去後,不知道拐彎,也不知道收回,能盯得別人心裏發毛,轉身就跑。
那次轉場時遭遇的暴風雪,到底從這個孩子身上奪走了什麼,做父親的並不知道,他隻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烏雲蔽天,雪花紛亂,畜群騷動,呼嘯的狂風中混雜著變硬的糞肥味,粘稠的泥巴味,燒焦的樹木味。即便父親用厚氈子緊緊裹住嬰兒,可孩子還是受了風寒,燒得厲害。轉場途中沒有醫院,隻能等暴風雪停歇後到山下就診。因延誤病情,孩子智力受損。
穆紮提想要離開草原,感覺這裏所有的青草都長著眼睛,在盯視他那光長身體,不長腦子的傻兒子。他整日不說話,一直背負著隱秘的包袱,已經太深太久,他甚至將自己都裹進沉默,不再和別人交流。
這個牧民生活在雙重恐懼中:再次來臨的暴風雪;鄰人憐憫的目光。
下山後的頭一年,他借住妹妹家的小屋。他對環境的熟悉感與日俱增。在這個狹小空間,他做著瑣碎的事,每一件小事都會帶出另一件來。他出出進進,手腳不停,將小屋變得溫馨宜居。
他買不起縣裏的房子,也租不起,一年的生活費全靠七八月間賣牲畜的錢維持:一隻羊羔可賣四五百,大羊八九百。他家有六十隻羊,六頭牛。以前,他還養了二十匹馬,現在隻剩下一匹。養馬成本高,馬飼料貴,劃不來。況且,現在有專門的人大批量養馬,主要為賣馬奶子(一公斤八元)、馬腸子(很多馬腸子裏裝的都是牛肉,隻有摸著像肋條的,才是馬肉)。
第二年,他批到塊地,蓋起兩間簡易房。說到這裏,他幹笑起來,聲音像金屬和金屬碰撞。在縣城,他終於有了落腳點,雖然地方不大,總算是個家。那個簡陋屋舍孤零零地矗立在空地上,低矮的土坯牆,瓦楞鐵皮鋪的斜屋頂,看上去晃眼灼熱。
見他義無反顧地下山,且給自己整出了個窩,在山上的親友鄰居也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縣城上學,住在他這裏,給他送麵送羊,讓他幫忙照顧,他的牲畜則由山上的人代牧。最初,裏套外的兩間小屋裏住了六個學生;“最多時……”他嘴邊掛著唾沫,像一匹跑得興奮過頭了的馬。
“你猜猜?”見我搖頭,他大聲道:“九個!”
穆紮提大笑起來,露出長長的黑色臼齒。我打量著這張臉,仿佛沒有哪種人類經驗是他不能理解的。
他又當爹,又當娘,還當老師。爹娘好當,老師難當。折根長木棍當教鞭,誰寫作業不認真,就直直敲到手背上。他伸出自己的兩隻手:棱角分明,又硬又平,像兩塊板子。
他所做的一切,遠遠超出了學校對麵那些接送站的意義:他並非隻是做生意,更兼具山上牧人對未來的全部希望。這希望沉甸甸的,既讓他受用,又感到不安。他一定要把這些孩子管理好,雖做好這一切,對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來說,有些沉重。
二○○九年,他到達霍爾墩牧民定居點,住上定居房(自己掏兩萬,其餘國家補貼)。他對這套房子非常滿意,不斷點頭:“和原來比,簡直是宮殿!”房子不僅功能齊全,圍牆一紮,便是獨立空間。
他更在意三十畝飼料地(牲畜過冬不用額外花錢)。在牧區,若天氣不好,沒有草,光買過冬草料就得一萬多。
和牧民哈留拉比,穆紮提更活泛:他下山時間早,更適應縣城生活;主觀上,他“擁抱新生活”的熱情度,也更高。他帶我去參觀他的菜園子。那是塊不大的空地,在土牆下,被犁出了壟和溝,溝裏長滿亮晶晶的綠色雜草,田壟則呈淺褐色,幹得跟骨頭似的。在幾道壟上有些像是胡亂種植、沒成活的作物。這菜園簡直像是被廢棄了般,隻有稀稀疏疏十顆八顆的菜苗。但男主人指點著這些寶貝時,表情異常嚴肅。
突然,穆紮提像表演一樣,起勁兒地把草撥開,找他種的那些菜,指給我看:形狀怪異、顏色蒼白的茄子、發育不良的蓮花白、瘦弱的辣椒。他還試種過玉米、小西瓜、紅蘿卜、黃瓜、洋蔥、蓖麻。他把能想到的蔬菜,每樣都種了一些,觀察它們,摸清脾性,再去大田種植。
這個小菜園,是這個男人的實驗基地。他不是糟蹋土地和植物,而是在尋找一種新的平衡關係,他要像以前遊刃有餘地掌握青草和牲畜的關係那般。對牧民來說,種植農作原本是最受忽略的一種生產技術,很少有人像穆紮提這樣執拗,一心要真正定居。
他還嚐試著養雞養鴨。可這些帶翅膀的小家夥總是不聽話,呼啦,鑽到玉米地裏不出來。他弓著身子,嗷嗷叫著,想將它們轟出來時,手臂甚為溫柔,生怕嚇著這些軟東西。
這個小院裏充滿了鬧劇似的喜悅氣氛,這裏的歡快,凸顯出這個前牧民在山上日子的陰冷:淒風苦雨的天氣、遷徙奔波的轉場、孩子得病後的孤立無援。當然,山上生活原本並非這調子,但在小兒子渾濁目光的注視中,這個牧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便發生了改變。他的心像被火炒焦了一般。他不願聽憑命運的擺布,不願屈服再屈服,他知道自己是那種極為普通的人,但他卻不甘心就此沉墜。他不想讓孩子們也像自己那樣苦。他們應該到縣城的學校,受更好的教育。
他說幹就幹。他是一個行動派、實幹家。
他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事情:主動到縣城定居。
陽光漸漸變黃,將圍起菜園子的矮土牆,長長的野草,稀疏的菜苗,幹澀的田壟,都染上了層光暈,變得柔和起來。連我自己,也像被軟化了般。
米書記對我是個謎。如果他單說工作,我會很快把他忘掉,但他一開口,就說起自己當老師的經曆。他說:那時我年輕,吃完晚飯就爬上屋頂,對著夕陽彈吉他唱歌,直唱得天透黑。他說:“那時,實在是太寂寞了!”
怎麼看,他也不像書記:秀氣的五官,細嫩的皮膚,明顯匱乏戶外勞作。這種臉色在小城,幾乎算得上標簽:不用下地勞動的人。他使用著我熟悉的書麵語,表達的情感那麼容易被我接納。他在他的吉普車上接受了我的訪問。車子從顛簸的鄉村土路拐上狹窄的柏油路,令我寫在筆記本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我本打算隨便問問,卻獲到意外收獲。
穿過雜草叢生的鄉間田埂,推開一戶低矮平房的木門,從昏暗的甬道穿過後,來到一間頂棚幾乎觸及頭頂的小屋,裏麵四周空空蕩蕩,隻在中央置了張圓桌,沒有桌布,放著玻璃茶杯和粗糙的粉紅紙巾。原來,這是個不掛牌的鄉村餐館。
我去洗手時,經過後堂,泥巴盤的鍋台上,三個黑鐵大鍋正冒著粗白熱氣,鍋碗瓢盆都敞在案板上,黑臉廚師正在忙碌。那男人掛了件圍裙,沒戴帽子,頭發蓬亂,胡茬黝黑。一股異香襲來,我忍不住朝鍋裏望:兩個鍋同時在炒雞和鴨。
這灶台如此粗糙,可香味何以如此濃烈?米書記介紹,鍋裏炒的東西,都是這家人自己養的。這餐飯貌似簡陋,卻滋味十足,每一口,都因味足料實而讓舌頭顫抖。和米書記的談話,在餐桌上繼續進行。
他說,從縣城到鄉有十一公裏,夏天走路一小時,冬天三小時。他第一天上班是秋天,天冷風大,路上遇到個熟人,說你穿得太單,把頭上的棉帽子借給他。他像走在一場夢裏,腳步輕飄得無法粘地。風穿透他的衣服,他的耳垂,以及他的襪子和頭發。並不是身上的某一處讓他覺得冷,而是每一個寒冷之點相加後,冷膨脹了很多倍,令他的太陽穴發燙。風餓鬼般撲向他的軀體,分享著他全部的細胞。每一秒,都活在和風爭奪熱量的顫抖中。到了學校,人凍透了,想法也變了。
從師範學院畢業,米書記從縣上分配到村裏當老師。他在這個學校度過了四年青春時光。一上課,他嚇了一跳:一個班才六個學生。這不是教小學,是帶研究生。上課是包班製:一個老師教所有課程。教室不夠用,學生分成兩排,分別看前後黑板。老師先在前麵黑板教十五分鍾,再到後麵黑板去教。放學後,五個代課老師都回了家,他自己在宿舍生火做飯。
最難熬的時光,是晚飯後到睡覺前。寂寞讓人的瞳孔變得不一樣,看到一切,都更深邃,更冷酷,更咄咄逼人。他被寂寞催逼著,從梯子爬到屋頂,看著遠方夕陽,彈吉他唱歌。光線在歌聲中慢慢隱沒,最終,在瞳孔中呈現出暗黑。
三百九十八元工資,他根本花不完:村子太小,沒處花。村子裏哈薩克族人多,漢族人少,生產方式屬農牧結合,家家戶戶有地又有羊。時間一長,他和家長們混熟了,他們就來宿舍串門。如果誰家包餃子或宰雞,就讓學生請他來吃。能請到老師來吃飯,是件榮耀的事。他常故意去窮人家吃飯,好讓他們覺得有麵子。
家長喜歡和他飯後聊天,除了問孩子的學習外,還會問些關於“外麵”的話題:沒風的地方怎麼過日子?也搞計劃生育嗎?人死了怎麼埋?當他回答的時候,他變得重要起來。知識和見解,讓他渾身熠熠發光。人們喜歡他,他也漸漸得不那麼孤單。
但是,當鄉黨委書記要將表妹介紹給他時,他死活不答應。他不能在這裏結婚,他太想離開這裏。鄉村的生活是那樣漫長;而城市,哪怕是一個極小的縣城,也讓人震驚和迷惑。這種誘惑對年輕人,充滿無盡吸引力。
他終於被調走。
這是一種殘酷的共生關係:年輕老師以鄉村學校為起點,在這裏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光,便展翅遠飛。而學生和家長所生活的這個村子,依舊像這個老師到來之前那樣;或者,並無太大改觀。老師為這裏帶來的希望,像是讓一切都染上光暈,但是,隨著老師的離去,那些破損的院牆,荒蕪的田地,燒焦的木炭,枯幹的溝壑,每一樣,都在真實的風景,瑟瑟發抖。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十年後:當這位老師再次回到鄉裏時,已成為新任書記。
那些過去的學生家長會找他辦事,能辦的,他盡量辦,但有時,超生之類違反國策的事,他也幫不上忙。
那個曾經要介紹給他的書記表妹,已嫁給本村男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原本紅潤的臉盤,變得薑黃發黑。他去訪問貧困戶時,那女人的眼神死死盯過來,當他是層紙,可以釘在牆壁裏。
小艾是個地道的哈薩克族青年:黑紅臉盤,濃眉長眼,體格魁梧,手掌寬大,騎在摩托車上,像座移動的小山。在這樣一個偏狹之地,能產生這樣相貌堂堂,溫文儒雅的人物,讓我吃了一驚。
這個年輕人的言談舉止流露著某種特質——他屬於古老草原的某個家族;又具備接納新世界的技能和胸懷。他的臉上總是流露出自信、堅毅。某種從祖先那裏遺傳下來的尚武精神,還流淌在他的血脈中。他為人極和善:遇到老人或小孩需要幫助,他會毫不猶豫跳下車,伸出援助之手。
他的漢語非常流利,我們的交流毫無障礙。他甚至還能用漢語寫作。更讓我吃驚的是,他不僅讀過唐詩宋詞,還對當代作家王蒙等人的作品,都很熟悉。他洞察清晰的頭腦,來自廣泛閱讀。他是這個縣城裏,最早接觸互聯網的幾個人之一。他玩QQ,有郵箱,定期閱覽各大網站的新聞頻道,對世界剛剛發生了哪些事情,如數家珍。他的個人電子郵箱,幾乎成了公共郵箱。
作為草原上新一代的知識青年,小艾是他的鄰居推薦給我采訪的,說他很了解牧區孩子上學的情況。采訪中我意外發現,小艾教書的學校,正是十年前米書記到達的那個學校。
小艾說:“現在鄉裏的失學率並不低。學校會作假:有的小孩明明已離校,但檔案上還說已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很多學生因交不起住校費,隻能回家幫父母放羊。有些學校小學升初中的比例隻有百分之八十。”他所在的學校有四百多個學生,一半學生初中畢業後無法繼續升學。原來,初中畢業時是七個班,高中隻有四個班,加上外鄉學生參加中考,促成了這個局麵。
他說,鄉裏讓牧民定居,說給牧民修了三間房讓他們買,一家人給三十畝飼料地。牧民下山後才發現,房子修得很差,沒羊圈,沒圍牆,沒電,沒水。我即刻反駁,說我參觀的定居點有水,有電,暖圈是修好的,隻是院牆需要自己修。他說,那樣的定居點確實存在,但有的定居點,不僅屋頂漏水,連大梁都塌了,根本沒法住。牧民下山後一年,不得不再次搬回山上。
他加重語氣:“那種牆,手指一戳一個洞。”
第二天淩晨,我約小艾一起去鄉裏暗訪。我在賓館門前包了輛出租車,談好價格:來回八十元。上車時,小艾警覺地朝四周看了看。
從縣裏出發十幾分鍾後,路邊樓房變成草場,車子將指示牌一塊塊棄下,將清澈的路麵像履帶般拖起來。這是條典型的北疆公路:柏油路輕緩起伏,路上無車無人,兩旁是黃綠棕紅的草場,地平線處是叢叢矮樹,後麵,是重疊著鉛黑與灰藍的巴爾魯克山。這種景色很有點美國西部片的作風:空間浩大,讓置身其中的人,被異常清晰地縮小了很多倍。
以往,路邊所見的景色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今天,在一種古怪情緒的感染下,我覺得那些草場,草場盡頭的矮樹,都變得異常值得愛護。在托裏呆得時間越久,我對此地的感情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