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轉場到定居(1 / 3)

從轉場到定居

草原遊牧部落定期性襲擊定居地區,曾成為世界曆史的一種地理規律。

可汗們登上了長安、洛陽、開封或北京的王位,登上了撒馬爾罕、伊斯法罕或大不裏士的王位,登上了科尼亞或君士坦丁堡的王位;但是,還存在著另一種相反的規律:通過古代文明地區,使遊牧入侵者發生緩慢的同化,讓這些野蠻人淹沒在密集的居民中。

工匠們的知識、藝術家的才能和被俘者的鮮血,從一個地方擴散到另一個地方,從而不和常情地通過傳播知識與民族融合,將破壞性的戰爭變成了一種進步的基本因素。因此,整個世界文明的傳承和發展,離不開歐亞草原轟轟烈烈的大遷徙。

中國和波斯文明,盡管被征服,但反過來征服了野蠻和未開化的勝利者,令他們陶醉,使他們麻痹,最終,消滅了他們。在征服之後,常常隻需要五十年,生活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在遊牧世界,人們不斷遷徙,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草場,但同時,他們又渴望有個安穩的家。可這兩者之間,也許是永遠不相容的。

在中國,遊牧和農耕的分界線大致以長城為界。

在新疆,農牧的分界線則以天山為線。

哈薩克族詩人阿拜在其詩歌《重來轉場路》中,深情詠歎牧人們千百年來走的這條“古老的路”:“人類在學會稼穡以前/已經踏上了這條漫長的征途。”這裏有“漫長的戈壁/烈日炙烤的沙梁/雪崩洗劫的山穀……”,但,“它是我探索人生的/第一本教科書”。如今的詩人,“看見新的一代/在險峻的牧道上/正跨越驚人的高度。”

從達爾布特村到霍爾墩牧民定居點,意味著從氈房住進磚房。

定居點形成一個令人不安的景觀:柏油路麵的街道格外筆直,直角交叉;紅磚房分布在路兩旁,每一棟都一模一樣,像從一個母體中拷貝出無數子孫。氈房原有的特色被抹殺,統一性在這些建築物中得到了充分展現。但在我看來,這些房屋顯得太俗麗、太新、太愉快。它們不像是用來居住,而像某個展覽館的局部,隻用來使用一段時間。過後,這些建築物便自行沉落,變得遲鈍,走向垮塌。

整個定居點從一片空曠地帶凸顯而出,除了紅磚房和道路,沒有樹木和花草,更談不上劇場和雕塑。這個地方是一蹴而就;這些屋子,並非因人群逐漸彙聚而逐漸形成。在這裏,一切都顯得過於匆忙:先住下來再說。這裏有一種非常奇特詭異的氛圍。街道上行人稀疏,聽不到牲畜叫喚(據說,都在山上集體放牧)。風來自戈壁,在狹窄的柏油路麵打個轉後,又速度不減地朝前奔去。

帶我一起來的嶽秀麗(時任縣畜牧局副局長)介紹:每個定居點不少於一百個定居戶,每戶保證三畝以上宅基地,配套暖棚一百二十平米,住房六十平米,通水、電、路,有配套的學校、醫院、技術推廣站、文化室、商店;國家對每戶定居戶補助二點五萬元,牧民自籌房款兩萬元,自建院牆。

國家對定居點的設計是:從新房子開始,走向新生活。但僅僅頒布政策,實施規劃,就能完成新生活的鑄煉過程嗎?

在路上,我們遇到藍衣黑臉,六十幾歲的哈留拉·特列瓦德。嶽秀麗用哈薩克語和他交談後,他邀約我們到他家去看看。這是一次完全意外的拜訪,我感覺有些唐突(因為沒有準備任何禮物),但嶽秀麗說:“沒問題,去。”

穿過大門,東側小屋是間廚房:幹淨的玻璃窗,白瓷磚灶台,雙火煤氣灶,小飯桌靠在刷了白石灰的牆角,碗筷擺放在木桌上,凳子收攏在桌下。廚房裏的女人二十幾歲,花圍巾,筒裙,禮貌地起身。她是大兒媳婦,剛結婚不久。我們的來訪完全不在安排中,但這間廚房卻異常幹淨整潔,似乎經過精心收拾,專等外人來參觀。

主屋是三間紅磚房:一間大屋,左右兩邊是兩間小屋。大屋內鋪著水泥地麵,一盤幹淨的大土炕上鋪著花氈,矮炕桌放在正中,地上是三座黑皮沙發,一台手提縫紉機被單獨拿出來展示——作為高科技產品(兒媳婦專用)。木桌上一台康佳二十一吋純平電視蓋著白紗(可收五十八個頻道),電視機屏幕旁,粘著一排花花綠綠的大頭貼(還在上學的小兒子所為)。

我發現,無論在氈房還是定居點,因網絡尚未普及,電視就成為極重要的家庭成員。通過看電視,人們能了解更多關於外部的信息;而正是電視,讓草原上人們的生活愈發世俗化。人們逐漸和最親近的環境失去了聯係,而在未來生活的方向上,又有點迷惑。

院落北麵是暖圈(專給牲畜建的房子),八十平米,帶采光板,比主屋還耀眼,看起來像個大搖籃,就等著牛羊滿圈。但現在,推開門,空空蕩蕩。後牆由一人多高的紅磚砌起,中部有六根磚柱,屋頂前半部平坦,由二十多根腕口粗的椽子撐起,後半部是透明的采光板(傾斜四十五度角,由一根根長木條在底部支撐,把藍天分割成一塊塊長條狀)。陽光大麵積穿透進來,磚柱的陰影黏稠,反射到後牆上,形成九十度直角。

牆角堆著大包,蓋在上麵的氈子並不齊整,露出底下紅漆斑駁,帶著弧度的木頭:支撐氈房的龍骨;這個家的過去。那形狀我非常眼熟。在草原上,牧人要搬家時,要先解開草簾和氈子,再把龍骨一根根卸下,然後捆綁在駱駝和馬背上。

龍骨是脊梁,是構成氈房最重要的物件,如今,閑置在關牲畜的暖圈裏,使我陡然感覺,這裏和過去的距離,已變得那樣遙遠。當牧人和電視之類的物品發展出新的親密關係後,另一些原本像身體的一部分那般重要的東西,卻變得疏離起來。

“沒定居前,我們住的是氈房,天氣好時沒問題,如果遇到下雨天發洪水,水能把石頭推著跑,更別提房子。山裏的學生以前上的是馬背學校,轉場時沒法上課,隻能開個臨時教學點,簡單地上上課。看病是馬背醫生,女人生娃娃要是找不到醫生,能嚇死人。冬天在氈房裏接羔,人冷,羊也冷。要是母畜把羔下在外麵,很容易凍死……”

這些話被翻譯過來後,應該能保留這位牧民原意的大部分;但我並不覺得這些話說出了全部——學校、醫院、帶有冬儲草和采光板的暖圈……這些事物在誘惑著牧人,然而,天空湛藍,白雲濃厚,牛羊肥碩的往昔不見了;物競天擇的理性被怕冷的慌張替代了;兩年三年不騎,乘馬暴烈難馴,還原成生個子馬;專等蓄群撒下肥料養身的大牧道萎謝了;男性在抵禦災難時扮演英雄角色的概率降低了……麵對一塊固定的土地,洪水般的血脈被生生截流後,自然會喪失其原有的活力。環繞著氈房而誕生的禮儀和習俗,是經過千百年慢慢發展出來的。一夕之間,這套禮儀被按了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