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和遊牧,到底不同:農人板結在有限的土壤上耗盡一生,而牧人在草地上遷徙,追逐多汁飽油的青草,不單單是受苦受累,他們自在、率性;而且,馬多麼靈活,羊多麼溫順,牛的眼裏能射出解人的光芒……人性會被馬群、羊群、牛群所激發,弄得蓬蓬勃勃。但是,新生活具有強烈的誘惑力,誰都無法抵禦。更何況,哈留拉已不再年輕,他的腿會時時隱痛……
走出暖圈,再次回到主屋,坐在炕沿邊。哈留拉坐在下首,看上去,和草原上氈房裏的那些牧民一樣,是個瘦削、皺巴巴的老人,臉龐黝黑,兩頰處因吸納了太多的陽光,由內向外泛紅。他的衣褲略顯肮髒,粘著灰塵和泥點,但當他談起家族史時,不再是一個可以被隨時忽略的人,而成為擁有完整記憶的人。他的個性逐漸清晰起來,細長的眼睛裏,閃出機敏和果決。
一八五○年,哈留拉的祖先們從俄羅斯遷徙至此。祖先如何走過大片青草地,如何抵禦風霜雨雪,如何娶妻生子,皆被這個男人一筆帶過。然而,“俄羅斯”這個地名,一直在他腦海深處散發幽光,這個詞預示著某種根基和傳統的存在。這種確定的譜係,像層保護膜,貼在皮膚外,如影相隨。貌似不存在,但又不可缺失。
一九八五年包產到戶時,他家、父母一家、小舅子一家、妹妹一家、親家一家、鄰居一家,共六戶,承包了一片草場,期限五十年。到二○一○年,原來六戶四十四人,已激增為一百二十一人!
哈留拉皺著眉頭,讓兒媳婦找來紙筆,慢慢地思索,詳細記錄,在人名和數字間畫上連線,又搬出手指,嘴裏喃喃不斷。整個屋子變得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盯著這個正在計算的男人。他那樣笨拙,根本不善此道;但又是那樣嚴謹,生怕遺漏了某個人,某片地。他在紙上一絲不苟地算了近二十分鍾,將一戶戶人家疊加出來,最終公布出這個數字:一百二十一(是原來人口的近兩倍)。
人多,養的牲畜也多,但草原還是原來的草原,眼瞅著羊群將青草的根都啃出來,牲畜不是病死就是餓死,六戶人家在艱難的協商後決定:三戶下山定居,三戶留在山上放牧。二○○九年,哈留拉將家裏的牲畜交給山上年輕人代牧(他們在包產到戶時還小,沒分上草場,現在可占用哈留拉的草場放牧),把家搬到霍爾墩定居點。
定居點的生活和以往不同。“到底有哪些不同?”麵對我的問題,這個牧民說起了一個細節,令我目瞪口呆:他居然見到了警察!那是一行三人(深藍色警服的肩頭,警銜閃著銀色,令他想起雕花馬鞍),開一輛警車(紅藍頂燈雖然沒打開,但“嗚嗚”聲他早已領教),將辦好的“二代”身份證發給他,並回答了簇擁而來的鄰居們提出的問題。
臨走,警察說,“希望大家和我們一起打擊犯罪,維護治安。”
這些詞語——“犯罪”“維護”……全都是哈留拉詞彙係統中極為陌生的,他不大明白其中深意,隻是熱烈地點點頭。
老牧人的嗅覺格外靈敏,能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正從那些筆挺的製服和圓圓的帽子裏散發而出,令他的心跳異常加速。他每聽這些人說一句話,就用力了眨一下眼睛,點一下頭。他知道,生活變得比原來複雜。
我想起縣城裏那個有哈薩克名字的男人吳福林的話:“到一九九○年,牧區氈房的門都不上鎖。”在那樣的一種“路不拾遺”的環境裏,警察是一種傳說中的人物;而現在,三天兩頭,警察就騎著摩托車,“突突突”上門。
不知為什麼,隻要一聽見那聲音,哈留拉的脖子和小臂上,便會起一片雞皮疙瘩,連說話,也變得有些口吃。當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時,總感覺心跳得厲害,像生命到了最後關頭。
哈留拉的老伴已去世,四個女兒已出嫁,兩個兒子,大的剛結婚,小的還在上學。他原本有大小牲畜八十頭(再努力兩年,就能接近一百頭),為操辦大兒子的婚事和籌措兩萬元定居點房款,他忍痛,賣掉了一半牲畜!
夜深人靜,躺在土炕上,哈留拉總覺心口處微微發疼:一戶牧民的牲畜數如果上不了一百,日子就總顯得不那麼順暢;但他馬上安慰自己:不能再拿以前的標準衡量現在。在定居點,牲畜的頭數不再是鄰居攀比的唯一指標,誰更會種地,才最重要。
在這個家,他和兒媳婦打下手,大兒子才是主要勞動力,可做父親的,知道兒子那雙拿慣馬鞭的手握起鋤把時,總覺得別扭。
要讓苜蓿長得高,就得在澆水前撒化肥。兒子不解:“難道種草還要花錢!”他們沒錢買化肥——因為還沒到牲畜出欄時(七月至十月)。到四月澆水時,他們又知曉了另一件事:“水也要花錢!”澆水要用電,電要用錢買,按小時計算!
怎麼辦?要不去信用社貸款;要不,把定期存折按活期取出來。
澆水可不像下雨,躺在氈房裏等著就行;每戶人家的時間按順序排列,到了你家,哪怕是半夜,也得爬起來。人要跟著水走,如果水衝開渠溝,要及時堵上;若是淤了,還得及時疏導。扛著鐵鍁的兒子跟著水跑趟子,回到家臉色鐵青。以前牧人騎在馬上趕著羊群跑,現在變成扛著鐵鍁,追著水跑,這種別扭和失落,讓兒子悶悶不樂。
結果:洋芋地苜蓿地的水都沒澆勻,試種的蔬菜打了蔫……
這種轉變是痛苦而生硬的:父親一點都幫不了兒子,他在遊牧世界裏積攢的經驗,全部失效。現在,父子倆都變得愁眉苦臉。
隨著生產方式改變的,還有空間。在山上,兩座氈房之間總有相當距離,大片空白被青草、微風、羊群填塞;在定居點,如此之小的空間一下彙聚出一堆人,讓生活變得像個熔爐——古老的生活方式不得不接受新挑戰。斑駁的紅漆木架並不見得寒酸,舊氈子也不一定可恥,在新與舊的演化中,那些能引發人們對過往記憶有所回想的事物,具有新事物所沒有的功能。但是,到達定居點的人們似乎來不及多想,隻將木架和氈子堆在暖圈牆角,便興衝衝沉浸在猛然紮堆的生活中。
時間變得不是更少,而是更多。牧人原本就喜歡請客:孩子出生、過四十天、一歲、男孩割禮、女孩戴耳環、考上小學、中學、大學、結婚、孫子出生、冬宰、家人去世、過七天、四十天、一周年……在氈房請客,可以從第一天早晨持續到第三天晚上(大家住得很分散,無法在一個確定的時間到達),吃的是流水席。
在定居點,請客的時間確定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所有的人在那時到齊。時間看似被節約,但卻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打發多餘時間的辦法。於是,小賣部變得重要起來。男人們圍坐小桌邊,喝著散白酒,興奮一陣後,某個人陷入憂傷的沉默,埋頭哭泣;其他較為清醒的,不斷拍打他的肩膀,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