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是條街
托裏的行人那麼少。黃昏從汽車站走出,被出租車拉了一段距離後,我發現,這個小城沒有公交車;司機確認了我的猜測。
雖然人不多,但車速並不快。街道上鋪了柏油,路兩旁的灰白樓房多為三四層。人行道旁榆樹下,坐在木凳上的男人在修理自行車,臉被放射狀輻條切割成一縷縷。等在旁邊的女生,紮馬尾,雙肩包,在吃著雪糕。騎摩托車的男女,臉色黑紅,握著車把的手背,像被烙鐵焊在上麵。
某個拐彎,突然橫過輛愣頭愣腦的自行車,騎車少年有十幾歲,後座上是個同齡的的少年,腳快蹭到地麵上,正努力向上抬,懷裏斜抱著把“冬不拉”,琴杆上綴著團貓頭鷹羽毛,一搖一晃。他忍不住彈奏起來,輕柔音符如溪水,淙淙灑下。
一位少女:鵝黃大擺連衣裙,兩條粗黑長辮河流般漫過裙擺,直抵小腿肚(我在童年時,做夢都想擁有這樣的長辮,覺得那樣才美到極致。當我長大,發現自己和班裏的男同學們想得不一樣:他們認為留辮子的女孩很土)。
紅燈亮起時,出租車停了下來,車窗外的人行道旁,停著輛破舊的解放牌大卡車,兩個男人正在車頭旁扭打。二十多歲,黑壯,互相伸出的拳頭,正要落在對方胸部,突然,力度發生變化,不再怒氣衝衝,而飽含深情,戲耍地捶過去。兩個男人熱烈擁抱,胳膊套胳膊,朝小賣部走去。他們穿著T恤衫牛仔褲,但表達情感的方式還是草原式的。
托裏縣城的街景,像張褪色老照片,並非這裏獨具,而像一切城市的幼年時代。這些最初的街道,並非隻為交通便利而建,更像是家的外圍領地。在這樣的街道,人群或羊群,皆可慢吞吞橫穿而過,並非要違反交通規則,實在是那道路過於空蕩。
出租車向前,托裏繼續呈現它的麵貌:主街(這個小城唯一的大主街)不足十公裏,兩旁的零散店鋪數量有限,總在適時時收起形跡,而其背後,是浩蕩草原。
樓房稀疏,常處斷檔狀態;間或,夾雜著些泥土小屋,茅草就長在屋頂或牆角,像是這些屋子的必要組成部分。在柏油路盡頭,樓房完全消失,出現了條黃土路,彎彎曲曲,鑽入低矮的平房間。
在柏油路和黃土路的交界處,出現了縣賓館:一幢單獨的三層小樓。樓前有個小花園,噴頭正從青草中探出,射出扇形水花。我問司機哪裏有飯館,他說市場,我說哪個市場,他瞪大眼睛,口氣驚詫地說:“隻有一個市場啊!”
於是我請他拉我去那個市場。
我在前台辦了手續後,將包放進房間,再次坐進這輛座位上爛著黑洞的出租車,朝市場奔去。我餓了。我問司機是哪裏人。他說他從山東來,已開了三年出租車。因這裏至今未通公交車,生意還不錯。幾個拐彎後,車停在人頭攢動的地方:喀拉蓋巴斯陶(鬆泉)市場到了。下車後,他叮囑我,飯後可自己走回來。
暮色中,市場門前的小店縱使髒兮兮,也掛著亮麗的大牌匾——麥多多西餅屋、特色雜碎(紅色橫幅注明:大盤雜碎、大盤肚子、胡辣羊蹄、全套肚子)、楊兆靈診所、加美花卉、新和商店、飛鴿音響行、香辣王砂鍋、水暖建材銷售點、買買提烤饢店、舒心饃店、嘉寶莉漆、宏升五金建材店、馬老二饢坑肉……
人行道由長方形磚塊拚貼而成,四處散落著紙屑、糖紙、雪糕皮、煙頭、蘋果核。烤肉攤卓然挺立:四根鐵杆撐起紅塑料布頂棚(風吹日曬,顏色已泛白),兩根羊腿赤裸裸掛在鐵鉤上,既是活廣告,又是正在使用的原料。木桌上置著塊案板,堆著碎肉,大盤中是一把鐵鉗,上麵已串好肉塊(四塊瘦加一塊肥,肉塊的體積明顯比烏魯木齊大)。
上唇留著黑須的男子正數著鐵簽,然後拿出一把後,搭在烤爐上。三個敞口的鐵皮盒中裝著鹹鹽、辣椒麵、孜然——烤羊肉串的全部佐料。男人將手指伸入,指尖一撮——似乎能計算出份量——再順著肉串蠕動指尖,讓粉末均勻地降落,每一塊肉都滋滋冒油。肉塊的鮮紅褪去,逐漸泛白,遇到調料,劈啪作響,濃香似小焰火,炸開在半空。
這個動作不僅屬於托裏,還屬於新疆。這個烤羊肉串的動作,幾乎是整個新疆的某種濃縮表達。這是我離開新疆後想到的。當我置身故鄉時,覺得這個動作再普通不過:在新疆各處,都有烤肉攤,都有人往肉塊上撒調料,都能聞到半空中盤旋著羊肉的腥膻、孜然的異香,辣椒麵的焦糊、鹹鹽的醇厚,但在南方,這一切都消失殆盡。
白色塑料靠背椅上坐著四個男人,圍著圓桌,麵色黝黑如塔。他們粗聲說話,渾身散發莽漢氣,好像不是縣城人在吃飯,而是成吉思汗的部隊在休憩。
我坐在旁邊的圓桌等飯時,感覺時間在這裏像被陰影拖住,舉步維艱。我吃的是砂鍋,味道一般,價格居然比烏魯木齊貴。等我離開時,那四個男人依舊一動不動,端坐在靠背椅中,粗聲大氣地聊天。顯然,他們坐在這裏,並非僅僅為了吃飯。
我一個人走在返回賓館的路上。在湖邊我是一個人;在縣城,我依然是一個人。
如果有同伴,總要分出心思來照顧對方,便不能集中精力觀察目光所及的風景。一個人的時候,整個視域中的全部細節,陡然間變活了,整個世界被濃縮在這裏,就像眼前這條沒有一個行人的道路——開闊極了,我完全成了精神的實體,滿腦子都是咕嘟嘟冒泡的新鮮感受。而在烏魯木齊,我是聾子,瞎子,每天看到的東西,第二天完全記不起來。托裏如此小,如此陌生,但對我,卻已拓寬了疆界。
街巷內有一種陌生的聲音,來自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是廣播。
我駐足側耳,那聲音從一位哈薩克族女子的嘴裏傳出,不似漢語那樣鏗鏘有力,詞和詞之間,似乎沒有明顯斷裂,語調也沒有格外激烈,而以一種波浪起伏的方式,緩緩向前。這種敘述,不僅僅是在說話,更有種吟唱意味,好似氈房裏的女主人,輕啟雙唇,在接羔時哼唱“對奶歌”般。那聲調柔軟溫情,不像在播報新聞,而像知心大姐在說安慰的話。
第二天,我約了個采訪對象,他說讓司機來接我。
十分鍾後,司機到:中等個,頭發上塗著發膠,下巴刮得鐵青,幹淨的白襯衫、灰西褲,保養得不錯的黃牛皮鞋麵,令我一時訝異:在這麼偏遠的小城,怎麼會跑出這樣個穿著時尚的人?
並且,他盯視著我,開口便說:“我見過你。”
我搖頭:“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啊!”他看起來很嚴肅,絕沒有輕浮調侃之味。況且,他是接受上司指令來接我的。
他咧開嘴笑,牙齒雪白:“昨晚,你吃了砂鍋。”
原來,他就是那四個坐在白色靠背椅中的“成吉思汗”。
他說,他能一眼認出外地人。“不光是穿著,還有眼神,都和本地人不同。”
他熟練地打開車門,又幫我關上,一派西式作風。他熟練地發動汽車,手臂和腿部的配合堪稱完美。他很愛表達,從烤肉的價格說起,不斷抱怨小城雖收入低,而物價卻居高不下:椒麻雞居然賣得比烏魯木齊貴!
啊,烏魯木齊!他說出了它,說出了那個首府大城市。他對它那樣熟悉,而他又離它那樣遙遠。
這個司機肯定是個人物,機敏聰慧,但他生在小城,隻上了中學,隻能在某個單位當司機。為了彰顯自己和別人的差異,話語中,將烏魯木齊四個字隨隨便便拎出來。小城人自有他們的身份地位觀。對首府的熟稔,會讓司機像獲得了一本享受諸多豁免權的外交護照,讓他更無拘無束,自信非凡,雖有炫耀嫌疑,但也不惹人厭。
他開的車和他本人一樣整潔,靠墊幹淨蓬鬆,車頭還裝飾著紅色小燈籠。兩個彎後,我們到達目的地。
采訪結束後,我老馬識途地走回鬆泉市場。
和空蕩街道相比,市場的入口處有點壅塞:摩托車、自行車、行人,皆堵在汽車道上,乍看黏稠一片,定睛再看,每一個人都爭著向前,唯恐落在旁人後麵,全然無序。
大門左側立著個鐵皮櫃,擺著十幾個厚饢,花紋稀疏;右側是個牛羊肉店。小門僅容一人出入,門外木架的鐵鉤上掛著剛卸開的羊肉:肋骨根根、肥白瘦紅;馬路牙子上擱著羊頭:脖頸處的血已凝成醬紫,羊眼圓睜。羊皮就攤在一旁,內裏光滑,血絲如地圖,勾連成網,一圈灰綠腸軟,蛇般盤踞其上,發出濃烈血腥氣;有個男人正在剔骨:藍白相間粗線毛衣,黑胡須,粗腰,五指油膩(挑、切、割,相當見門道)。
攤前來了位老婦:黑紗巾、紫衣褐裙、綠項鏈、紅寶石耳環、黑皮鞋。這些濃重的色彩彙聚在她枯幹的身軀,不覺得誇張,反而有種古怪的統一感。應該是她凸凹有致的麵孔,讓這一切色彩都奇跡般和諧起來。她顯然從事過體力勞動:手掌骨節異常粗大。她諳熟羊肉(像嶺南老婦諳熟魚),目光一掃,堅定地指向一塊。拎起塑料袋,她轉過水桶腰,慢吞吞離去。
木合塔爾的攤位就擺在入口處:小桌上打開著黑皮箱,內裏用紅金絲絨包裹,手鐲、項鏈、耳環、戒指,各占一角,滿滿當當,熠熠放光。小販托起根項鏈,突兀地舉起,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
黑卷發、黑眉毛、黑胡子、黑T恤衫……這些黑,襯得他頰上的紅潤有股水果味。他的漢語相當流利:一九九一年出生,十四歲起做生意,一個人走遍天山南北,三年前,從南疆阿圖什輾轉到托裏。他並不覺得這裏小——他見過更荒涼偏僻的小地方。他以和年齡不相符合的成熟來評價自己的生意:還行。他絕不是如他這般年齡的那些毛頭小夥子,上竄下跳,以懷疑論者的腔調,對生活進行全盤否定。不——生活像是他的戰利品。
來了個女顧客,木合塔爾將掌心中的寶貝移到她的眼前。那女人戴紫色鑲金絲紗巾,紫連衣裙,黑外套(領口、袖口皆嵌銀亮飾),右臂挎銀坤包,渾身上下,如要登場的演員,但是——奇怪得很——在鬆泉市場門口,這些濃烈的顏色,繁複的裝飾,並不顯突兀,尤其,經過滿是灰塵,毫無特色的街道後,這些服飾看起來反而很養眼。
女人將項鏈舉到眼前,用粗黑手指摸了又摸,最終,還是放回了箱子裏。而木合塔爾隻是笑笑,像成熟商人般,根本不在意。他似乎非常自信,感覺這個女顧客,早晚會抵擋不住誘惑,再次光臨。我注意到,幾乎所有進入鬆泉市場的女性(不管年齡大小),都會下意識地被這紅金絲絨襯出的光芒吸引,忍不住湊過來,好像這裏是大海中唯一明亮的燈盞。
木合塔爾陷入女性包圍圈,不斷捧起各種首飾。那些由圍巾、連衣裙和外套組成的婦女,一律,將目光射向他的掌心。男孩鶴立雞群,嘴角翕動,讓自己的價格不把顧客嚇走,又有賺頭。
這一幕和我在沙孜湖邊,看到貨車打開車廂賣貨不同,那是臨時性質的商業行為,而市場門口的這個攤位,雖是露天,但卻長年累月,有固定性。
托裏縣和別的小城不同,它的四周,被浩大草原包裹,像餡餅上的一粒芝麻。小城有近十萬人(二○一○年人口普查數據),其中,哈薩克族占七成。“托裏”這個名字,據清代大學者徐鬆所著的《西域水道記》記載,應是“托裏布拉克”(蒙古語:鏡泉)的簡稱(因境內泉水清亮而得名。可惜,現在縣城已找不到這樣的泉水)。
托裏地處孤絕,屬西北偏北。生活在小城的人們,過著不怎麼外出的生活。這裏像好萊塢西部片的外景地:騎手能策馬長驅,牛羊若看管不好,則漫溢街麵;男人們表達親熱的方式狂放外露,女人們大膽地修飾自己,孩子們瘋玩。形成在這裏的規則,並不依賴外部,它本身就是豐富的、自成標準。這裏的人們不會讓自己在荒天野地間放縱,但卻總能敏感地抓住人和自然的關係,在困境中逆流前行。
從南疆輾轉而來,男孩木合塔爾在此地嗅到商機:若這個城市足夠大,店鋪足夠多,貿易足夠頻繁,他的袖珍小攤,則無法立足;然而現在,任何一個企圖將自己打扮得美一點的縣城女人,都會光顧他的攤點。這,同樣也是那個時尚司機擁有強烈優越感的原因——他了解烏魯木齊的物價!他能將自己的生活上調到和首府城市同一頻率!
司機和商販雖職業不同,但都有一個外在的參考係統:他們越是敏感地意識到外部世界的強大,便越是緊湊地調整著自己的日常生活。
烏斯曼來找木合塔爾玩。這個男孩剛滿二十歲,白膚黃發,清瘦,中等個,發藍的眼睛透著機靈。久居新疆,我已習慣見到各種膚色的人種,對和自己迥異長相的人,沒有太大詫異。新疆像個巨大磁場,吸納來各種類型的人種,並讓大家在共同居住中,將文化差異、習俗傳統、社會結構雜糅起來,形成一種獨屬於這裏的風格。
兩個男孩如何變成朋友的,我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他們的關係非常親密,幾乎達到了每日必見的程度。手機上,顯示著兩個年輕人昨晚在酒吧的經曆——霓虹燈、打擊樂、旋轉的街舞,女孩子們的尖叫……那些在大城市酒吧裏出現的元素,全都遭到拷貝隻是,那酒吧的地麵是水泥的;霓虹燈非常簡陋。好在,女孩子們的身材格外惹火,陣陣尖叫,能讓男人燃燒成炭。
他們說,縣城有五六個酒吧,不賣票,消費飲料,玩的多是年輕人,以跳舞為主……我突然想起沙孜湖邊遇到的男孩吉也爾,他騎著摩托車,聽著打擊樂,從湖邊一路駛來,到達縣城,就是為了到這樣具有魔力的酒吧來嗎?
酒吧裏不僅有酒,還有黑色的長發,迷人的眼睛,渾圓的乳房。
音樂換成三步,奏出了一曲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港台歌曲,青年男女相擁共舞,旋轉翩躚。但那些成雙成對的人裏,卻沒有烏斯曼。他說他不喜歡跳交誼舞;他還強調說:“我最不喜歡女孩子!”
我好奇地盯視他。
他和女友在高中談了三年戀愛,臨畢業,她和他最好的男友好上了。
烏斯曼是在烏魯木齊寄宿學校念的高中,可沒有參加高考,就回來了。
“考不上的……”他說,“就是考上了,也不好找工作……”
他的薄嘴唇微微顫抖,眼皮耷拉下來。他真是太白了——幾乎能看到血管。再抬起眼皮時,瞳孔前蒙了層霧氣。顯然,沒參加高考遠非男孩描述得那麼簡單。但他橫了心——就這麼回了家!當他發現母親並沒有預想中得那麼生氣時,大大地鬆了口氣。
烏魯木齊對他,不是椒麻雞的價格,不是繁華街巷的店鋪,而是——一部學業和情感的雙重失敗史。原來,烏斯曼的母親和木合塔爾同是鬆泉市場的小販。她是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女人:花頭巾,連衣裙,粗重的小腿,結實的腰肢,喋喋不休的嘴唇。她倚在手推車前,拿起塊抹布,把蘋果擦得閃亮。她把那些璀璨如珠寶的地產小野果,挨個兒排在一起,紅色朝前,傷疤朝後。蘋果有的扁,有的歪,但都被這個女人巧妙地混雜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好壞。
“一公斤兩元!啊!才兩元!”她的每一句話都是感歎句。
出乎意料,她的漢語同樣流利。像她這般年紀的人,能說到這個程度,在沙孜湖,在托裏縣,都屬少見。她的腳下是個敞口的紙箱,裝著一堆紫葡萄,散發出微醺的酒味。她不斷絮叨:烏斯曼上學花了不少錢,現在,又讓她買輛“現代”,說要開出租。
兒子接嘴說,他在縣城的朋友們都在開出租,保證能賺上錢!(“開車有麵子,能泡到女孩”,木合塔爾在旁邊酸溜溜地解釋)。母親瞪著她那黃發在“摩絲”的助力下根根挺直的兒子,眼神既埋怨、又溺愛。“二手的,也要好幾萬!”但她似乎已在否定中做出肯定的決定,默認了出租車即將到來的假設。
她還有別的子女,但卻最疼這個。她並沒有憂心忡忡——對沒參加高考這件“不小”的事,她最終,變得安之若素。隻要他健康、有錢賺、開心、在自己身邊……她就滿意。
原來,她是牧民之女,也是小城裏較早開始擺攤的人之一。她的腦子活,手頭上又有現錢,比普通牧民的收入高(否則,烏斯曼也不會妄想去買“現代”);久居市場門口,她在做買賣的同時,閱盡世情百態,顯得頗為自信。
她的身上一定藏著不同一般的經曆:流利的漢語,態度大方周全,送兒子去烏魯木齊念高中……顯然,她並非隻安於生活原狀,她不僅改變著自己,也在改變兒子。在她身上,那股古老而深情的牧人激情潛伏下來,貌似靜止,卻在偶爾的微笑中,粲然凸現。
市場內擁擠著水果店、蔬菜店、調料店、服裝店、繡品店、鞋店……中間的矮櫃,將寬路割成兩條窄道,頂頭的半截專賣食品——紅、藍、黃塑料盆中裝著奶油、酥油、炒燕麥粉、炒大麥粉;奶疙瘩似乳白碎石塊,裝在紅色鏤空網兜中;熟羊油,白色凝脂鍋狀,台階般層層壘起;塔巴饢(一種烤麵餅),麥香濃鬱;風幹肉、熏馬肉、熏馬腸,油膩肥碩;半人高的塑料桶內裝著鮮牛奶,桶邊豎著木板(廣告牌),哈薩克文似蝌蚪,又連綴著三行繁瑣手機號:136……、130……、133……櫃台被大盆擠得滿滿當當,電子秤隻能放在地上。
年輕女子手捏十元鈔票,曲膝躬身,看戴銀鐲的六旬老婦將桶中牛奶倒入空飲料罐。收錢找零後,手機銳響,老婦熟練按下接聽鍵,嘴角扯出多皺微笑。
出現在市場的這些食物,與遊牧生活緊密相連,在別處很難見到,且很難形成如此大的規模。牧人的生活不斷遷徙,食物多以快餐為主(燒壺奶茶,取出炒好的大麥粉,加上酥油或熟羊油,開水一衝,即可食用)。
托裏的地理位置極為特殊:被加伊爾山、瑪依勒山環抱,形成穀地,羊在冬窩子裏餓了一冬,蹣跚至此,聞到鈴鐺草、針毛草、刺牙草、阿魏菇、艾蒿的野味,身子癱瘓,任主人揮鞭,死都不動彈。主人隻得依了它們,就地休整,蓋起間陋屋遮風避雨。主人在此地剪羊毛,趕集去交換鹽茶,待羸弱之羊緩過勁,再向夏牧場走去。秋日,再返回小屋,駐足養息,轉場到冬窩子。一群群羊遷徙而過,留下一間間小屋。屋子越聚越多,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縣城,但其生活內裏,依舊充滿草原味。
一個怪現象被我察覺:賣食品的攤主皆為中老年婦女,且個個都拿著手機。
看上去,這場景和傳統畫麵——牧場黃昏,氈房旁站著擠奶歸來的老阿媽,一手提桶,一手搭在額前,舉目遠眺,馬背上的孫子正趕著羊群晚歸——很不搭調,但卻蘊藉了更多新內容:在一個大時代簡單而殘酷地到來後,男人的反應相對混沌,而女人,則更務實靈活。
傳統遊牧社會以經商為恥(和農耕社會相仿),更不可想象,拋頭露麵者為女性。當女人去賣貨,意味著這不僅是做生意,更是一種反叛。
最初,女人們隻是在街頭巷尾放個筐子,搭塊板子,賣鮮奶、酸奶、奶疙瘩、羊油……她們不懂經濟學,也無更多商業信息,單憑女性敏感,察覺到飯桌上的潛在需求,便決定幹起來。某個清晨,她們躡手躡腳出門,無任何招牌,也不吭聲,電線杆般,怯生生站著街邊。一旦聽到恥笑聲,便麵紅耳赤。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堅持下來的。那些挺過來的,積累起經驗,有了膽量,幹脆,在市場裏租了個攤位。
四年前,葉爾肯被老婆的設想嚇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來了火氣:“你瘋了?!”
老婆的眼裏蒙上層霧,傷心和委屈同時湧來:這皺巴巴的日子,她受夠了!老婆用微弱而堅定的語調說:“我就要幹!”
現在,麵對我,葉爾肯伸長胳膊,指著那些攤位前的女人說:“哈薩克女人厲害得很,個個都是老板!”
他不是老板,隻是老板助理;他不站櫃台,隻負責去牧區收購牛奶、駱駝奶、酥油、奶疙瘩。日子明顯寬鬆起來,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變化:僅僅四年,他便不再是家裏最重要的那個人!看上去,他也很忙,但去哪裏進貨,進什麼貨,進多少,都得聽老婆的。這種話語權一旦喪失,很難收複。
他那黑紅臉膛的膚色,顯現著他曾作為牧人,馳騁馬背的驕傲;譏誚的語調,亦透露出固有價值體係的強悍。但那個陌生的新世界,到底,還是在驚歎中強大起來。身為男人,他始終不服。
市場新世界和以往不同,不再需要男人強壯的體魄,機敏的馬術,抵禦風雪的膽識,而有著另一套判斷體係,他始終處在外圍,未能進入核心層,但他為自己保留了嘲諷權:他戲謔著男人被邊緣化的地位,道出女性日漸重要的事實。
葉爾肯整日奔波在市場與牧區之間,這個過程同時給予他自我成全的機會,讓他在變革中找到一席之地。在等待氈房主婦提來奶桶時,他牽過匹馬,跨上去,鞭子一揚,讓身子顛起來,顫起來,動起來。他隨著馬背起伏,潛藏在血液中的野性基因得到片刻撫慰;再次返回市場,他恢複常態,變成老婆的好幫手。
葉爾肯的老婆,連衣裙外罩著藍大褂,脖頸上閃動的金項鏈,不斷用短柄鐵勺攪動盆中的駱駝奶。駱駝奶營養價值高,但產量少,不易儲存,經營起來有風險,可是近來,她敏銳察覺,喝駱駝奶的人越來越多,便調整了采購計劃,讓葉爾肯多收購些;同時,也調整了銷售方式:一公斤十五元的奶子,可以單賣:一碗五元。逛市場的顧客走累了,端起攤前小碗,一仰脖,一氣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