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是條街(3 / 3)

晚年,黑紮提的生活反而變得忙碌起來:給孩子們教“冬不拉”。起因是大兒子都滿。作為塔城歌舞團的專業演奏家,都滿不僅繼承了父親的琵琶彈奏法,能流暢演奏《山鷹》,還自己創作出《駿馬》、《火炬》等新曲目,深受草原新一代牧民喜歡。可當他看到下山定居的牧民迷戀電視,孩子們沉浸於網絡遊戲,阿肯彈唱無人問津時,和父親商量,聯手舉辦“冬不拉”培訓班。

黑紮提點頭同意的原因之一,是為了哈圖草原。

哈圖二字,比黃金還重。九十歲老母和弟弟一直住在哈圖村,有一百五十多隻羊,十幾頭牛和馬。家裏的冬窩子離金礦隻有兩公裏,眼瞅著廠房蓋起來,草變得發黃,蝗災多起來,黑紮提意識到,那個他父親用鐵夾子打狼的時代不複存在。原本隻能放牧一百隻羊的草場,現在擠著三百多頭羊,羊把草根都啃了出來,一部分牧民不得不選擇定居。可在定居點,因為水少,技術不行,麥子和飼草料都種得不好,加之山下夏天熱,冬天風大,很多人又重返山裏,定居點上隻留下老人和孩子。男人們心煩,便戀上喝酒。黑紮提寫過一首叫《媽媽》的歌,講的是父親是酒鬼,母親改嫁後,孩子在夢中喊媽媽的故事。

琴聲雖然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它是一種希望。從一九九四年到二○一○年,父子倆共教出六百多名徒弟。用三十平米的小屋當教室,凳子是從不同人家借來,高低不同,款式不一。一個月算一個學期,學員從八歲至二十歲不等。一天上八小時,從最基本的學起,循序漸進。學期結束,學生能獨立演奏七首曲目。

是什麼人在做“冬不拉”,讓如此簡單的木頭演奏出如此絕美旋律?黑紮提說,他認識縣城最好的工匠。他打了個電話後,對我說,我帶你去。我問什麼時候,他說,現在!

走出逼仄的水泥樓梯,走出明亮但滿是灰塵的小院,就到了大街。從鬆泉市場走過,拐個彎,拐進朝東的小土路。路隨山勢起伏,路的盡頭是草原。佇立在草原邊緣的一樁平房,就是米努爾的家。院門敞開,院子裏堆著土塊磚頭,木料碎屑,褲腿粘著泥點的工匠們正忙碌地穿梭著。聽到黑紮提的呼喊,裏屋鑽出個瘦男人,臉頰擠滿皺紋。他搓著手,說家裏正在搞裝修,為小兒子準備婚房。

他讓我們進了裏屋,可屋裏到處都是土,連炕沿上也是土。原來的窗戶被扒掉,新的塑鋼框已裝好,但還沒安玻璃。窗台藍漆斑駁。有個東西很顯眼,像切開的甜瓜,一牙一牙,卻是木製的。米努爾說,這就是做“冬不拉”的模子。每一瓣都收攏起,外圍捆紮上黑塑膠皮,就像個完整的哈密瓜。

米努爾完全不會漢語,每說一句話,都得由黑紮提翻譯。他說,他父親是塔塔爾族,母親是哈薩克族,他以前是個木工,一九七○年開始做“冬不拉”。最初,有個鄰居拿著把“冬不拉”讓他修,他一看,把子斷了,便整天琢磨怎麼才能修好。修著修著,他想,還不如自己做把新的。

做“冬不拉”的原料很重要,最好用高山上的紅鬆木做,沙棗木也好,那種樹齡越大越幹的越好,長在溪水邊的木頭並不好。做多了,米努爾摸到行情,自己去加伊爾山收購木頭,再拉回來。一方木頭能做一百把“冬不拉”,一把能賣三百五十元(以前賣八十、一百五)。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已婚,在自己家做“冬不拉”,二兒子跑運輸,小兒子和他一起做“冬不拉”,兩人一個月可做十把。(若全部賣掉,可獲利三千五百元,去掉成本,再一分為二,利潤並不多)。

做琴其實不難,但要掌握好三分之一原則:琴肚占琴身的三分之一,琴杆占三分之二;琴肚上有兩個點,按三分之一原理配置:先是碼子,再是聲音源(一個圓洞,像肚臍,洞的開口不能高也不能低,否則聲音就不好聽)。

做琴時,先將木頭放入開水中泡,拿出來後在火上烘彎,再釘在模子上(我在窗台上看到的那個),模子分七瓣,每瓣上釘一片木頭,用上、中、下三個小釘固定,再用小刀削去多餘部分,抹上膠粘住,用塑膠皮捆起,固定好,四小時後,去掉模子,裝上琴把(琴把上要再貼一層硬木,因琴把被手指不斷摩擦),再裝上白鬆木做的琴麵,貼上自己剪的花紋,打磨兩個小時後,塗上清漆。

黑紮提拿起把“冬不拉”,彈了幾下,點頭說可以。米努爾常讓黑紮提幫忙綁弦:這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黑紮提把一根長弦分成兩根折上去,再綁。以前的弦是山羊腸做的,現在用普通吉他弦。弦從烏魯木齊或哈薩克斯坦托人買來,一根弦兩米長,十元。

從米努爾家走出後,我向後望了望:草原寂靜無聲,沒有牧人,也沒有牛羊。那條通往小城的土路,從這個大門口開始。這裏是臨界點:城市中止於此。這個尚無公交車的小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相互熟稔。這裏像城市的胚胎,能找到一切事物的緣起之時,雖粗糙,卻暗含倔強。

和黑紮提分別後,我回到賓館,從一樓大廳路過時,看到敞開的包廂內,一群穿著豔麗演出服的演員正在表演。“冬不拉”的琴聲從門縫傳出,旋轉的綠裙子舞動,男中音在歌唱。我不得不走進去,因為那大桌子擺在櫃台旁,而我必須在櫃台上點餐。我的麵被準許送到房間——以便讓我更迅速地從這裏消失。但我還是看到了:舞蹈的女子化著濃妝,睫毛黑翹,唇線將口紅包裹得很緊,綠紗裙擺嵌金邊;彈奏“冬不拉”的男子,穿黑金絲絨坎肩,飾有對稱花紋,小胡子,手指躍動。

這場麵令我感覺刺目。這並非是一場“冬不拉”的演奏會,而隻是為了讓某個飯桌的氣氛更愉悅,而進行的陪襯式演出。它那麼急匆匆,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就巴望著早點結束。

“冬不拉”的原野之美,全都凋謝了。琴聲起伏在刀叉杯碗的碰撞中,吞咽食物的飽嗝中,微弱得如病人呻吟。琴聲努力壓縮著自身,讓音符變小,變成晚宴上的一碟小菜。琴聲毫無熱度和光亮,隻煩躁地應付著,用禮貌掩飾暴躁。他們——那些坐在鋪著白桌布,當中放著塑料百合花的人們,正傲慢享受著,如塑料花般的琴聲。

我迅速地扭過臉,跑上樓,打開房門,坐在床邊,許久都一動不動。

這一天,“冬不拉”向我展示了所有:它如何被找到,被創作,被熱愛;直到它——如何變成現在這樣。它如此集中地出現在這一天,像整個白晝彙聚在一起,讓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連點滴都那麼生動。

草原骨雕人

這幾乎是個無法改變的事情——城市代表著文明中最複雜最精粹的麵貌:在那樣一片小小的空間,陡然吸引和集中了一大堆人,讓那裏變成熔爐,讓各種潛意識都得以沉澱、發酵、開花、結果。

托裏是在草原的邊緣地帶形成的縣城,站在自然和人造物的交界點上。這裏是大草原的一部分,卻被人鋪上了柏油路。路邊叢生著雜草,道路凹凸不平。這樣的縣城,即便是初來者,也一定不會迷路:它像根魚刺,在主幹道上分出有規律的枝杈。路旁是大片大片的空地、田壟和土坯房。這條唯一的主幹道,在某個時刻,隻有一輛車或一個行人。

在縣城旁的沙孜湖畔,一個草原帝國在我眼前逐漸成形。當我漫步其中,像走在古老文化的精簡遺址中,像在好幾個世紀裏穿來穿去,我和那些裸露在地表上的土墩墓、磚塊、陶片一起,經曆風沙、洪水、暴雪和外族人的入侵。

久居城市的人來到草原,會發現空間其實有其屬於自己的價值,就像花卉有顏色,聲音有重量那般。但城裏人若在草原行走上數日,探險會淡化為無聊;如果堅持幾個禮拜,荒寂會讓他變瘋,而無法分辨出活生生的植物和枯死的草葉。

在草原迤邐的外表下,是生活的單調。是的,牧人每天都幹著相同的活:放羊、吃饢、喝茶、擠牛奶、睡覺。因不斷遷徙,氈房裏的食物異常樸素,新鮮蔬菜是不可能的美味。可以吃到風幹肉。同時,牧人在放牧之時,異常孤獨:除了牲畜,隻有他自己。隻有在特殊的節慶之日,人們才聚會在一起。

彎彎曲曲的山路將這片大草漠和外部世界隔開,讓這裏的生活像被胳膊用力甩出去的石子,停滯厚重。棕黃色的草原在藍天白雲下,形成一首色彩的交響樂,但是當我推開氈房的門,會大吃一驚:在那個狹小空間,生活被擠成一鍋大雜燴,一股腦兒端出來(並非所有的氈房,都如旅遊區的白氈房那般闊氣)。我看到的,正好和富饒環境完全相反:在草原,人們依舊過著艱辛樸素的生活。因此我不再信任膚淺的對比,不再陶醉眼前的風景如畫:它們可能根本無法持久。在我們稱之為“有情調”的景色中,其實,蘊含著“被看”的不平等。

草原老了,草原還要繼續。

要讓草原生生不息,必須探尋新的觀察方式和感受方式。

三十四歲的烏木爾江從一個普通牧民變成了骨雕人:他把草原上的牛角、羊角、牛骨、羊骨撿回家,脫去油脂,適度打磨,刷上清漆,雕刻塑形,再銷售出去。他家就在縣城的邊緣地帶:泥牆包裹著的一個小院,平房,後麵是牲畜棚圈,鐵絲上搭著毛毯和小孩衣褲。

我是在老秦的指引下,來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家。男主人從裏屋迎了出來:瘦高,一米七八左右,國字臉,濃眉。他的眼皮很雙,眼窩深陷,整個臉龐上最凸顯的就是鼻子,山峰般聳立。

年輕人穿著時尚:白底草綠道長袖T恤,黑夾克銀鏈閃爍,石磨藍牛仔褲,右腕戴著紅繩黑串珠。泄露他牧民身份的,是黝黑的皮膚。他沒有小肚腩,也沒有大腹便便的初期征兆,這種挺拔精幹的體型,得靠幾代牧人累積而成。

穿過懸掛著花毯、狐狸皮的客廳,來到單獨的工作間,氣氛迥然不同:磚紅牆圍、花紋瓷磚,將這間屋子裝點得大方潔淨;淡紫底白花的塑料布裹著展示桌,像一雙大手,捧出一堆寶貝:形態各異的龍(龍須翩然,龍嘴大張,上下兩排對稱白牙,嘴含珠,身軀彎,眼球突兀)、手掌大小的“冬不拉”(琴肚薑黃,琴杆棕黑,琴把上纏著弦),展翅的仙鶴(翅膀輕盈)、小提琴、四腳趴地的烏龜(打開殼,可當煙灰缸)、跳躍而起,一瞬間僵硬的小青魚(由兩節尖牛角拚貼而成,眼睛和尾部薑黃,鱗片閃光),牛骨酒壺(節選了某塊骨頭的彎曲弧形)……

在這個小小的展示台上,每一個作品都不一樣,都有著獨屬於自己的特殊氣息,都攜帶著一種古樸和神秘感。

這個男人的漢語磕磕絆絆。我讓老秦問他,怎麼想到幹這個。他靦腆地微笑,說三年前,他在縣城幫人家幹室內裝修,有天夜晚,他覺得腦殼突然亮了起來,像燈泡通了電,他預感到生活要發生某種重大變化。

第二天,他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遠行烏魯木齊,在技術學校學雕刻,學期一個月,學費一千元。返家後,他從草原撿來骨頭,悄悄地幹了起來。

骨雕人的這種表述我並不陌生;或者,這類人群,我並不陌生。有一群聰慧的專業人才,不僅繼承了父輩的自信,又不墨守成規,通過努力,於普通大眾中凸顯出來。這樣的青年才俊,有獨屬於他們自己的卓異。

“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工作室。”他胸懷大誌,目標明確。

這個年輕牧人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具有衝擊力。當他的手指和骨頭的曲線間有了隱秘聯係後,他從外表看,便褪去了牧人的粗糙,多了幾分藝術家的氣質。然而,骨雕和木雕、玉雕、石雕不同,並不容易:先將骨頭消毒(大鍋裏蒸汽騰騰,煙霧漫漶,用沸水煮,令皮、毛、筋和骨頭分離),撈出骨頭後,曬幹(用大石塊將彎角擠壓成餅,令其緩慢變形);刨平,刨薄。查看每一塊原材料,根據其特點再進行組合,完成框架,豐富細節。

骨頭太脆,很難雕刻。若真要嚐試,如冰上旋舞。刻刀的力度要恰到好處:淺了不成形,深了會連帶起旁邊部位,出現縫隙孔洞。如何讓兩塊生前絕不可能相遇的骨頭拚貼在一起,創造出奇跡?這也是最考驗骨雕人想象力的時刻。他日思夜想,飯不香覺不穩,變成另一個人。妻子打量丈夫,看到他的表情諱莫如深。他坐在那裏,並不是時時都在雕刻,思索的時間反而更多。

通常,骨雕人會在腦海中先將完整的動物拆解成零件:腦袋、脖頸、鼻子、眼睛、嘴唇、爪子、翅膀、腹部……當這些物件單獨存在時,模樣異常陌生。骨雕人搜尋記憶,聽憑指引,按下刻刀:彎曲、展翅、騰躍、奔跑、鳴叫……當各種生命情態的瞬間被定格後,作品框架完成;再用砂紙和刀子打磨,使其發光。這種光瑩潤醇厚,像長久浸泡在油脂中後撈出,從裏向外滲透著磁力。那骨頭凝立,超拔之姿如灰姑娘穿上舞鞋,鳳凰涅槃,變成活物。

盡管采用了現代技術,但古老的思維、信仰及傳統的潛流,依舊暗暗湧動在骨雕人身體內部。骨雕人的童年和少年,與我完全不同,差異之大不可估量。這種差異顯而易見,正因為顯而易見,又很容易被忽略。

現在我所看到的骨雕人是個年輕人,然而,在他的手指上,卻疊加了八代乃至十代草原人的奇異天賦。擺在這裏的小樣,每一件都是藝術品,無論酒杯、煙灰缸、掛飾,都表達著不同品味,以及環繞著這種品味而形成的審美氛圍。

草原的慷慨神奇無處不在,而這一切,並非像博物館那樣有明顯的人工痕跡。骨雕人的作品,和人工盆景完全迥異。也許是樹木有彈性,才能讓鐵索、夾子、鋼絲勒住枝幹,長成特殊形狀;骨頭既堅硬又脆弱,沒有足夠韌性讓藝術家發揮。

我同時看到了另一種奇跡:植物和動物大不相同。也許植物也擁有豐富的感覺神經,但動物卻擁有智慧和靈魂。那些手腳並用,行動極快的動物,曾和人類異常親近,聰慧機敏。當它們死去,骨頭從軀體裏裸出,依舊攜帶著一種隱秘的神奇,骨雕人順勢而為,讓沉默的骨頭開了腔,有了屬於自己的音調。在這個展示櫃上,每一塊骨頭都成了貴族,都負荷著特殊使命,證明著生命的存在。是的,在這裏,生命不是由一種味道和一種模型組成,而分化成各種形態和滋味。

骨雕人端詳著這些藝術品,內心愉悅,卻不知如何銷售。於是,他用了最笨的辦法:在自家院牆外,寫上“出售骨雕”,以及自己的電話。他惴惴不安地等待:也許門庭若市,也許鞍馬冷落。

沒想到,從第一個買他作品的人開始,扯起了一張銷售大網。越來越多的人因口口相傳,找上門來;甚至塔城、克拉瑪依、烏魯木齊的顧客,都來了;還有來自哈薩克斯坦國的客商,要大批購進。

但顯然,這不是簡單的一樁生意。每一件骨雕作品,都依賴手工製作,而無法機械化、標準化。這種在工業化進程中,注定被磨損的手藝,在骨雕人這裏,獲得傳承。藝術品就放在那裏,毫不遮掩其特殊性:正因為它無法量化,故而它的多姿多彩,才難能可貴。

每一幅骨雕作品,都是一幅濃縮的草原史,擺放在客廳的博古架,或掛在書房的牆壁,像為現代生活提供出一條散步的通道,通往簡樸、原始、謙遜,讓人一下子回到沒有汽車沒有信號燈的年代。這條通道如此重要,它時刻提醒著都市人,人曾在大地上自由行走,人和動植物曾親密無間。

骨頭並不值錢,賣的是技術。製作者的品味、習性、審美趨向,決定了產品的目的和形式。骨雕人沒有雇傭工人,所有的活計都自己幹。隨著雕刻技藝的日漸成熟,他成了當地的小名人。在民族手工藝品展銷會上,他獲得“最具智慧獎”、“致富能手獎”。

於是,他遭到鄰居們的非議:他將自己的家變成市場;他讓自己變成商人。通過和他的對比,鄰居們發現自己的收入低得可憐。事實上,骨雕人的錢掙得也相當不易:最簡單的戴套環牛骨酒壺,也需耗費四天時間,售價才四百;二十天完成的一隻龍,售價一千五;而他製作的骨質小鋼琴,居然可以發音!其內部細微玄妙,精彩絕倫。這個作品,也不過才賣一千。同時,大夥兒還難以承認,這個擺弄幾下骨頭的人,就是真正的手工藝者。

在草原世界,“手工藝”一詞仍稱霸於金屬、羊毛、棉布、編織等類工作上,以往的骨製品,隻是做勺子、紐扣、裝飾品等小玩意,很少有獨立成型的大件。但年輕的骨雕人卻獨辟蹊徑,找到了一條神奇之路。

草原世界幾乎是一把就被推入前工業時代,傳統生活受到汽車、摩托車、商店、酒吧的侵蝕,但草原人從始至終都是疏離的。隨著人口增長,牲畜繁殖,牧場被過度開發後,已麵臨衰退。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現代文明之間,如兩片冷暖雲朵相遇,必然要碰撞出一場急雨。

在我看來,骨雕人非但沒有背離傳統,相反,關於他雕刻藝術的最後解釋,以及其神秘的感染力量,還有那些看起來沒有必要的複雜性,都可以闡釋為遊牧世界的幻覺——他熱烈而貪心地要找一種象征的手法,來表達一種集體幻夢。他的種種藝術品,都是描述遊牧生活的經典圖案。

隨著汽車的到來,牧人不再養馬,製作雕花馬鞍的工匠不再受到重視;隨著定居點的建立,牧人搬到土坯房,婦女不再精心編製圍攏氈房的草簾,甚至連捆紮東西的彩帶,也可以買來。傳統手工藝漸漸衰敗後,骨雕,卻成了一種全新技術。

骨雕人的一半成品是龍:大小粗細不等;口內含珠,或不含珠;體內通電後眼睛能發亮,或不亮;龍須彎曲著飛騰,龍頭臨風而立,帶鉤的龍爪從體側撐出,要作勢撲來。骨雕人知道漢族人對龍異常迷戀,而他的大客戶,多為漢族人,這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調整自己的創作。他曾陶醉的主題,並不是很暢銷,於是,在市場和傳統間,他拓展出新思路。

然而,龍這個動物並不真實存在。如何將無中生有的家夥雕好?如何巧妙搭配龍須、龍爪、龍身和龍頭?骨雕人麵對的問題如此具體,而手頭上的指引大綱又如此含混不確定。他遍查資料,潛心研究,試驗各種最佳搭配,讓手指徘徊在最謙卑的聽天由命與最異想天開的野心勃勃間。他沉入創作,利用各種細節,塑造出龍的形狀,又顯現其翻轉騰挪時的率性。

草原上的骨頭已不夠撿,他背著麻袋到烏魯木齊賽馬場(牛羊肉批發基地)收購骨頭。他的技藝日漸精湛:一塊看似普通的駝腿骨,骨質凹陷處髓質已幹化分散。他挖掘出其中蘊含的滄桑味,做成煙灰缸,正符合都市落寞男人之心境。

看起來,骨雕人烏木爾江是以自助的方式讓生活發生了改變,但其實,是日益擴張的城市力促了這種改變。草原和城市之間的空間給了年輕人活力和目標,他在這個新領域的探尋並非臆想和自戀,他誠懇而勤奮,慢慢尋找到屬於自己的獨特領域。

說話間,窗外刮起一陣風,隨後,小雨淅瀝而下。我看到鐵絲上還掛著毛毯,忙讓女主人收起來。此間,烏木爾江哥哥六歲的兒子不斷用手指做出槍的姿勢,向我射擊,嘴裏發出突突聲。我用手指回擊了他後,他便藏身掩體,準備再次進攻。

這個男孩有極其明顯的進攻性。他敏捷果斷,熟悉地形,在小院裏,奔馳的身影如閃電——遊牧民族的激情以神秘方式傳遞。

老秦提出想看看原料;我也點頭附和。

和烏木爾江走出屋子時,那孩子尾隨身後,嘴裏依舊嘟嘟不停。

背後牆角有一圈矮牆,我們探頭朝裏望——石塊搭起的木板有一米寬,堆滿薑黃、乳白、灰黑的骨頭,大多零散,也有和頭連在一起的角。散落在板子下的骨頭,還粘著皮毛,棕黑幹涸,一團模糊。腐爛腥臭的味道被陽光點燃後,熱騰騰地在空中炸開,射進鼻孔。

我的心被虎頭蜂蟄了一下。

天哪,這些骨頭還活著,正大力呼吸,竊竊私語!

長久浸淫於這些碎骨中,若無良好的心理素質,怕要夜夜噩夢,麵黃肌瘦。死亡如此緊迫地跟隨著這些骨頭;死亡無處不在。我無法在這夢魘般的味道中順暢呼吸,更無法長久注視這煉獄場景。捂住鼻孔,垂下眼簾,把湧動在喉嚨的嘔吐硬生生壓下去。

可烏木爾江卻心無旁騖,無邪地微笑。他認識每一塊骨頭,知道它們的名稱,懂得它們怎樣的搭配,能讓生命再次躍動起來。對它們的熟稔,來自他的童年,他的祖輩,他的血脈。

牧人以平等之心看待牲畜,將它們視為家庭一員,為它們起名,並能準確分辨不同,而不是將它們視為商品。牧人認為,馬、牛、羊、駱駝等牲畜,有其各自的神靈主宰和護佑(那些神靈有詳盡的名稱),牲畜的皮、毛、骨、肉、內髒,各有位分,秩序井然。

那個夜晚——那個令烏木爾江腦袋忽然亮起來的夜晚,變得可以理解。

這位草原之子成為骨雕人後,草原上的生命得以用另一種方式延續。骨頭不是作為實物,而是作為符號,存在於他的想象中,骨雕人憑本能,不動聲色地將它們認領出來,他從未破壞骨頭的完整性,而讓它們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人世。

從舊到新,從傳統到現代,在草原,我看到了許多對矛盾互相糾結,獲悉很多東西才剛剛起步。在這裏,一切都不會墨守成規,每一天都有新的發現。那些曾護佑過牲畜的神靈,同樣,也在護佑骨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