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是條街(2 / 3)

顧客並不知道,他其實,還救了駱駝一命。牧人飼養駱駝,原是為轉場方便,可自租卡車搬家後,駱駝變得可有可無;現在,它變得重新重要。馬的命運也隨之改變:馬不再追風,當它被飼養起來,就變成了等待屠宰的活動肉塊。當馬還活著,人們望過去,它的腸子已變成熏馬腸。套馬杆,套馬索,一並,放進博物館。拴在旅遊區的馬,搭上俗麗的毯子,整日不挪一步,隻等著與遊人合影。日複一日,它們不再是馬,而是僵死的符號。

每個攤位都是一個點,勾連起一個立體的交易網,發生在這裏的成交量,直接影響周邊鄉村來年的種植與養殖;另一個意外是:品牌在競爭中得以誕生。相同的貨物賣出後,不同的口碑反饋回來,慢慢形成品牌。

當顧客點名要多拉特鄉多拉特村炒製的塔爾米時,整個多拉特的村民都忙著種起塔爾米!舊有的判斷體係分崩離析,市場控製了新的發言權,但人們並不迂腐,他們用賣塔爾米的錢購買小麥和飼料,同樣支撐起整個生活體係。過去那種固有的、單個的、家庭作坊式的生產方式,漸次被協作的、靈活的、成規模的方式所取代。

從氈房前黃昏的沉思冥想,到市場喧囂混雜的交易,托裏在不斷擴大的同時,也比從前更焦躁不安。田園牧歌的過去無法重建,現代世界也不可能被隨意趕走,麵對工業化,草原內部需不斷調整,才能將衝突理順。當傳統遊牧遭遇挑戰,重生之路隻能在自身肌理中獲得。

出了街,後麵大院敞開,貨物隨便堆在水泥地上:耙子、鐵鍁、鐮刀、斧頭、十字鎬,叢叢鋼鐵茅草,在陽光下閃著銀白銳光;剪刀、鋼精鍋、搪瓷碗、鍋鏟、水舀、暖壺蓋、鋼絲球,雜亂混搭;一束光溜溜細木棍,像剛從樹上砍下來,雖被剝皮,還攜帶著植物特有的清新,於一灘鐵器中裸出,是鐵鍁把;大鋸子呲牙裂嘴,鐵鏈子節節勾連,盤成圈的鋼絲,鏤空的爐篦,水桶裏豎著塑料蒼蠅拍;錐狀楔子,專用來紮氈房或帳篷,頂部套鐵環,底部尖細。

宰雞店門口原木小凳無人,旁邊青玉米攢成堆,碎皮散落;鞋店外縷縷皮帶規矩擺放,固體黑麵條;紅藍拖鞋,散發團團膠皮味;塑料水管清潔透明,一根根洞空拋物線;紅藍線繩交叉,不同身體拚貼;長柄掃帚,頂一頭去掉飽滿紅粒的高粱杆,不再屬於秋天;鐵絲網纏繞自身,可在草原上做護欄。

裁縫店內不僅縫補,兼賣繡品,是古麗汗和三女兒瑪依努爾所開(大女兒在額敏開店,二女兒在機關上班)。房間自上而下掛滿各種柔軟的絲、紗、綢、布,充滿溫馨。置身此間的母女,既不上前推銷,也不冷漠排斥,隻默默幹活,偶爾,抬頭向我微笑。

我在這家裁縫店裏獲得了一種閑適和自由。我撫摸著那些碎花或純色的窗簾、床罩、被單,並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卻又不想輕易離去。彌漫在這裏的家的味道,將我的孤獨映襯出來,我應該逃離,可我卻依舊徘徊著。

我忍不住和她們攀談起來。母親古麗汗的漢語磕磕絆絆,而瑪依努爾,壓根不吭聲。我獲悉,她已二十三歲,可看起來,更像十七八。她黑瘦,一襲大擺連衣裙,紗巾一直壓到眉毛上,讓眼神低低垂下去。她正在踩縫紉機,手指靈活地扯拽著紅紗布,指甲蓋被海娜花染成醬紫色。她在趕製一個婚禮紗帳(我曾在草原深處的氈房內見過,是時下年輕人新婚必備物件),她已縫製出上百套這樣的紗帳,可自己,還沒使用一套……母親這樣說時,瑪依努爾將腦袋藏在縫紉機背後,羞怯地抿嘴笑。

二女兒阿依努麗意外到來,她抱著一個一歲三個月的男孩。原來,孩子有些拉肚子,剛去醫院打過針。外婆將孩子放進牆角的紅紗帳中,向二女兒詢問病情。那孩子攤開兩根白嫩的藕腿,瞪大眼睛,對突然置身的新環境發生了興趣。他不斷用手扯拽紗簾,勁很小,但紗簾亦隨之晃動,他被那變化吸引,咯咯笑出聲。

我問孩子叫什麼名字,阿依努麗說:跌克達爾。

看我反應平常,她鄭重解釋:是個詩人的名字。

詩人……我一時語塞。

在哈薩克人看來,詩人,真正的高貴之人。在小城的中心市場,在即將出售的紅紗帳內,那個繼承詩人之名的小男孩,正懵懂玩耍。陡然間,這間普通的店鋪變得異樣起來:那男孩不僅沉湎於一個自得其樂的童年世界,更成長在一個民族的預言與夢想中。在他周圍,環繞著一股持久的能量,護佑他長大。

離開裁縫店,我在市場上的布攤前停住腳步,那裏擺放著各色靠墊、坐墊、沙發巾、桌布……能看到各種顏色鮮豔的卡通圖案:喜羊羊、奧特曼、叮當貓。小男孩跌克達爾將很快遭遇這些。他注定參與到這個潮流中去;同時,他的一生,將被詩人的氣息浸染。

喀拉蓋巴斯陶市場,小城最鮮活的動脈血管,我在這裏看到了無數細節,我不厭其煩地列舉出那些細節,因為它們意味著當下的真實。

最後的“冬不拉”

古麗納爾是托裏縣貴賓館接待員。那天中午,下班路過操場,看到許多人同時演奏“冬不拉”時,眼淚止不住從墨鏡框邊湧出:那種古老的,潛藏在她體內的情感被喚醒時,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在賓館前台,我在電腦上整理照片,她無意間一瞥,看到有“冬不拉”演奏場景時,說起那件事。她穿著深藍色套裝,掛胸牌,翻開的大領子和袖口飾白邊,金紐扣,肉色絲襪,黑坡跟淺口皮鞋,坐在大理石地麵上的鋼架皮椅上,熟練操作電腦。

她將頭發全部梳在腦後,挽個髻,兩顆銀耳釘隱約閃爍。眉毛用眉粉掃過,嘴唇淡粉,眼線濃黑。一九八三年出生在這個縣城後,她沒在氈房裏睡過一夜。從她的舉止中,可料想她的父母一心培養她,並不希望她在黃昏的牧場上擠奶,或在轉場的大卡車上,用圍巾裹住飛揚的頭發。可那個中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托裏縣一萬人,包括老人、小孩、學生(年齡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兩歲),於同一時刻,用“冬不拉”,演奏同一首曲子:《和諧》。琴聲變得與平常不同。古麗納爾著魔般,愣怔在街邊——淚水,是自己流下來的。一種無法全然割斷的紐帶,神秘地銜接上。

她聽到了祖先的呼喚後,變得和從前不一樣。

這棟街邊的家屬樓四方四正,樓前並無草坪花壇,隻是片狹窄的水泥地坪;一旦拐入裏麵,街上的喧囂聲便微弱起來。站在樓梯口,按了門鈴,開門的正是民間作曲家、“冬不拉”演奏家:黑紮提。據說他長於演奏和作曲,但他根本不懂簡譜。他全靠天賦,用腦袋記住一千多首曲子,有傳統的“冬不拉”曲目,也有自己創作的。

他中等身高,臉龐赤紅,濃密銀發波浪般從額頭漫向腦後,幹淨的深藍色暗紋襯衫,土黃色馬甲,灰呢褲褲縫筆直。我是從他的眼睛和額頭,看出他堅強的個性。傳說中,他能用“冬不拉”琴聲將憂鬱演繹得出神入化,而現在,他卻呈現出一股奇特的沉靜,像內心的火焰已經熄滅。

他招呼我進屋。我脫鞋,踩著地毯走過,盤腿坐在茶幾旁。房間不大,貼著淡黃色暗花牆紙,碎花窗簾,一排薑黃色絲絨軟墊。電視機旁的相冊裏是演出照和獲獎證書,後牆掛著兩把彎刀(從飾有花朵圖案的黃銅盤子的頂端交叉而下,在底部露出一撇一捺,像個烏龜,卻有兩個頭);圓盤旁是左右對稱的兩把長劍(嵌在黑金絲絨包裹的板子上,黑把柄,銀色劍身,飾有幾何狀圖案,劍尾三角形剛好卡在凸起的環中)。刀和劍出現在這棟毫無特色的樓房內,讓這個空間充滿遊牧味。

他坐在靠背椅上(我奇怪他為什麼不坐在地毯上)說:“冬不拉的誕生有個傳說,有個窮人給牧主放羊,丟了隻羊,害怕挨打,就跑到戈壁灘去睡覺,聽到刮風的聲音很好聽,發現是風在吹一縷馬尾,就照那樣子做了把琴。”

突然,他停下來,起身,走進裏屋。他行動遲緩,兩腿滯重,像灌了鉛——很明顯,他的腰部受過傷。再出來時,右手裏多了把“冬不拉”。他再次坐回椅子上,含笑摸著琴杆,說它已經三十七歲了(聽著,像老父在說家中的老姑娘);他說,在哈薩克斯坦國演出,有人要出一萬元買,他拒絕了。他拍拍琴肚,說它的尺寸最標準,聲音最好聽。

我於是多看了那琴幾眼:紅鬆木琴邊已脫漆,橢圓琴肚上飾有對稱花紋,琴頭用紅繩吊撮貓頭鷹羽毛,這些是任何一把“冬不拉”的模樣,並無神奇處。但我還是咽下疑問。在沙孜湖,牧民說,千裏馬的模樣看起來很平常,隻有懂馬的人才能看出。

黑紮提將琴放在右膝,像爺爺抱孫子,隨意彈奏。他的手並不修長,甚至有些寬大,指甲剪得很禿,皮膚白裏泛紅,青筋突兀,細紋密布。在他右手的無名指上,套著個金戒指,嵌長方形黑戒麵。

他邊彈奏邊說:“‘冬不拉’以前是七個音節,後來發展為九個、十三個、十七個、二十一個。開始隻有獨奏,後來才有合奏。要六十個人以上才算合奏。配器決定樂隊的構成:七把普通中音“冬不拉”,配一把高音“冬不拉”,再配上霍布斯、黑管等樂器,聲音就會很好聽。”

“常見的‘冬不拉’有三種彈法:撥:胡爾曼·哈孜彈法;彈:塔提木·別克彈法;琵琶式彈法:黑紮提·賽依提汗彈法。”他將大拇指向後,指著自己,笑起來。一瞬間,這個長者變成孩童。他滿頭的銀發、笨拙的雙腿、多皺的眼角,突然不再重要。歲月可以腐蝕別人,但在他這裏,卻如流水滑過,他依舊持有一顆天真的心。他又彈奏起來。為了讓我明白,四分之二和四分之三區別很大,他不斷演示。我說,前者像馬蹄奔騰,後者像泉水湧流。他點頭笑了起來。

“我的祖先是中玉孜瓦克部落的一支,一八七二年從阿勒泰遷徙到哈圖草原,我爺爺叫葉爾達納,才六歲。我父親賽依提汗一九○九年出生,是個民間藝人,母親額爾薩麗德是阿肯,我一九四二年出生,有八個弟妹。我家有五隻羊,兩頭牛,兩匹馬,一畝地,日子很窮。我父親夏天收購馬鞍,換成羊,趕到山下,在集市上換點鹽和茶。冬天,他按野獸的蹤跡投誘餌,埋夾子,打黃羊、灰狼、狐狸、野雞。運氣好時,一個月能打到四隻狼,狼皮可縫製一件大衣。要把狼背回家,先用棒子敲它們的腦袋,打昏,再用皮繩綁住它們的嘴。”

“六歲時,我已喜歡上了‘冬不拉’。我的伯伯拉合木伯,親戚伯依達克都是‘冬不拉’演奏手,我還有個親戚叫拜孜·哈拉木,是個遊吟詩人,彈得最好。現在,人家都說我是拜孜·哈拉木再生。學琴全靠自己悟:他們彈時,我就站在一旁看,能記多少算多少。他們不讓我摸‘冬不拉’,也不和我說話,更不會手把手指點。我父親知道我喜歡上了‘冬不拉’,就用一張狐狸皮換了把琴。有一天,我在家裏練習,彈得很難聽,父親聽著心煩,跳起來,一把掄起我的琴就摔在地上。可過了幾天,他又給我買了把琴。他一共給我買過七把琴,並不都是他摔壞的,有的是在轉場的路上碰壞的。那時我家窮,沒駱駝,琴就捆在牛背上,很容易損壞。終於有一天,他聽到我的琴聲後,笑了起來,說彈得好。他一激動,宰了兩隻羊,請鄰居們過來吃飯,祝賀我學琴成功。”

“我到九歲時,還在給別人放羊,十歲,我去鐵廠溝闊克勒村上學。一進校,我因能自彈自唱而變成小名人。那時候的一年級有二十多個學生,可到了二年級,人就少了一半。老師是剛初中畢業的學生,師資力量很薄弱。一九五九年,我考上新疆工業交通學校,一個月兩元生活費。全班八十二個學生中,十七名哈薩克族學生。第二年是一九六○年,食堂裏的窩窩頭比拳頭還小,湯能照出人影,人人都吃不飽,很多學生選擇退學,哈薩克族學生隻有我一人拿上了畢業證,分配至縣養路段當技術員。第一個月的工資是四十七塊兩毛一。”

“工作後,我想找個媳婦,可我除了彈‘冬不拉’的特長外,不過是個家境貧寒的中專生,我想了又想,決定找個老實姑娘。我覺得,老實人的立場比較堅定,不會隨便改主意。有一次,我去同事家吃飯,見他妹妹很靦腆,便有了意思。女方家說考慮三個月。她的家人動員一切關係,到處打聽,黑紮提是個什麼人。答案是:有本事的人。我父親從哈圖趕來提親,給女方家送去一百元見麵禮,四塊花布。第二個月登門後,定下結婚日期:一九六四年十月三日。有二十多位親戚參加我的婚禮,宰了一隻羊。我們在縣城租了個小房子住,一個月的租金是三塊錢。我父母送來一條花氈、四床被子、兩套窗簾。第二年初春,我去山裏修水庫,指導工人怎樣安放炸藥包。活很辛苦。可每天晚上,我都給工人們彈‘冬不拉’。那時候我正年輕,手感很好。隻要工人說好聽,就彈個不停。我的名聲從這裏傳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知道養路段有個黑紮提,能把‘冬不拉’彈神。”

“一九六六年,文革來了。一九六八年,單位要找出個黑幫黑線,有人嫉妒我彈得好,說我彈的是外國音樂,明顯是裏通外國,是三家村安插在托裏縣的內線。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啥叫三家村。六月份,我被抓起來,不用審,直接開打,人跪在尖尖的碎石上,後腿上壓著汽油桶,膝蓋上的血噴出來,把白石頭染成紅石頭。胳膊反綁過去,用麻繩捆住腕,頭發被揪起,用鞋尖踢肚子,木棍敲脊背……我老婆聽到這個消息,人都嚇呆了,整天迷迷糊糊,兒子生了病,沒有及時送醫院,沒想到,就那麼……沒了。消息傳來,我整個人都木了,覺得那些打在身上的棍子一點都不疼。哭不出來,沒眼淚,心裏一片灰,就是想不通,不就是彈了首曲子,怎麼算也到不了傷天害理的份,為啥讓我的娃娃抵命,為啥……”

“後來,把我拉到深山裏的道班,白天在公路邊挖沙子,一挖十幾個小時。沒水喝,渴了抓把雪往嘴裏塞;沒爐子,把饢放在石頭向陽的那麵,捂一捂再啃,就把大牙給崩斷了。白天人累得站不穩,晚上,他們用布把眼睛一蒙,把我往死裏打。我聽見有人說,打死特務不犯法。他們邊打邊問:你們反革命集團的後台是誰!你為什麼給兒子起名叫都曼(轟轟烈烈)!你是不是想再鬧一次革命……我滿嘴的牙全被打光,兩根肋骨斷了,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可我還是不承認我是反革命。我不能認。我認了,我的娃娃就白死了。他們見我死咬著不低頭,就給我丟下一米長的繩子和一把刀走了……”

他已熱淚盈眶……他想繼續說下去,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決堤,噴湧上心頭。他說:“我要休息一下。”

他站了起來,緩慢踱步:這個中等身高的老人——因被打斷兩根肋骨,行動遲緩;並且,十指被粗暴虐待過後,那些天才的傳感元件,那些曾在琴弦上能接通祖先呼喚的探頭——如今,變得像柴火棍。

他在那裏踱來踱去,與內心的悲涼搏鬥著,低著頭,銀發縷縷,泛出蒼茫之光。他在為自己落淚,或者,為那早逝的嬰孩落淚?“冬不拉”帶給他驕傲的同時,亦帶來厄運。

“那天晚上,我想了又想,不能死,說啥也不能死。第二天,太陽一升,我又恢複體力,開始挖沙。上午時,戈壁起了風,他們都走了,嫌天氣冷。隻剩下我一個人,雖然無人監管,可我挖得還是那麼認真,一點都不偷懶。挖到後來,不覺得是在接受懲罰,身體已形成慣性,不挖都不行了。就那麼挖著,挖著,腦子一片空白,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隻剩下鐵鍁和沙子。這時,開來輛拉包穀的解放車,司機停車後,跳下來,是我認識的薛同富。他拽著我的袖子說,你還不快跑,他們今晚要打死你!他從額敏過來,把包穀送到阿爾達肖去,他聽到搭車的人閑聊時這麼說,就轉了個彎趕過來。我看了看周圍,戈壁那麼大,往哪裏逃?看著解放車開走,我的手再也拿不動鐵鍁,渾身的力氣全沒了,人癱倒在沙地上。”

“可我還是逃了。冷、餓、疲勞、毒打……我都能忍受,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順著公裏跑,一口氣跑出七八公裏,眼看著戈壁在月色下泛出白光。我的肚子空空蕩蕩,卻一點都不覺得餓。是恐懼讓我不餓。說起來,我這可是逃跑。可不跑又怎樣?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四日。晚上,風大起來,天變得更冷。我看見前麵路邊有個小房子亮著燈,就去敲門,對戶主說,我要到額敏去。第二天,我走到額敏,在那裏,我找到白良福,我的一個漢族朋友,說他們要打死我。他說不怕。他把我帶到縣城一戶哈薩克族人家,讓他們把我藏起來,每天給我送飯。二十天後,他安排了一個拖拉車把我送到鐵廠溝,讓我從那裏回哈圖草原我的老家。我在鐵廠溝住了一夜,第二天往家走。我在路上遇到的氈房裏吃饢喝茶,走了兩天兩夜,回了家。我母親看到我回家,扔下手中的擠奶桶飛奔過來,顧不得提鞋,和我擁抱在一起。”

“大隊因為我回來,專門開了個會,說如果公安局來要人,就給;如果是群眾組織來要人,就不給。我在家裏住下,慢慢養傷。一九六九年二月,我從收音機裏聽到講話,說文革中受迫害的人都要平反,我想回到縣城去。雖然父母不同意,可我還是走了。”

“一九七一年,我平反後,又能彈‘冬不拉’了。可彈什麼呢?我再不想彈別人的曲子,我要彈自己寫的曲子!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姓鬱的漢族人在彈琵琶,十根指頭一上一下。回到家,我拿起‘冬不拉’,發現自己的指頭也起了變化。我苦思冥想,不斷琢磨,總結出一套琵琶彈奏法。我寫了《山鷹》,一支曲子八個調子,一個高難度接另一個高難度,和傳統‘冬不拉’不同。到現在,隻有三四個人才能完整地演奏下來。我還寫了《母親》《痛哭流涕的孩子》《美麗的家園》《葉木爾河的波浪》等曲子。”

他說起另一件事:一九七六年三月,他的腰疼病複發(曾被打斷兩根肋骨),匆匆趕到烏魯木齊治病。三歲半的女兒出麻疹,因沒得到及時治療,不幸夭折;一天後,一歲的兒子因被傳染上,也離去了。

“中間隻隔了一天!”他的嘴唇抖動著,不知後麵該說什麼。

頓了一會,他說:“太傷心了。”

我完全不知該怎麼接話。我被這接二連三的死亡給震住了。

頓了頓,他說:“沒辦法。”

三個孩子:他家,一共夭折了三個孩子……

他哽咽無語。這個房間突然陷落進一種可怕的空蕩。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在我和他之間,雖然有民族、性別、年齡的差異,可現在,身為父母,我們被共同的疼痛折磨著,惺惺相惜。

出乎意料,他突然說,我要演奏《山鷹》。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他要專為我演奏!我並非音樂行家,未必能完全領略他技藝的精妙,但他已做出決定:將琴放在膝上,凝神定氣。

琴聲響起,沒有一點緩慢的前奏,突兀地,音符從最高處飛旋而下,一聲聲,急如馬蹄。鷹翅顛簸起伏,環環相扣,步步追問。鷹時而憤怒,時而自憐,一路翱翔。急促時,彈琴的右手變成兩隻、三隻、四隻,捆綁在一起,一起翻飛。及至最後,鷹凝立山頭,翅膀戛然收起,天地停頓下來,定格:砰!

他對生命的投入那麼執著,而他對技藝的磨練,又那麼精益求精。他的天賦那麼突出,而他的遭遇,又那麼曲折。他並不演唱,隻專注演奏。他將全部精氣神都灌注於指尖,讓人哭,讓人笑,能讓人摸到自己的心跳。

專注,專注,隻專注於這一種技藝,並在這種技藝中將自己練就得完美無比,無懈可擊,視周遭喧囂熱鬧於無聲,隻浸淫於簡單中,一直彈,一直彈,將節奏融於骨節深處,收縮,擲出,再收縮,再擲出,如刀劍出鞘,碰到耳膜就灼燙,碰到眼睛就流淚。

這琴聲維係著一個隱秘世界,在那裏,人類原初的熱情完整地保留著。平常,人們不會特別在意它,一旦找到缺口,讓它滲進來,那熱情就奇怪地顯出原形。

走在下班路上的古麗納爾,她的模樣是現代的,可淚水卻是古老的。琴聲撕開道裂紋,一瞬間,她看到自己的母親、外婆、母親的母親,外婆的外婆。那麼多人生活在琴聲中,直到抵達她——無論如何,她都逃不了。這濃縮的情感一旦附體,她便止不住哭泣。

小木,新疆音樂家協會工作人員,一九七六年時還是個孩子,走在大街上,突然聽到廣播中傳來“冬不拉”的演奏,便呆立在電線杆旁。他被嚇壞了!那疾風暴雨的音符嚇壞了他:他從來沒想到,“冬不拉”會像鑿子,能在他身上挖出洞。他記住了那個名字:黑紮提。直到二○○二年六月,音樂家協會在托裏舉辦“黑紮提從事音樂創作三十年”的研討會時,他才目睹了真人形象。他說:“那個時代,人們都憋著一股勁,砰,被黑紮提的‘冬不拉’一下子釋放了出來。”

和傳統阿肯通過聚會博得聲名不同,黑紮提完全借助現代傳播工具——廣播,變得家喻戶曉。早在一九七四年,新疆人民廣播電台就錄製了他的“冬不拉”曲目;六年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邀他到北京,錄製了二十首“冬不拉”曲目,既有傳統曲目,又包括他創作的。

黑紮提從此有名。

人們給他寫信,以和他吃飯為榮,走在街上,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山鷹》在一九八六年“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比賽”中獲民樂組一等獎;二○○九年,他應邀到哈薩克斯坦國參加“中亞國際民族音樂文化周”,獲傳統音樂項目成績突出獎。該國音樂官員遊說他,到我們這裏來,有房有車。他笑著搖頭。那裏一袋洗衣粉要十二元,在中國才兩元。他買了幾條領帶拿回來送人,人家說,都是中國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