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進草原的“家庭氈房”(2 / 3)

賽伊娜是幸運的:她七歲的生日禮物,是去上學。坐在教室裏,開始翻閱書籍時,環繞在女孩周圍的草原世界慢慢消失,另一個世界逐漸清晰。賽伊娜無比熱愛閱讀,雖然她很難一下子全都讀懂它們,但靠著勤勉和努力,她記下了很多知識。

賽伊娜是抵達了上海後,才驚詫地發現——自己和別人如此不同。她的同學大多來自都市,唯有她來自牧區;她的同學能很快將自己介紹清楚,而她卻無法解釋她的童年,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構成,她的生活習慣。她的迥異,絕非來自某個單件事情。

如果賽伊娜想說清楚自己,便要首先說清楚草原。草原那樣廣闊,草原上的人們,像浮雲般不斷遷徙,在這裏形成的風俗,自成一體,有種排斥並隔絕外部世界的本能;這其實,也是種自我保護:它能讓牧人們暫時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過,隻能是暫時而已。

賽伊娜和男友去逛音像店,看到寫著“草原”字樣的光碟很暢銷,非常納悶。男友讚歎:“真美啊!”而她卻本能地反感。這過於優雅、幹淨和整潔的畫麵,是商人為滿足都市人的幻想而特別提供的贗品。這種景色像“新大陸”——大自然像天堂般,被塗上層神奇的、田園詩般的色彩,而其真實性則完全被遮蔽。

男友將耳機取下,戴在她的頭上:“很好聽哦!”

“是嗎?我不覺得……”賽伊娜的這句話說得平淡無奇,卻隱晦地描述出她的擔憂:她所熟悉的湖邊生活,正危機四伏。

她在沙孜湖畔認識的世界——牛糞、蝴蝶、蒼蠅、蜜蜂、凍雨、冰雹、積雪、狂風……其實,都是青草的別名,是從青草的身體裏分裂出去的細胞。要想了解草原,必須首先要了解這些繁複。隻有將這些細節綜合起來,才能讓草原變得立體而完整。

她所目睹的草原,大麵積塗滿黃綠色,細長的電光自遠方陰鬱雲層霍閃而下,如割人脖頸的碩大鐮刀。冬季的暴風雪能打斷電線。到了旱季,青草被烤焦,根本無法曬幹草,風中充滿鹼塵。如果看到的是暗沉沉的地平線,並非預示著大雨將至,而是另一場令人窒息的沙塵暴。也有例外:是逐漸逼近的蝗蟲群。夜晚極不舒服:又潮又熱,蚊子肆虐。地氣透過薄薄的氈子滲進肌膚,身體沉悶滯重。黎明,人被寒冷弄醒,看到一層乳白的霧懸浮半空。隻有當爐子燒得通紅時,逼仄的氈房,才變得舒適起來。

在冬窩子裏貓著,雖然一家人的用水僅限於燒茶、洗碗、牲畜飲用,可用駱駝馱回來的冰塊,還是會很快就用完。早春是最危險的季節:畜群體力下降,抵抗力變弱,每次去水源地飲水,要往返七八十公裏,耗費三天。有的羊會因飲水過量而漲死;有的,則在前往水源地的路上渴死。

三月初,看到背陰處的冰雪都融化了,爺爺說,該走了。奶奶用三天烤好了饢,煮熟了全部冬肉;爺爺將家什打包捆綁好;賽伊娜將氈片裹在剛出生幾天的小駱駝身上。

轉場生活單調地持續著,像一列火車,行駛在環形鐵軌上,景觀相熟,季節相似。轉場要趕在四月初之前的接羔季節,及農民還沒有開犁春播時。轉場開始時,速度均勻,每天約走十五公裏。

爺爺揮舞鞭子,提醒那些貪吃的羊兒歸隊;奶奶的懷裏揣著隻小羊羔,還要不時下馬,將滑倒的牛扶起。晚上歇息,卸下駱駝背上的物品,撐起小氈房,燒壺熱茶,啃幹饢。天黑了下來後,牛羊的叫聲也弱了,隻有柴火還冒著青煙。

不幸的是——寒流提前到來!

轉場的隊伍隻能行進在綿綿雨雪中。雪花逐漸變大,在泥濘的路麵鋪了層銀白錫箔紙。起風了,飛舞的雪花聚成團,砸在爺爺的皮襖上,砰砰脆響。夜晚,那臨時搭建的小氈房雖竭力抵抗,可敞開的口子,還是讓冷空氣直挺挺襲入。冷空氣與爐火相遇,形成股陰冷水氣,異常難受。

寒冷降臨在女孩身上,並從她的頭發開始擴散,用濕漉漉的手臂擁抱她,搖晃她,帶她進入到一種古老的、胎兒心跳般的節奏中。

女孩看到了轉場的內核——人多麼弱小!麵對大自然,隻能承受,無力反駁。

爺爺和奶奶已做了最大努力,將牲畜和家人受傷害的程度降到最底線;可驚慌還是呈現在他們臉上。他們不說,賽伊娜也能看見。即便轉場已結束,可他們還是生活在轉場後遺症中。寒流的影子一直盤踞在爺爺、奶奶和賽伊娜端起的茶碗中。雖然在夏牧場,這家人已喝到了奶茶,可浮動在茶水上的奶皮子,卻異常沉重。

麵對音像店唱片上的青草和白馬,賽伊娜無法責備它們——草和馬沒有問題,它們對自身之外的寓意毫無所知,問題是,用這個意象來闡釋草原,未免太過淺薄。當馬被迫離開氈房和牧人後,被資本強行安插在一個真空地帶:這匹馬如何來到這裏,是否有料吃,主人是否關節疼,通通被省略。草原被抽走了屬於自己的色彩、形狀和氣味,成為單一化的產品。

賽伊娜一直都忘不掉那兩頭母牛。

第一頭是要分娩的母牛。連續幾天,爺爺都睡在牛棚裏的草堆上,照顧母牛。它用屁股對著他,細長微綠的蘿卜屎啪啦啪啦落進幹草,濺到牆上,像蒼蠅一樣黏著,空氣裏蒸騰著熱氣。在這幽暗而溫暖的環境裏,母牛甚至忘記了下崽。賽伊娜每天都去看望它,注視著圓滾滾的肚子,瞪大眼睛,懷疑它挺著這麼大的肚子,還能活嗎?那肚子裏像揣著塊大石頭。

母牛下崽時,爺爺讓女孩到氈房裏去等。等賽伊娜再來時,看到幹草上多了個濕漉漉正在發抖的小牛。它的母親正在用舌頭舔舐它的身體。女孩聞到股怪味——黏糊糊的熱氣裏混合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既苦又香。

爺爺侍弄小牛時顯得很年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活了。然而後來,賽伊娜親眼見到這頭牛的腦袋被爺爺掰到後麵,手中的刀切入脖頸上的血管。那切口逐漸擴大,擴大,變得十分明顯。血噴射了出來,熱氣騰騰,開始是絳紅,在空氣中暴露得時間長了,變得紫黑。

另一頭個性狂暴。它踩著爛泥用角撞開氈房的門,女孩聞到牛嘴裏的青草味——那是咀嚼過第一遍的草莖又升到了它的喉嚨,再噴出來的味道,堵得女孩胸口發悶。那母牛心不在焉,眼睛被過多的牧草熏醉,有種酒鬼喝多了的感覺。

神使鬼差,女孩爬上了牛背,讓它帶著她四處走。當牛越過一條溝時,把她顛了下去,然後,躍過她的腦袋跑開。小女孩在溝裏仰望,看到牛濺滿泥漿的乳房,像要裂開一樣。那乳房釋放出一股異香,彌漫過來,被女孩喝到。

她躺在溝裏,像死了一樣;過了很久,才直起身子,試圖爬出來。膝蓋被蹭破皮的地方火燒火燎。她以為自己要死於這種劇痛;同時,又強烈地意識到,她還活著。

上海的高速公路很平坦,交通指示牌上標明分岔後道路的走向。這些牌子在夜晚反射出清晰的光芒。賽伊娜問男友:“為什麼牛羊的眼裏沒有指示牌,照樣能找到回家的路?”賽伊娜的結論是——隻有茫然的人,才會依賴指示牌。

指示牌是特權,代表著都市人所擁有著的自由。指示牌讓他們不再害怕,可以長驅直入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他們也在“轉場”,但和草原上的完全不同。牧人轉場,是冒著生命危險,不得不拯救自己的必要行為。

城裏人對都市感到厭倦,蜂擁至音像店,通過草原歌曲來消解煩悶,而賽伊娜看到的卻是:都市化進程恍如高速公路,一旦開了頭,其速度將無比神速。

賽伊娜看見上海的夜晚在霓虹燈中閃爍;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像險峻絕壁;雨天街道上的汽車,像遍地野花;淩空而起的立交橋,像巨蟒騰空……這個國際大都會所呈現的景象,終有一天,也會出現在草原上。

她對男友說:“在定居區,即便是窮人,也會有個家。如果有人想找他,也能找得到。但在草原,一個人的家就是他馬鞍上的毯子。人們來也容易,去也容易。”

草原又老又鏽,是一部幾千年沒人給它插電的機器。草原人的壞脾氣,是從發現了煤、鎳、金開始的。一支由工程師、勘探員、科學家組成的隊伍進入草原後不久,煤礦、鎳礦、金礦相繼建立,粗暴地切斷了轉場之路。

草原人早已習慣生活在一塊比時間還古老的土地上(他們同時還和逝去的亡靈生活在一起),因此,阻斷轉場之路,讓他們固定地居住在一間土坯房中,即便一切用具都是新的,他們的心靈,還是受到了巨大衝擊。

定居令牧人渾身不自在,像處在脫臼和無根狀態;同時,有些新房子修建時,建築商偷工減料,不是屋頂漏雨就是院牆歪斜。盜賊夜晚光顧後,人們開始互相提防;甚至連草原上的風,也發生了改變:空氣中彌漫著粉塵和煤灰味。

媽媽每個月給賽伊娜寄八百元生活費,同宿舍的女生月開銷是一萬元。

賽伊娜去肯德基當服務員,一小時六元;去咖啡館當招待,整天站著,嘴角掛笑,一天三十元;坐公交車一小時,去匹薩店,在後台洗碗:用幹布子擦碗盤,烘幹,再擺好。一周後當服務員,從上午九點站到晚上八點,一天五十元;在奶茶店的工作,不用按時按點,有空就來,累積工時,一月不少於五十小時,掙三百元;在學校機房幫忙,安裝電腦,下載軟件,一小時十元。

當賽伊娜離開草原,有關轉場的經曆就成為她最穩固的財富。當同學們展開從服裝店購來的新衣時,就像在同時展示賽伊娜在這個集體中的微不足道。賽伊娜穿著不值一提的舊衣,行走在校園中,灰頭土臉地過了兩年,直到那個男生從天而降——那個將手機遺忘在機房,又返回的男生。

那男生發現這個女生穿著白色圓領汗衫,碎花裙,蓬亂頭發綁在腦後,似乎想讓它們看起來筆直,但卻並沒有達到這個效果。她有著矯健的羚羊體型,鎖骨優美。他們相愛後,他說,他一眼就愛上了那個陡峭的地方。而女孩,一直記得那張刮得幹幹淨淨的臉,每一個毛孔都清晰可見,有凹痕的上嘴唇因為著急,而滲出汗珠。

環湖的山穀,四麵八方地聳立著,將正中的女孩牢牢囚禁。她從山坡的頂端眺望下去,注目那片凹下去的地方——湖水輕飄如羽,似乎風一吹,便能被徹底掀開來,看到內裏的秘密。這湖野性而荒涼,蘊藉著碩大無朋的神秘。

當賽伊娜這樣描述家鄉時,男友的兩眼盯視過來,像在看一部好萊塢西部片。他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孩——他隻是七拚八湊地知道她的大學生活,卻對她的草原生活,一無所知。

賽伊娜六歲時,就已能通過嗅覺將湖邊氣味完全掌握:沼澤味、動物的腐屍味、岩石味、正午陽光中的硬草味、炊煙味、羊群味、苔蘚味、雨滴味、枯木味、清風味……每一種味都有獨屬於自己的疆域,和別的味互不侵犯。最極品的味道,當屬母牛的乳房味。當它在擠奶時,由幾百種氣味組合而成。

在黃浦江畔,沙孜湖變成這個男生又熟悉,又無法忍受,但又必須接受的景觀:那個地帶是疏朗的,又自成體係。正是那個地方,讓賽伊娜不再是單獨的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的重疊。賽伊娜近在身旁,卻又像看不見摸不到的遠古;賽伊娜那樣柔弱,卻又像用特殊材料製造的。賽伊娜的眼裏裝滿了湖水,賽伊娜的神經刮著秋風,賽伊娜的腳底蔓延著各色野草。

賽伊娜不是二十二歲,而是二十二乘以陌生,約等於一百歲。

當賽伊娜在校園漫步時,在她的身軀內部,暗潛著水源地、樹根、蒿草、蜘蛛網、母牛和暴風雪。男生既迷戀那個世界,又陷入惶惑,甚而是強烈的嫉妒。他知道時間一長,那些潛藏在這個女生身上的感覺器官,會相應地縮微、化小、肢解,直至再也無法分泌出生動。而他,不得不把她從湖邊拉回到江邊。

賽伊娜說起畢業後的打算——她發現無論在縣城或草原,人們都不大願意穿民族服。一來是做的人少;二來是價格高。年輕人更青睞牛仔褲、T恤衫。如果結婚,更願意買婚紗:一套兩千元;若租,一次八百。賽伊娜想在縣城開家民族服裝店,將現代與傳統結合在一起,製作出價廉物美的民族服。

男友默然片刻,把臉沉了下來。女孩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又不想和他深談。對這個草原來的女生來說,十分違心的事她是絕對不會做的。於是,那臉色——她隻當沒看見。於是,賽伊娜收到了這個短信:

親愛的賽伊娜,我建議你離開沙孜湖。如果你不留在黃浦江,一切,就都完了。

賽伊娜將手機捏在掌心,汗涔涔的。那些話刀子般尖刻,一下攝住她的心。她想,今後,這些話還會像鉤子似地鉤住她。賽伊娜開始失眠。她躺在床上,試圖用手指壓住眼瞼,好像她能通過眼皮,把痛苦擠出來。她燃燒著,煎熬著,想退縮成一個五歲小女孩。

男友已找到工作;而賽伊娜在畢業前,也有服裝公司向她發出邀請(像賽伊娜這樣,精通哈薩克語、漢語、英語、粗通維吾爾語、日語的人才,著實少見)。他們約會時,女孩破碎的歎息盤旋在半空。她恐懼;她能感覺得到,他同樣恐懼。在他們相識的兩年裏,這種恐懼不斷增長,幾乎要吞噬他們。他們擔心——那個古老的、年代久遠的草原世界,會將他們的愛封鎖起來。

事實上,選擇賽伊娜當女友,令這個男生一直處於緊張狀態。賽伊娜絕不僅僅是個長相甜美,善良能幹的女孩,她來自草原,那裏充滿各種儀式,有更多的教規和家法。在那裏,大多數人並不看好冒險和打破傳統。但他依舊堅定地和她在一起:兩年;風雨無阻。

賽伊娜凝立窗口,突然頓悟:也許最好的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解釋,而讓一切趨於簡化。如果要避免過多的自我拷問,隻能簡化——簡化童年生活的背景,簡化種族和社會的複雜性,而不做任何解釋,樸素到底,隻讓自己還原成一個人。如果開始解釋,單是她為什麼叫賽伊娜,為什麼把爺爺奶奶稱呼為爸爸媽媽,就要說上兩天兩夜。

就這麼簡單:一對男女;就這麼簡單:他們相愛了;就這麼簡單:他們要在一起生活。

關於賽伊娜畢業後的去留,是個沉重話題,她從不和家人談及。

“這種兩難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特殊遭遇。”賽伊娜說。很多聰慧的孩子通過求學之路到達大城市,四年後,他們選擇留在那裏工作和生活,不再返鄉。

家鄉人是否會對他們感到失望?

“也許。我從小就感到大人們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們和大自然抗爭,是因為他們一直懷有希望。如果我能回到家鄉,一定會幹出點事……”有很多因素左右賽伊娜的生活,讓她成為裝載各種影響的器皿;各種思想在她的身上盤根錯節,沒有什麼整齊劃一可言。賽伊娜舉例——在學校,她經常被同學和老師簡稱為“小賽”。

“我覺得這個名字所帶給我的困惑,就像我的整個人生必將和別人不同一樣,是個隱喻。”她一方麵渴望和別人一樣,不希望被單獨地凸顯;然而,又無力抗拒這種趨同化。她無法對老師和同學說,我不姓賽,所以不能叫小賽;她無法解釋賽伊娜三個字是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的,若將它們分離,便會讓詞意喪失所指。左一個“小賽”,右一個“小賽”,會讓賽伊娜淡化自己的傳統,懷疑自己的根基,潛移默化地接納了某種改變,並逐漸趨於麻木和沉淪。

然而,當她和男友提及這個問題時,他認為她小題大做。而賽伊娜的憂慮,正是來自於這些“小題”。她認為現代文明當然是個好東西,可它的確侵蝕了草原的文明和文化;而且,這種潛移默化的滲透,會讓很多人變得得過且過。

在賽伊娜看來,“文明還是野蠻”,其實是個偽命題:也許“文明”不過是智力的誇張和心理上的妄自尊大,而“野蠻”則充滿活力,更富蠻荒氣息。應該從非此即彼的僵化模式中跳脫開;應該從這兩個極端中,尋找到一個點,把真正的自我和自由結合在一起。

在草原,人的標準也是天的標準。草原上人們的度量衡,是從自然中承襲而下的。草原人不會被書本捆住手腳而胡思亂想,做一些褻瀆神靈的事情。那些從未被人跡沾汙的潔白山頂,有著宏偉肅穆的表情,始終令人感到敬畏。但現代文明要草原人摒棄傳統文化,而這,隻會導致更深刻的衝突。

賽伊娜具有超級敏感的嗅覺天賦,她深諳轉場,了解草原社會的結構,在她敏感的心智中,有著太多的東西。賽伊娜的過去,並不是用舊時刻計算的舊時間;而是用“另一個時刻”計算的“另一種時間”。

“我想要回到從前”,爺爺說。“我希望一切都回到過去,幹枯的小溪能流著清水,泉水也能湧出,地下水位恢複到原來的位置,羚羊、野狼重新占領它們的家園……”在爺爺奶奶的世界,一切都是明確的、穩定的;到了賽伊娜這裏,時代發生了改變,她不得不做出艱難選擇。

後半生,她的生活將重複這個場景:

凝望黃浦江時,她的瞳孔裏,卻閃著沙孜湖的波浪。

蠻荒老風口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因風雪迷失方向,二十六人被凍死,多人被凍傷;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大風將縣城數萬隻牲畜刮出境外,數十名前來救援的人員被凍傷;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塔城道班兩名工作人員被凍死。

——《托裏縣誌》記載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從塔城到克拉瑪依的後山公路還未修通,塔城、額敏、裕民等地的對外聯絡隻有通過老風口。作為省道二二一線,這條二十八公裏的路常年刮風,八級以上的大風有一百五十天,最大風速每秒可達四十米。冬天,雪助大風,道路常被一米以上的積雪覆蓋,車輛受阻後,常致使司機或乘客在車裏被活活凍死;若冒雪下車尋路,會被風吹至百裏以外,一樣凍死。

縣文化館館長是個“托裏通”,給我說了個風和繩子的故事:有一年,從烏魯木齊來了個工作組,專門救援因風受阻的群眾,有個年輕人穿了雙黑皮鞋,在一色大頭鞋中特別紮眼,大家問他冷不冷,他抬起腳說,這是棉皮鞋。

“是真正的棉皮鞋!”

他分在館長和兩個本地年輕人的辦公室。無論轉身邁步,或抬腳拿材料,他都格外麻利優雅。那兩個年輕人,不知怎地,一下子對這個外地人及他的鞋子恨之入骨。他們的父母把他們生在這個北疆小縣,他們僅去過幾次烏魯木齊,如果他們能住在烏魯木齊,一定會和這個年輕人一樣,穿上輕便的棉皮鞋,並在那裏幹出一番大事業,出人頭地。

館長對那雙皮鞋並不在意。風讓受損數據節節攀升,他正為那些數字鬧心。他一抬眼,看到年輕人伸手拉門,馬上站起來,攔住他。館長從牆角敞口的尿素袋裏撈出根繩子,塞進年輕人手裏,讓他一頭拴在腰上,另一頭拴在屋裏的哪個東西上。館長說,這樣安全。年輕人匪夷所思地瞪大雙眼,像在聽一個笑話。那兩個本地年輕人,其實,他們本可以為館長的建議提供旁證,可他們不是趴著寫材料,就是忙著算數據。

館長費勁地說,這裏的風,厲害得很。

館長是哈薩克族,掌握的漢語詞彙實在有限,當他說出“厲害”這個詞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他認為自己已表達得足夠充分——那嗚嗚叫的風,在我們這裏,能要人的命。他朝自己的助手望去,知道他們都聽明白了他的話,知道讓繩子捆住自己,是必要舉措,絕非馬戲團滑稽戲。可他們一聲不吭,忙得沒時間抬頭。

塞進年輕人掌心的是截麻繩,纖維一束束交叉糾纏,硬撅撅紮手。這樣的繩子,如果當韁繩,套在馬或牛的脖子上,一定般配極了,可用來拴人,人不就跟牲口一樣了?年輕人變得不安起來——後來,館長想,如果他沒穿那雙黑皮鞋,麻繩捆在腰間便不會那麼突兀;問題是,那雙黑皮鞋,顯然為出門而買。年輕人無法讓麻繩和皮鞋共存。他將繩子放回袋中,擺手道:“沒必要,沒必要。”他俯下身,貼著館長的耳朵輕聲說,我就撒個尿,很快回來。

館長聽到了關門聲。和屋外風雪的嘶吼聲相比,那聲音顯然小得多;他還聽到年輕人走遠的聲音。他真是個害羞的人。如果是本地人,一定會扶著牆就稀裏嘩啦。黑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向前。

一股寒風從門縫裏灌進,讓館長的身子變得僵硬。他無法將大風造成的災難濃縮到年輕人麵前,同時,又懷著一絲僥幸心理。也許……他坐回桌前,卻無法繼續工作。當他再次眺望那個尿素袋,心跳得激烈起來:年輕人隻看到那些繩子像蟒蛇,模樣醜陋,卻不知那是救命索,那是本地人長期與風抗爭的生活中,總結出的逃生武器。

年輕人當然認得“老風口”三個字,但卻隻把它簡單歸納為地名,而這,是對這個詞的弱化處理。恐懼、害怕、戰栗、噩夢,這是本地人讀懂的老風口;老風口的風,是個橡皮擦,能把人的全部特點擦掉,隻剩一具虛弱的軀體。

三分鍾後,年輕人沒有回來。

四分鍾過去了。

到了第五分鍾,館長猛然站起身,說,不好!

他快步走到尿素袋跟前,撈出截繩子往腰上拴,又招呼那倆人過來,捆住自己,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門把上、桌腿上。

打開門,風雪旋轉而來,像置身攪拌機內部,看不清地麵。館長讓兩個年輕人摸著牆,分東西方向尋找,自己則朝正對著門的那條路走去。人走在風雪中,像被撕裂的碎布片,隨時能被吹飛起來。這時,那捆在腰間的麻繩,像拽著風箏尾巴的線,讓人命懸一線。

每一個凸起的雪堆都那麼相似,像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幾萬年。根本看不到腳印。風雪的耙子將坑窪、痕跡、細節全都掃蕩得平坦、綿軟、光滑。這是風雪製造的天堂,裏麵沒有人走過的一絲證據。可館長還是瞪大眼睛,仔細搜尋每一個鼓起的大雪包。

他埋怨那個愚蠢而天真的年輕人——他太清高,認為捆上麻繩就會有失身份。他懷著幫助別人的心態而來,忘記了自己同樣置身危險之中。

二十米開外的一個雪堆下似有隱約的黑色,館長快走幾步,撥拉開積雪,看到了那雙鞋。他招呼兩個年輕人過來,將屍體拖回辦公室。

館長是在那個瞬間變老的:他的頭發在那一刻變白了。盡管兩個年輕人也目睹了這一切,但卻沒有看清,以至無法說明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他們聽到館長自責地說:怪我,怪我……那個城裏人躺在地上,軀體一動不動,在微弱燈光的照耀下,那雙依舊簇新的皮鞋格外紮眼。這間辦公室變得陰森可怕:慘白的牆壁、黑皮鞋、緊閉眼皮的臉龐、紅頭文件、正在統計的數據……死亡改變了全部,真相被袒露:人所能控製的疆域實在有限。

當那個城裏人穿著黑皮鞋,走進暴風雪時,這兩個年輕人的內心一定湧起古怪的惡毒。那個城裏人像棉花團般被吹倒,被雪砌成了個大鼓包。那場景沒人看見。圍繞著他皮鞋的嫉妒早已消失,這兩個本地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那笨拙的大頭鞋。

三個人默默陷入沉思。他們都很懊惱,覺得自己要對這個城裏人的死亡分擔一份責任。他們知道,此後很久,他們都不會忘記這個暴雪之夜。

這就是老風口的生活:沒有燈火輝煌的大街、劇院、餐廳、美妙的音樂,隻有嗚嗚的風雪,它們呼嘯在屋外,沒有善惡標準,它們僅僅是風,是雪,而那個從烏魯木齊來的城裏人死了,這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所以,當風雪再次哀嚎時,人們的頭腦中充斥著三個字:殺人犯。

但人們依舊生活在老風口。

生活在這裏的人,不了解別人的生活,他們隻了解自己,隻了解自己的感覺和判斷,隻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構築起屬於自己的尊嚴。

一位在縣裏有些名氣,出過幾本書的作家,很會耍貧嘴,當麥克風往他眼前一擺,整個人就像通了電,天文地理,人情世故,無所不知。他五十來歲,黑發中夾雜著銀絲,但卻不顯蒼老,反而因梳理妥帖而顯得練達。

我記住了他,並非因他所講的那些鄉間笑話,而是他無意間說起十五歲出門,路過老風口的事。他說當他瞥見世界真相時,兩隻眼睛像敲碎了殼,打在平底鍋中的雞蛋,漸漸擴大膨脹起來。我為這個比喻喝彩,而他,瞬間被我引為同道中人。

他攜帶著筆記本電腦,很方便地為我調出那時的照片。

那少年瘦小單薄,眼神膽怯,嘴角沒有裝飾性的笑容,是個典型的鄉下少年。大多數這樣的孩子,最終成長為農夫、工人,或小販,而他成了作家。

他是如何從容蛻皮,把那雙羞怯的眼睛,最終磨礪得像食肉動物般放肆而略帶殘忍,我不得而知,但他一定不是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我記住了那個故事的發生地:老風口。他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願提及這三個字。無論人們用什麼語調說出老風口,無論是開玩笑或認真,他都控製著自己不插話,隻有這樣,他才不會讓自己再次沉入回憶。

他說,成年人的感覺麻木而粗糙,可少年不同。

那個十五歲少年,在黃帆布大包中裝了幾串阿魏菇,從沙灣縣坐班車,去塔城舅舅家送年貨。車在老風口停下後,說前麵有暴風雪。人們無可選擇地進入路邊旅店,坐在四方桌前的木凳上,僵硬地等待吃飯。

店裏隻供應一種飯:拌麵。

風大雪大,沒有多餘的菜做別的飯。少年隨大流,從口袋裏掏出錢(若在縣城,隻需花一半錢),順從地交了。他坐在不起眼的拐角,像省略號的最後一個小點。他生怕引人注目,眼神慌張,將小身子蜷在暗處。

從這個角度可直通通看到廚房:即便是中午,因暴風雪肆虐,天空昏暗,廚房也亮著燈。裹著油汙圍裙的三個夥計,正在大鍋前忙活。少年盯著那裏,看清每一個步驟:一團膨脹的麵被拉扯成細長條,鍋蓋掀開後,開水騰騰,不一會兒,波浪中翻出一條條銀魚;炒菜的鏟子和小鐵鍁差不多,炒的是羊肉、白菜和皮芽子(洋蔥)。那堆高高的白菜,倒進鍋裏後,沒炒幾下就變少了。少年沉迷於每個細節,忘掉了暴風雪,忘掉了自己。

飯後的整個下午,人們都在等待中度過。男人們抽煙、吐痰,女人們講笑話,談論著天氣,說暴風雪通常要持續兩三天。那些笑話令少年臉紅,他便起身在門外去撒尿。

屋外的雪越積越厚,榆樹拚命搖晃著樹幹,雲朵像在逃跑,少年站在雪地上,像有人用小錘子敲太陽穴。他抖抖索索地提上褲子,推門進來,簡直不能相信這種變化:僅僅幾步路,狂風、暴雪、危險和恐慌就被擋到門外,人們在燒著爐火的的房間裏聊天,發出陣陣大笑。

天黑了下來。正如大家預料,暴風雪沒有停下來,一幹人便再次坐回飯桌,等著吃晚飯。炒麵上來了,散發著一股蔥香,人們吃得大汗淋漓,打起飽嗝。少年吃了一半。他並沒有吃飽,但胃口卻有股奇怪的力量,正奮力阻止他進食。

那是他看到了不該看的場景後,受到的懲罰:夥計們將中午收攏到大鐵盆的剩飯倒在案板上,用刀切碎,再撥拉進鍋裏,翻炒時加上蔥末、蒜末。

他的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不知該說什麼,該對誰說,腦子裏亂糟糟的。吃過飯後,他的嘴裏泛出股怪味,像吃的不是炒麵,而是苦艾。

雖然房梁發黑,門板歪斜,碳火將息,可十幾個男人還是擠到一張通鋪上,脫了衣服。有人給少年讓出點地方,他便躺了下來,但人擠人,隻有一個身子寬,不是別人碰到他,就是他碰到別人,沒辦法,他隻能將身體繃緊(不像在家裏,可以獲得足夠的釋放和舒展)。空氣裏彌漫著腳氣味、汗腥味,混合著打鼾聲、磨牙聲,讓少年渾身發疼。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發現它們有了改變:更瘦了,更高了。

一種不熟悉的新生活,就要展開。

他對自己說,一定要睡著。

第二天清晨,醒來,走到屋外撒尿時,榆樹的枝條已變得紋絲不動,天色依舊陰沉,但卻寂靜無聲,好像昨夜的風暴根本不存在,那些棉花團般的雪堆,也不那麼無聊乏味。呼吸了清冽的空氣後,他不想再回到大通鋪,便一個人走到餐廳,習慣性地坐在昨天的角落。在那裏,那團陰影像從沒離開過,將他的身軀淹沒殆盡。可是驀然,他猛地站了起來,渾身顫抖。他張了張嘴,想喊,卻像失聲了般,隻站在那裏,臉色蒼白。

廚房裏的夥計們正在做早飯:將昨晚的剩炒麵倒入大鍋,兌上幾瓢水,就火熬煮起來,變成湯麵。湯麵擺在每個人麵前,碗裏分不清是灰色白色還是綠色。客人們吸溜著,齒縫間發出嘶嘶聲。

少年覺得那湯麵是口放大的濃痰。

他將碗推開,跑出門外,在白雪的曠野裏嘔吐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出門。昨天是他十五歲生日,他自告奮勇給舅舅家送年貨。出門前,他往大頭鞋裏墊了厚氈墊,在鞋前鞋後塞上羊毛團,在棉襖外套上洗幹淨的罩衣,戴上棉手套和長耳風帽……他認為自己已能應付這個世界了。可現在,他摸到了自己的眼淚。這世界,遠比他想得更浩大。

他擦幹眼淚,回到桌前,把那碗湯麵喝了下去。

汗滴從他的額頭冒了出來,他什麼都不想,或者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和他不相幹。他為了趕路而吃。他必須吃:為了性命而吃。他在吃的時候說服自己,說這味道不錯。之後,他將空碗朝前一推,站了起來。

之後,他長大了。

“風從十月開始刮,到第二年三月底;五級不算風,八級才算。風刮起來也不是沒完沒了,有規律可尋,大致以三天、五天、九天為期限。”嶽秀麗精幹爽快,黝黑圓臉,中等個,紮馬尾,牛仔褲,旅遊鞋。她很愛笑,語速超快,語調中暗藏著一種奇怪的尾音。我聽出她的漢語裏摻雜了哈薩克語的味道。她點頭說,她的哈語比漢語流利。

在新疆,這並不奇怪。我曾在南疆和田見到過很多說流利維吾爾語,而漢語卻結結巴巴的漢族人。所以,我們的話題依舊回到了“風”。

嶽秀麗說:“上小學時,父母叮囑我,一定要牽著妹妹的手回家。有一天,風來了,我一扭頭,身旁的妹妹不見了——她不小心鬆開手,一下子被吹出十幾米遠。我在後麵喊,趴下趴下,可風太大,把我的聲音全吞沒了,妹妹聽不見。她不知道她走得那麼快,是被風推著,也不知道自己已經不在我身邊。我嚇壞了,不知該咋辦。如果這時,風力再大一點,她就會被吹得看不見。有個過路的大媽看見了,馬上知道該怎麼辦。她順著風跑,邊跑邊衝著妹妹的背影喊,風來了,快趴下。妹妹終於聽到了,一下子,身子就軟在地上。我的眼淚嘩啦流了出來。我知道,妹妹今天撿了一條命。”

嶽秀麗有些不安地問我:“這些事是不是太小了?”我說,不小。

在老風口,有一塊屬於自己的鍾表,人們按照那塊表上的時間來看待世界,人們有獨屬於自己的節奏,他們在自己的節奏中和曆史發生關係。

“那一年,還是我上小學時,村裏看露天電影,正看到半中間,刮起了風,我爸一看風向,馬上讓我們拾起凳子走,我們不想走,可看到我爸皺著眉頭,就磨磨蹭蹭地拿起凳子往家走。走到半路,風大了起來,我爸說,快跑。我們舉著凳子就跑了起來,風聲越來越大,大得嚇人。我家住在村西頭,十幾分鍾後,回到家,拿木頭把大門頂住。這時,風變得更大了,可我們一回到家,就不那麼害怕。我媽準備燒火做飯時,我聽到有敲門聲,來的是王老漢,他家住在村東頭,說電影還沒完,風就把人吹得散了場,他往家走時,硬是被吹得迷糊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爸笑著說,我一看天就知道,今天要刮大風。王老漢在我家吃了飯,睡了一覺,第二天才回去。”

我出生在東疆哈密,上小學時見識過刮黃風:天空猛然發烏,風卷著土,讓一顆顆黃土粒子掉下來,像下雨,到處都是泥腥味,簡直沒法呼吸。學校的大喇叭通知緊急放假,讓學生們快回家。吃午飯時,因看不見桌上的飯菜,母親拉開了燈。傍晚時,聽母親說,鄰村有個小孩被刮進坎兒井,給活活悶死了。但這樣的事僅發生過一次。老風口的風不僅酷烈,且發生頻率極高。

“有一年冬天,風吹著雪,把房門埋住了,雪從院牆堆到房頂,我們去找人,就直接上房頂,朝底下一跺腳,喊,誰家?下麵的聲音從煙囪裏傳出來,我家!門被堵死了,外麵的人要把雪朝外挖,裏麵的人要先把門推開道縫,朝屋裏扒拉雪,再從門縫爬出去,往外挖。”嶽秀麗抬起胳膊說,挖出的雪道比她的頭還高。

我問她,村裏人是不是很討厭刮風下雪?

她搖搖頭:“也不全是。風雪消停後,我們可高興了,可以玩陷人坑遊戲。先挖出個洞,在洞口蓋上雪塊,再撒上浮雪,根本看不出有坑。大人一腳踩虛,掉進去後一身白,爬上來後嗬嗬笑,也不生氣。冬天雪大,野兔斷了糧,就爬到雪堆上啃樹枝,能把一片林子齊刷刷啃斷。我們追兔子玩,嘴裏叫著‘嗷嗷’。用爬犁滑雪,一滑滑出上百米。要朝樹矮的地方滑,那裏的雪厚實。到五月化雪後,反而不好玩了,到處是泥巴,天看著晴朗,可風裏摻著雪粒子,刮到臉上生疼,還不如冬天。”

風所代表的自然讓人害怕,人努力想掌控它。人建起摩天大廈,發明空調,以為可以不用再理會風霜雨雪,然而,置身於人工繈褓中,人雖獲得暫時緩衝,但卻並沒有真正理順和大自然的關係。

我對嶽秀麗描述的這個小村充滿好奇,想去村裏看看。嶽秀麗說:好辦。十分鍾後,我們上了車;三十分鍾後,阿合別鬥鄉也格孜庫勒村到了。

和新疆大地那些缺水的小村沒任何差別,這裏林帶稀疏,田野貧瘠,陋屋稀疏,塵土飛揚。這片曠野幾乎等同於西西伯利亞的流放地。在這個袒露的空間,看不到一個人,環繞著土屋的田地,看起來,像被遺忘了很多年。這裏沒有一星綠色,田埂上的茅草枯幹,甚至沒有雞鴨,聽不到狗叫。

這場景將我帶回到童年歲月,我原以為此生永遠不會再見這種場景。等我長大後,東疆農村已很少能看到這種赤條條的田地,塑料大棚成為重要景觀。農民種大棚菜,反季節銷售,可獲取更多報酬。

在都市,人們通過辨別建築物,很容易就能找到中心,但在這裏,卻找不到中心;或者,根本不需要中心。曆史遭到停滯,令其依舊保留史前蒙昧狀態: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水泥樓房,天和地空空蕩蕩。

刁永江家的土屋被院牆圍住,人站在牆外,能高出一個頭。院子的角落七零八落地堆放著農具和雜物,屋門很窄,僅能通過一人。進入後,先是間放著蔬菜的廚房;朝右一拐,是主屋,擺放著圓桌、雙人床、寫字台、沙發等家具,這些物件顯得很古怪,像被畫家用鉛筆描過,帶著濃重的陰影。原來,這屋子僅有一扇朝南的窗戶,長寬都不超過一米,光從那裏透進來,不僅沒有帶來亮堂,反而更增加了抑鬱之感。我在南疆克孜爾千佛洞見過這種小窗,知道這種設計並非為節約木料,完全是為了防風。

坐在圓桌前的男主人身陷昏暗,看不清麵容,聽到嶽秀麗的介紹後,從胸腔內爆出一陣大笑。那笑聲毫不修飾,充滿草莽氣,令整個房間隨之抖動。這種原生態的笑容,在都市早已絕種。這是個自然人發出的天真笑容,和身份、地位、學養、財產皆無關。

在訪談開始前,我想方便一下,女主人帶著我,並沒有走出門,而是穿過廚房,來到左邊屋子。這裏堆滿雜物,在靠牆的一角,有個用木板和塑料布隔出的空間,那裏,安放著一個抽水馬桶。

那馬桶的白簡直像月色般皎潔。它出現在這個空間,宛若公主落難。它像塊閃光的玻璃,將此地的衰敗、混雜照得更為透明。它完全不可能屬於這裏,而它,就出現在這裏。

女主人看出我的迷惑,解釋說:“沒這個不行……風刮起來,說啥也不敢出門……”

我忙點頭。我想起那個穿棉皮鞋的年輕男子。

刁永江一開口,那些黯淡的家具像被鍍上了光,慢慢變得亮起來。逐漸,逐漸,他的麵部也從陰影中顯露出來:他的額頭上除了有刀刻般又深又長的皺紋外,還布滿無數條細紋,兩頰消瘦黧黑,眼白清晰,眼神放肆偏執,又不乏熱情。風霜在這張臉上留下了肆無忌憚的痕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更顯老。深藍色衣褲有些發皺,頭發蓬亂。

“我家是村裏第一個買小四輪的,我十二歲就會開手扶拖拉機,十六歲拿駕照。我們村雖然屬托裏管,但到托裏縣要五十公裏,到額敏縣隻要三十公裏,我常開車往額敏跑。開得順時,三四個小時就能到,如果風大雪大,十二三個小時到不了也是常事。在村裏,如果有人坐上我的小四輪,我又不問他要錢的話,說明這個人很有麵子。坐小四輪,可不能穿平常的衣服,要穿上棉襖棉褲,外加皮大衣、皮帽子、氈筒。就這樣武裝,如果連坐十幾個小時,也會凍壞手、腳、耳朵。”

窗外的天空似乎沒有一點要轉亮的兆頭,我們圍著圓桌而坐,聽刁永江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很大,詞語像西瓜,毫無遮攔地滾出。他總在某個關節點上開始停頓,然後大笑,像個好奇的大孩子。在這個小村,他沒有一刻感覺自己受到了局限,相反,他活得自在、自如、自信。他會開車、有旅行經驗、對兩個縣城都很熟稔……這一切,都讓他從傳統農民的形象中跳脫出來。

“有一年冬天,我出門辦年貨,背了個大口袋,回來時,風把袋子刮出道口子,裏麵的大米快漏光了,可人走在風裏,一點沒感覺肩上輕鬆,根本不知啥時候漏的。”

“還有一年,也是冬天,風大得很,我從額敏縣開車返回村子,跑了五六個小時後,車上有個哈薩克族孕婦說肚子疼,我停車一看,路走了一半,返回去和朝前走都要再花六個小時。我愣住了:咋辦?路兩邊是戈壁荒灘,看不到一戶人家,更別說衛生所、醫院。可那女人已經疼得不行,像馬上就要生。有啥比生孩子更要緊的事?我自己當爹,知道那滋味。我想了想,把身上的皮大衣脫下來,招呼車上的人,把蓋在腿上的毛毯取下來,把孕婦圍起來,再讓個中年婦女進到圈裏,就在車上接生。我沒人可商量,覺得隻能這麼辦。沒人說我瘋了;也沒人抱怨停車。用毯子圍起的人牆肯定不暖和,我心裏也虛虛的,怕有閃失。俗話說,人生人,嚇死人。在我的車上,我就要有交代。我跳下車,朝路前路後看,希望能碰到一輛車。可是沒有。那麼,隻能這麼辦了……我心裏想。終於聽到小娃娃的哭聲,一車人都鬆了口氣。剩下的路,我跑得又快又仔細。一想到娃娃生了下來,我就想笑。一笑,滿嘴灌的都是風,都是雪。那家人給娃娃過滿月,請我去喝酒,我去了,喝多了,心裏痛快得很。他們感謝我,我說,我和這娃有緣。”

“一九九六年,我買了輛八座車跑運輸,到縣城一人五塊錢。有一次,我拉了七個人,走到老風口靠西四公裏的雪山頭,雪大得看不清路,我就打開窗戶看路基,憑著感覺開。開著開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刹車後下車一看,出了身冷汗:前麵停著一輛車,車頭鑽在路基下麵,和我的車就差幾厘米。路被這輛車給堵死,我隻好返回,朝道班開,在離村子還剩五公裏的地方,車掉進溝裏出不來,車上的人都下來挖雪,挖得鐵鍬把子全斷了,還是不行。我一看,說,不要車了,走!路兩邊是雪山,中間夾著條溝,有個小夥子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我拽他的袖子說,不行不行。我知道,在雪地裏一坐,就再也不想起來了。他不聽,我就硬拽;他罵我,我還是拽;他發了狠,幹脆躺在雪地上。我跪下去,把他的腦袋抬起來,吼著,起來,起來。你不起來,我就不走。他被逼急了,狗熊一樣,慢慢爬起來,嘴裏說,我殺了你。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能讓你躺在這。他跟著我們慢慢朝前走,風像鑿子、錘子、矬子,把人弄得血肉模糊。可人還得往前走。不走不行。五公裏的路,活活走了三小時。一進村,那小子就跪倒在地上,抱著我的腳磕頭,說我救了他。他年輕,不知道輕重,我知道那地方能要人的命。一九七六年,有個騎馬去縣城看兒子的媽媽,就在那裏失蹤的。老馬單獨跑回家後,被鄰居發現了。鄰居騎著馬,一路找來,馬在一堆雪前刨,刨出了老人,人早都凍僵了。”

從這個落滿灰塵,處處被雜物填塞的院落可知,即便如此有頭腦,受人尊敬的村民,其生活,也談不上闊綽,其他人家則更弱於此。他們的生活,像《呼嘯山莊》中國版:風雪用鞭子抽打著這個西北小村,人們被自然束縛越緊,夢想就越野。風在這裏讓生活被迫變形後,人們必將以更苛刻的標準要求自己。他們要比別人更嚴謹、更赤誠、更熱情,才能將日子過下去。

“我們村隻有一千人,哈薩克族七百人,漢族三百人,學校一個班才有六七個學生,時間長了,大家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我每天早晨習慣喝奶茶,不喝綠茶。五歲時,我父親到牧區教人開麵粉機,帶著我住了三年,八歲時,我的哈薩克語已說得相當流利。我們周圍都是哈薩克人,不學語言,生活不是不方便,是簡直沒法過。我父母那麼大年紀,都學會了哈薩克語。哈薩克人大方,開放,喜歡開玩笑,出門不帶水,不帶饅頭,看見氈房就進去,總能喝上奶茶吃上饢,臨走,還有奶疙瘩拿。冬天他們宰羊宰馬後,喊我們去吃肉。我們過春節,也喊他們來。”

女主人在丈夫的談笑聲中進出了好幾回,但都刻意不讓自己成為焦點。她總是微笑地望著我們,從某個角落摸出個東西後,悄悄出門。她中等身材,容貌端正,對丈夫有種單純的、看不出任何造作的寬容。因此,我決定向刁永江打聽些關於戀愛的事。可是,當我問他,村裏各民族之間是否通婚後,突然又有些不安。我害怕自己太過冒昧和唐突。

出乎意料,這個問題在刁永江這裏,得到了沒有任何糾結的答案。他用肯定句回答:“在我們村,漢族男人可以娶哈薩克族女人,漢族女人也可以嫁哈薩克族男人。”

他指了指嶽秀麗,咧嘴笑起來:“她妹妹就嫁給了哈薩克族小夥,聽說過得不錯。”他沒有直接說嶽秀麗妹妹的名字,因為嶽秀麗在這個小村太有名:作為村裏第一個走進哈語學校的漢族女孩,她初三畢業後考上塔城農業農機學校,畢業後分配到縣裏工作。

現在,我終於明白,嶽秀麗為什麼哈語比漢語流利。

嶽秀麗說,有一次,她想吃盤子裏的胡蘿卜,可滿腦子都是哈語,就問妹妹,這個東西,漢語怎麼說。妹妹受她的影響,上的也是哈語學校,後考入伊犁農業農機學校。

嶽秀麗說,當妹妹想嫁給哈薩克族小夥時,兩邊家庭都曾表示過反對。理由都是:習俗不同。可兩個年輕人是同學,根本沒有語言障礙,加之共同成長的經曆,他們執意結合。婚後不久,妹妹生了個聰明的兒子,令兩家大人皆大歡喜。

妹妹的兒子在家裏說哈薩克語,到外婆家串門時,和嶽秀麗的兒子打了起來。兩個小家夥指著凳子,一個說哈語,一個說漢語,都認為自己說的對。

離開小村,低矮的土屋瞬間消失在倒後鏡中,天地被簡化成土灰色,人像從未存在過,再次隱匿於塵土中。需要用另一種觀察方式,才能對這些土屋和生活其中的人有所了解。如果沒有暴風雪、嬰兒的初啼、頑強的愛情,這個小村就像一幅古老無言的風景畫;但它卻因人而變得鮮活。風雪加劇了人們生活的艱辛程度,同時,也讓一顆心靠近另一顆。

人們在最嚴酷的自然內部,進行著自我調整,努力尋找最合適的生活方式。在小村,任何一種簡單的概括、歸納和定性,對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來說,都是一種傷害。他們活著,按照他們的鍾表時間;他們的浪漫,我們不懂。

我到達老風口時,傳說中的大風已被降伏,隻能從路邊傾斜的樹幹看出過去的痕跡。防風林看起來並不自然,在薑黃色調的畫麵中,作為兩條綠線筆直地拉長著,作為“人定勝天”思想的具體實踐延展著。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便在這片長二十八公裏、寬三公裏的地方,開始修建防風林。至今,已栽種出二十四條林帶,形成喬、灌、草立體防風屏障。

托裏縣的人幾乎都去老風口種過樹,包括中小學生。關於種樹的記憶,曾和孩子們的成長深刻地連在一起:用鐵鍁將戈壁上的凍土挖出,還沒端起,那土就已被風吹走。每栽一棵樹,都需幾個學生合力。坑要合乎規定尺寸,否則風就會將樹苗攔腰刮斷,或連根拔起;每挖一個坑,都有技術員來測量。

起初,人們沒經驗,沒有掌握林帶和路麵的距離,建起的林子將風雪擋住了一部分後,另一部分,卻從縫隙漏出,恰好落在路麵上(非但沒防住風,反而幫助了風)!人們總結:一道林牆擋不住。加修第二道、第三道!直至——兩邊林帶的間距拉大成兩百米,才契合了風的波次,將風送走。

不同種類的樹木簇擁著,雜糅著,高低錯落,最終形成兩條綠毯。一棵樹,當它變成防風林中的一員時,它就已不再是平常的那棵樹了。它成了武器,成為人們完成某種使命的工具。為了讓風消失,還是幼苗的樹被栽種在路邊。

我想起黑劍般劈開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公路,在它的兩邊,同樣也有著兩道防風林。那些樹通過打井後提取地下水滴灌而活。這種硬生生長出的林帶,和野生果園有著完全不同的風貌。

在離老風口不遠處的一片窪地,真有一片野果園。撥開樹枝,躬身鑽進,高大的蘋果樹灑下稠密陰影,一條小溪汩汩流過,絲帶般將整個園子串起來。樹下的青草並非連成片,而是東一坨,西一坨,隨性亂長。那些樹木間的空隙,覆蓋著厚厚的,從未被掃帚清理過的落葉,一層又一層,棕黃褐黃。踩著它們時,會發出窸窸窣窣的叫聲。

我在果園之外所受到的驚嚇與恐懼,在這裏,神奇地得到了理療。我嗅到股奇怪的味道,不僅是清香,更兼清麗、清純、清澈。

一抬頭,葉片間還藏著些拳頭大小的絳紅小果。我想起來:在鬆泉市場門口,烏斯曼的母親賣的就是這種野果。

有個男作家,居然,攀著樹枝爬了上去。他曾是軍人,剛剛退休,依舊保持著超常的行動能力。他將自己有些禿頂的腦袋從樹杈間探出,咧嘴大笑。當他擺脫掉軍裝、單位、朝九晚五的坐班後,變成了個大孩子。是野果園給了他這個機會;也是野果園,讓我們看到了貌似平庸的他潛藏在內心的激情。單憑這個舉動,我便確定,他前半生的作品都沒有得到完滿的釋放。

這個曾在製度中掙紮的前軍人,現在,從樹枝上小心摘下果子,獻寶般,遞給女人。女人在衣服上蹭了蹭,放進嘴上咬,酸、甜、香。這是久違的,童年的味道。

這個野果園,到底給了我們什麼?許久之後,我都夢想著,再次回到它的懷抱。它像個子宮,讓我安全、自在、舒適。而我卻不想第二次參觀防風林。尤其,當我聽說這些楊樹、榆樹、柳樹,薔薇科灌木,以及周圍五百多公頃的農田,全靠打井汲取地下水(已打出五十多眼機井),而那些農田依舊使用渠灌,並未采用節水的滴灌時,不覺駭然:我們目光所及的這些綠色,多麼奢侈!

挖井抽水,會令地下水位節節下降,一直到達兩百米以下,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在草原,驀然聳起了金礦、煤礦、鉻礦……不僅破壞了植被,更破壞了牧人的安寧。樹沒了,草矮了,撥開稀薄的草根,陰險的沙已悄然露頭,幹旱讓羊群從清晨就衝到水井邊臥下不動;幹旱讓蝗蟲大搖大擺,將卵產在通往沙孜湖的公路上,每平方米的密度超過兩百隻。

隨著新井深度的寸寸下移,牧人被抽去判斷明日危機的經驗,變得心慌意亂。有些礦主,背地裏私設暗管,利用自然溝穀,將選礦廢水、尾砂直接外排,致使飲水河變成乳白色,漂浮大量泡沫,散發刺鼻異味。

即便知道河水含有礦物質,周邊人畜仍舊飲用——再無其他水源!

老風口東南七公裏,有個“亞歐大陸內心”紀念館:大門模仿長城造型,城牆上有三個拱門。從最大的那個進入後,是一片用大理石拚貼而成的地圖。大理石拚得粗糙,縫隙明顯,亞歐板塊用薑黃和紫紅標識出;在中心位置,有個凸起的白色半圓,那裏,就是全球最大陸塊的地理中心。十六根白柱,分四組,環繞在這片大理石周圍,柱上雕有龍形圖案,在白楊樹的映襯下,顯得很不搭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