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進草原的“家庭氈房”(1 / 3)

闖進草原的“家庭氈房”

四個輪子的小汽車來到沙孜湖,從兩座氈房間忽悠繞過,噴出突突尾氣後,古怪的味道長久地黏在草尖上不散。大卡車到達此地時,車廂還空著,鐵柵欄圍起長方形的小監獄,兩層疊加,闊大臀部在車頭的牽引下,在無路的草原上起伏突圍,呼哧聲連續不斷,震得雲層顫抖。羊群佇立圈中,耳朵神經質地抽搐著,極有興致地看那個大家夥遠去,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擄進去,走上不歸路。

湖邊草坡,凸起一座座白蘑菇般的氈房。在遊客眼中,這些氈房大同小異;事實上,它們的形製複雜不一,各有功用:父母和孩子居住的氈房為“大房子”,兒女婚後單過的氈房為“小房子”;另有一種,則屬牧民自發紮建,不為居住,隻為營業(但也不是某個單位或組織搭建的),稱為“家庭氈房”。

一條河流蜿蜒向前,河水清淺,岸邊水草團團漂浮,鵝黃淡綠,窄處堆起兩灘幹硬的泥巴,助人一步即可跨越。步行二十米,可達“未名泉”:泉水直徑一米,周圍砌起紅磚,外部均勻塗抹水泥(我第一次到達時,這裏還隻是個泉眼)。

泉邊十米處,是米哈爾古麗家的家庭氈房。

紅邊框眼鏡和草原很不搭調,戴著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像牧民(幾乎可以確定,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一米七,微胖,袖子捋起,手背上泛著油光,操熟練漢語。

和她攀談是件爽快的事:漢語像條河流,在我們之間流淌,甚至能聽到溪水拍打岸邊發出的“啪啪”聲。我很快得知,自師範學校畢業後,米哈爾古麗一直在縣城當老師,丈夫哈納特是庫甫鄉沙孜村的村民,平常在縣城做點小生意。這個暑假,在女主人的建議下,一家人六月一日便上了山,在未名泉旁紮起兩座氈房:一座自住,一座招待客人(也就是家庭氈房)。

米哈爾古麗拿自己打趣,說起剛到山上的趣事:她拿著望遠鏡,看到對麵山坡有個蘑菇,有洗臉盆那麼大,便奮力爬過兩座山頭,暗歎自己交了好運。等兩腿發抖,脊背汗濕,喘著粗氣走近一看——是個破塑料壺,在陽光下閃光。

她由此知曉了一件事:自己並非真正了解草原。

但她並不因此就要下山。不!自放假攜全家上山,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堅持到八月二十日,到天冷後再下山(換言之:一定要把家庭氈房的生意撐下去)。

我在沙孜湖邊漫遊,跨過小溪或走過小路,進入某個隨意遇到的人家,總感覺和這些景物及人,有種距離感:景物是晦澀的,而人的動作有著一種神秘和神聖的意味。我們無法用語言交流,隻能感受到某種粗糙而直率的好感,但卻無法進入更細致的內裏。

某個時刻,我突然感到:也許我不該來這裏。

我的出現像是某種入侵——我的紫色格子襯衫有兩根古怪的飄帶,牛仔褲裹緊大腿,棕褐色登山鞋底部厚實,這種裝束適合郊遊,但在草原就顯得太招搖,太花哨。我同時發現:我太白了。我的白讓我和本地人完全不同。他們盯著我看,猜不出我的年齡。他們的眼神,讓我感覺異常孤單。

我異常尷尬:找不到廁所。走到一個大石頭堆的背後,並沒有預想的簡陋措施:挖了坑,搭了木板。隻是一片被遮掩的草地。便蹴在石堆旁,蹲下。底部全是風。將紙塞入石頭縫隙裏(已有人這樣做了)。

看到米哈爾古麗讓我興奮,她裹挾著某種我熟悉的都市氣息;同時,她那流利的漢語,不僅讓我得以看清她的麵貌,甚至能體察她內心火山翻滾的岩漿。而這個縣城女教師,同樣以“他鄉遇故知”的親切,即刻和我熟絡起來,並盛邀我進入她的家庭氈房。

這座以待客為目的氈房,空間寬大,炕上鋪著絢麗的花氈,堆著幹淨的被褥。這樣的氈房,一次可待客四十人(即:這個大炕橫七豎八塞滿,可躺四十人);而主人自住的氈房,空間縮小了一半,氈子更舊,但炕上鋪的,和家庭氈房一樣講究:先是一層木板,再是氈子,最後是黑紅格地毯。

在這個自住氈房內,不僅有米哈爾古麗和哈納特夫妻,還有穿白罩衫、黑運動褲、白色拉帶涼鞋的女兒卡迪亞(四歲),以及請來幫忙的姑姑和姑父;炕上躺著個穿棉襖棉褲,光著腳丫的嬰兒,是米哈爾古麗妹妹的兒子;而小女兒卡迪亞身旁坐著的女孩,穿粉色拉鏈毛衣、黃頭發、七八歲模樣,是那個嬰兒的姐姐。

這麼多人擁擠在這個空間,都瞪大眼睛,讓我眼花繚亂,喘不過氣;每一個人都是各種特性、物質和精神的積聚,都攜帶著我不熟悉的小宇宙,都無法用我前半生積累的知識和經驗解釋,於是,我變得特別軟弱;甚至,在這種大家共同組成的滾燙注目裏,我身體裏的某些部位,已發生變形。

氈房內雖擁擠,卻充滿活力:正中鐵皮爐子炭火正旺,雙耳黑色大鐵鍋內,是指節大的羊油,嘶嘶作響;炕上小桌,姑姑跪在一塊艾得萊斯綢(新疆常見的一種彩色綢子)縫製的墊子上,切羊雜碎(給自家人吃);男主人在切羊肉,準備穿成烤肉(給客人吃)。女主人抱起剛睡醒的嬰兒拍打,鼻腔中發出呢喃,又騰出隻胳膊,不時揮動鍋鏟,翻炒羊油;男主人提著羊頭和噴燈走出去(羊頭是客人的主菜,要收拾得格外幹淨),兩個女孩則下了炕,提起水桶,到泉邊打水。

是草原讓米哈爾古麗認識到牛糞的重要性:做飯取暖全靠它。這家人絞盡腦汁,四處尋找牛糞;對牛糞的渴望已深入骨髓,讓米哈爾古麗做夢都在撿牛糞。可等她早起,梳洗完畢,出了氈房才發現:即便是那些偏遠處的犄角旮旯,也早被別家主婦洗劫了好幾遍,哪裏能等到她來!

無奈,她隻好花錢買:一堆長、寬、高各一米的牛糞標價一百元(以前一堆牛糞的價格是三十至五十元)!可再貴,也得買。米哈爾古麗咬著牙,買來兩車,四百元,二十天後全部燒完;然後,再買……

除牛糞堆價格的漲跌會直接影響家庭氈房的效益外,氈房的定價也尤為重要:太高沒人來,太低沒賺頭。要定得客人心服口服,來了一次還想來第二次。於是,價格這樣出籠:白天三百,晚上五百(不包括買羊錢,一隻羊六百,由客人負擔費用,但氈房可負責宰殺、洗淨、煮、炒、烤)。

通過這個價目表可靈活換算:若客人是早晨來,晚上走,吃一隻羊,總價為九百;若住一晚,吃一隻羊,價格為一千一百。聽起來不算低,但米哈爾古麗說,大頭都用來買羊。(成批買羊一隻可降到五百五十元,但客人大多零星而來,隻能一隻一隻買,想在羊身上省錢,難!)活羊的固定價格令家庭氈房的收費標準居高不下;可如果太低,也就沒賺頭。

但這不是全部。

我發現,對家庭氈房來說,賺的不僅僅是現金——幫客人宰羊,可留下羊皮、羊內髒、羊尾巴等,這也是一筆收入。以前,一隻羊尾巴賣五元,現在則賣三十五元。將五個羊尾巴切碎,煉出的油可裝滿二點五公斤的雪碧瓶;油渣還可蒸包子、炒菜。這些小實惠如潤滑劑,能讓一年皺巴巴的生計變得順暢起來。

雖然氈房的價格可以量化,但接待客人的麻煩卻無法計算——不同的客人會提不同的要求(哪怕最嚴苛的要求,主人也要盡量滿足)。

米哈爾古麗說:“前天來的客人說好二十五人,來了後我一算,整整四十人!我說要多加一百元,領導點頭答應了,還把帶來的女人往前一推,說讓她來幫忙,可她什麼都不幹,隻顧用紙擦鞋上的泥。領導說要吃兩隻羊,一隻煮一隻烤,還要做六個涼菜六個熱菜。我把煤氣灶搬到外麵炒菜,用大土灶煮肉,用鐵皮爐燒水泡茶。四十個人,就是泡茶都能忙死人:有人要喝奶茶,有人要喝清茶,有人要喝駱駝奶,有人的茶裏要放鹽,有人的不放。我們全家從早忙到晚,腿都跑細了。實在忙不過來,就去周圍氈房找人來幫忙,一天五十元。水不夠,讓兩個女孩子輪流去泉邊提。”

白天還好過,晚上最難熬。“晚上客人不睡覺,拚命喝酒,喝完就大喊,‘上清茶,上奶茶’。我們在旁邊氈房,根本不敢睡,聽到喊聲,馬上起身,燒好茶,提過去。又趕上半夜下雨,他們喊冷,我們把爐子裏的火也架了起來。有人在地毯上吐了,我用洗潔精洗,清水衝,又忙活了一陣。可臨上車,領導硬是不給那答應好的一百元,頭一扭,人就呼啦啦上了車,一轉方向盤,全走了。”

對草原上的哈薩克族人來說,食言是一種羞辱。當這些儀表堂堂的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幹了這件事後,令女教師半天沒緩過神來。她累得筋疲力盡,而這種累,不僅來自身體,還有精神上的困惑。

走出氈房,隻見一隻剛剛宰殺的羊被卸開,分成幾大塊,堆在攤開的羊皮上。草原上的羊多運動,故而瘦肉更多,連帶著一些肥,吃起來不膩。鮮肉的顏色介於粉紅和絳紅間,而我在超市裏看到的肉,因冷凍過久,顏色棕黑。男主人仔細查看肉塊,再放入大鋼精鍋,準備在灶上煮。

我很少看到如此鮮亮的生肉,它們堆在羊皮上,而羊皮又攤開在草地上。目睹這一切,並不讓我反胃,相反,還有種異常興奮感。那個坐在小木凳上,擺弄肉塊的男主人,兩手沾滿鮮血,那些血似乎已滲透進手的肌膚,讓那裏顯得格外稚嫩。手裏還握著一把刀。而那個臉龐棕黑的男人,頭發濃密,被風吹起,濃眉細眼,微笑時,甚為英俊。他同樣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根本沒有感覺自己處在宰殺現場,而隻沉浸於日常勞作中。

一切都如此坦然、必然、安然。

客人們的要求千奇百怪,但有一樣是固定的:在清燉羊肉端上桌時,羊頭要對著最重要的客人。故而收拾羊頭,幾乎是每一撥客人到來後,男主人必須要幹的事。

我在家鄉時,見到父親收拾羊頭時,是用燒紅的烙鐵把毛燙掉;耳朵附近,則將燒紅的鐵鉤伸進去。這種法子,毛燒得幹淨,但速度太慢。男主人拎出了一個汽油噴燈:圓柱狀容器內裝著燃料,連綴著一個噴火口,通過壓閥來控製火勢。拇指一按,一股火焰呼呼射出,羊頭上的毛陡然被燒焦。那個焦黑的腦袋,便斜斜地靠在石塊上。

這種焚燒是現代方式;而羊頭的重要性則延續著古老的傳統。

我盯視那個已燒成的羊頭:還是羊頭的形狀和輪廓,但全然焦黑。依舊能看到羊眼處兩縷乳白;鼻孔洞黑,嘴巴緊閉。羊角短而彎曲,在陽光下反射著光。羊的鼻梁和前額,因毛發濃厚,而顯得疙裏疙瘩,不似下巴那麼光滑。整個羊頭不再是一個動物的器官,而獲得了某種威嚴和肅穆。似乎,那看不到眼皮,沒了睫毛的眼睛裏,蘊藉著兩股可怕的X光。

這種變化是驚詫的:隻需幾分鍾,整個羊頭就漆黑,而成為祭祀時的必要物件。它似乎為神聖而設,而非被金錢驅使。而在家庭氈房的餐桌上,它正是被金錢預訂下來的某種象征品。

來到草原氈房的人,似乎,同時購買了某種鄭重的禮儀(羊頭如何在遊牧社會逐漸變得重要,對大多數生長在定居社會裏的客人來說,是個無需了解的謎),他們來到草原,租住家庭氈房,似乎不僅購買了這一天的青草和微風,還需要被這片大地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洗禮。

我曾接受過從羊頭上割下的耳朵。很脆,很有嚼頭。吃耳朵預示著要聽話。而羊臉頰兩側的肉,體積很小,非常美味,被刀削下後,放在盤中,遞給最重要的客人——那個人便格外有臉麵。

隨著客人到來的,還有各種新信息。各種關於城裏人的信息,從客人的嘴裏,或他們的行為中,泄露出來。城裏的情形似乎一塌糊塗:道路擁塞,人情淡薄,塵土飛揚,匱乏禮儀。於是……這些客人,就來到了草原?顯然,相對於城市,草原是個更封閉的環境,雖然它的地貌是以開放的方式呈現。草原世界有著自己的內部循環,和外部世界的的交集,遠不如城市那樣廣泛而深刻,變化也不那麼激烈。

在城市,鄰居很疏離;到了草原,米哈爾古麗重新認識到這個詞的內涵。

剛上山後,這家人紮好氈房,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鄰居(也是丈夫的遠房堂哥)的窺視之中。

家庭氈房紮好後,一連四天,都沒有客人來,鄰居堂哥騎馬跑來嘲笑她:“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家這麼大的空房子,真是漂亮啊。”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隨著盛夏的到來,在未名泉旁,也有別的人紮建起營業性的家庭氈房後,鄰居堂哥又騎馬跑來:“弟媳婦啊弟媳婦,人家的房子來了,你們的房子不行啦。”

又過了數日,堂哥騎馬跑來:“哎呦,你們家可真行,都接待了二十五撥客人啦。”米哈爾古麗差點暈倒:她每日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有細數接待了多少撥客人,可鄰居每天都眺望她家的氈房,記錄下煙囪冒煙的次數。

又有一次,看見炊煙升起,鄰居堂哥忍了又忍,沒有騎馬過來,而改成打電話:“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們是不是又在烤沒有結婚的羊娃子?”

當家庭氈房從草地上冒出,鄰居們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以待客為傳統,視買賣為恥辱的遊牧民族,麵對這個新事物,忐忑不安。傳統的、世代相承的穩定結構,被家庭氈房撬出了個縫,變得鬆動起來。所以,家庭氈房並不像它顯現得那麼簡單:它的一舉一動,皆在鄰居和傳統的灼灼注目中。

看到米哈爾古麗家的生意不錯,有人眼饞,來到此地和她搶客戶。可女教師早已打聽清楚政策——在冬窩子,每戶人家紮氈房的地點有具體規定,但在夏窩子,卻沒有這樣的規定,也就是,誰的氈房紮得早,那地方就歸誰。米哈爾古麗家來得早,占了離泉水近的最佳位置。

聽到有幾個男村民說她是縣城人,讓她把氈房搬走時,她一掀門簾,把袖子捋起,手指愣愣地戳過去:“我男人就是這個村的,我看誰敢動我的房子!”

女教師何以嫁給牧民?我不禁再次盯視哈納特。這個男人個子不高,眼睛小而黑,加上胡須下緊閉的雙唇,給人緊張、沉默寡言、難以捉摸的印象。他細腰寬肩,麵無表情,在氈房裏走來走去時,腳步異常堅定。他有獨屬於他的魅力。

於是,那幾個男人便在旁邊紮起了氈房。顯然,這是場丟人現眼的鬧劇——他們各個都是懶骨頭!沒有煤氣灶,隻修了個土灶;也不提泉水,就用鹹井水燒茶,茶味泛苦;隻用一瓢水,就把整個羊肚子晃一遍,裏麵還有綠色;根本沒有規劃:客人來多幾個,就忙得顛三倒四。

米哈爾古麗說:“搞接待麼,還得女人幹。女人耐心、細心。”

她家氈房不僅人多,且分工明確:女主人負責倒茶,招呼客人;姑姑炒菜;男主人和姑父收拾羊;兩個女孩子提泉水。有的客人吃不慣羊肉,想要吃麵條,咋辦?要提前準備好掛麵之類的東西。可對麵那幾個大老爺們,哪能想得這麼周全?!他們白天忙著應付客人,晚上還要打掃衛生,連續幾天睡不好覺,做飯的大師傅生了氣,自己走下了山。

之後,那座房子的煙囪便再也沒冒煙。

剛上山,四歲的卡迪亞萬般不習慣,說周圍沒人玩,太著急,還是回城裏的樓房去住吧。住了幾天,她的饞癮犯了,強烈要求吃肉。

米哈爾古麗一攤手:“我們沒肉啊。”

小女孩用手朝遠處一指:“那麼多羊,宰一隻不就行了?”

母親笑彎了腰:“傻丫頭,那些羊都是有主人的,得花錢買才行。”

哦……女兒看看羊群,發狠道:“等我長大了,一發工資就買羊吃。”

女兒和母親去撿牛糞,開始嫌臭,慢慢地,從母親的言行中懂得了牛糞的可貴,大老遠看到一團,激動得直跳腳,狂奔過去。做母親的不斷點頭:這份對牛糞的熱情,在縣城,可培養不出來。

在她家氈房旁邊的空地上,正晾曬著一堆牛糞餅:如平鍋裏烙出的麵餅,曬幹的餅焦黃,潮乎乎的餅醬褐。為了讓牛糞餅幹得更快,主人將它們豎立起來,且頭對頭靠著,形成個三角狀。我看到的這一堆,大約有一百多個。如此之多,且攤晾在陽光下,但卻沒有預想中的臭味。是草原本身的味道太濃烈?或風已將糞便的味道吹走?

氈房門前,除了攤晾牛糞餅,還有棉布單子,剛剛剝下帶著紅血絲的羊皮,泡濕的麻繩,兩根長兩米前部綴鉤的木棍,鋼精鍋,倒扣的鐵皮水桶,太陽能接收板。這個板是長方形,白底上覆蓋了一層寶藍色的單晶矽,劃分成一個個小格子,排列整齊。這個物件能給氈房提供電能,可照明,還可看電視,但卻不能帶動冰箱。

一場大的暴風雨後,母女倆出門撿垃圾——將所有吹到氈房周圍的塑料袋、礦泉水瓶、廢紙殼等,都收集起來,裝進袋中,再挖個坑,埋起來。

女教師紮起家庭氈房,專為遊客服務;從縣城來的旅行者,大多是為了逃避,希望用草原的風來滌蕩渾濁的心靈。他們來自城市——貌似更文明的地方。那個世界,有著屬於它的秩序和節奏,但也暗藏著各種前所未見的複雜與曖昧。旅行者需要精神刺激品,於是,他們來到草原。他們不僅帶來疲憊的身軀,更有一大堆有毒的副產品。他們把在城市裏製造的垃圾,丟棄在牛羊要吃的青草上,揚長而去。

草原上的生活冗長繁雜,別看卡迪亞小,也要承擔必要的勞動。母親洗腸子時,女孩提著茶壺,將水從腸子頭灌進去。腸子放在白色的大搪瓷盆中,因水流堆積,成一根盤旋的蛇。

除去提水,每天到了傍晚六點,她還要負責將小牛綁起來。母牛在外麵吃了一天草,回來的途中,就會“哞哞”地呼喚自己的孩子,小牛聽到後,會想方設法從圈裏擠出來,朝母親——不,是母親的乳房——奔去。

傍晚時分,是母牛乳房最飽滿的時刻。

米哈爾古麗叮囑女兒,一定要在母牛回來之前,將小牛牢牢綁住。若母牛的奶被小牛吃了,人就擠不出來了。可是小牛才三個月大,正是饞奶的時候;再過三個月,母牛會再次懷孕,就會自動斷奶。母牛能擠出奶的時間很有限,於是,就出現了人牛搶奶這一幕。

擠奶有固定時間:早晨八點,晚上九點。中午奶少,一般不擠。有一天,卡迪亞忙著玩,忘了綁小牛。聽到母親呼喚,小牛撒著歡衝過去,大口大口地吮吸起來,等米哈爾古麗發現,生硬地將小牛趕走後,母牛的乳房已癟下去。做母親的盯著那乳房,半晌沒說話;小女孩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低著頭不吭聲,眼淚“吧噠、吧噠”。米哈爾古麗一心酸,即刻攬過女兒的頭:“沒關係……就當讓小牛過個年!”

在湖邊住下後,卡迪亞很快就掌握了周邊環境:哪家有馬奶子,哪家要辦喜事,什麼時候去看賽馬,誰家要開始煮肉了,哪座氈房裏的羊群最多……每當看到有騎手牽著馬拎著桶來到泉邊,小女孩就蝴蝶般飛過去:

“哥哥,你家的毯子好漂亮啊!”

“哥哥,你的馬肯定能跑第一!”

……然後,她說出自己如此甜言蜜語的目的:“哥哥,你就讓我也騎騎馬吧?”

如今在草原,牧人們不再騎馬放牧,而改騎摩托車。

可還有人願意養馬:一是為吃馬肉;二是希望養一匹賽馬,在參加婚禮時能拿獎(獎品極豐厚)。在草原,結婚後就要分家。米哈爾古麗因自己有工作,結婚時隻分到一頭牛;她的大嫂子分到牛、馬共十一匹;她的小嫂子是搶婚來的,後來也分到兩頭牛、兩匹馬、十隻羊和一輛摩托車。

我吃了一驚:“搶婚?!”

傳統的哈薩克族青年結婚,須先經雙方家長為兒女定親,再完婚,程序嚴謹有序。

女教師笑起來:“看看!搶婚的,彩禮給得更多。”

她說:“現在的年輕人結婚都比較早。結婚後,如果鬧了矛盾,也會提出離婚。老人們都說年輕人把婚姻當兒戲,把他們一輩子攢下來的東西都折騰光了,可孩子們不這麼想,他們覺得過不好就不能湊合。”女教師惋惜:“大多數年輕人初三畢業後就不再升學,男孩幫家裏放羊,晚上沒事,就去帳篷商店喝酒,看到女孩就猛追;女孩子的叛逆心更強,不甘心在家裏做飯,一心想走出家門,逃離大人的掌控。女孩跟著男孩逃婚,在外麵躲上十幾天,待兩邊家長商定後,再回家。”

我問她,哈薩克族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如何?她說:“很高。”舉例:如果一隻羊和丈夫談好了五百五,但他的媳婦不願意,要賣六百,這買賣就一定做不成。如果家裏有老人,就一定是婆婆(而非公公)做主。以前,草簾子之類的,都是女人編織,現在女人都解放了,去買就可以。什麼東西,隻要掏錢,都能買上。一根彩帶一百五。

哈納特提著黑魆魆的羊頭進來時,米哈爾古麗指著他笑了起來:“他還替他弟弟撂過帽子。”

我不懂什麼是“撂帽子”。

她解釋:“如果自己的兒子搶了人家的女兒,父親就會央求周圍的老人去女方家說情,女方家會放出狗來咬,會派人來罵,可男方家的人還是要反複上門賠罪。三四次後,女方的父母會帶話問女兒是否是自願的,然後再和男方的父親見麵。一見麵,男方的父親就要把帽子摘下來,撂在地上,請求原諒。如果是哥哥搶婚了,那弟弟也要替哥哥撂帽子。之後,女方父親問男方父親要彩禮五萬(或五頭牛),男方說兩萬(或兩頭牛)行不行?最終協商到三萬(或三頭牛)。有時,搶婚發生在冬天,不方便辦事,就先宰一頭牛,請周圍鄰居吃飯,表示歉意,轉場到夏牧場後,再補辦婚禮。”

米哈爾古麗用手一指氈房外,說遠處那個由小汽車、麵包車、大卡車、摩托車圍成圈的地方,就在舉行婚禮。我說我不認識他們,能不能參加?她說:“你走進任何一座氈房,隻要坐下來,就會有饢吃,有奶茶喝,有肉端上來。”

沙孜湖與縣城的生活原本是隔絕的,中間的道路顛簸崎嶇,(簡直走不得!)這使得湖區生活一直停滯在某種古老的重複中。然而,人們最終還是發現了這裏的曠世奇美。譬如我,第一次目睹到這個草場,幾乎目瞪口呆,疑為仙境,還想再來。

我來了,自然要坐車,找地方住,吃飯,買東西……

如“我”這樣的人多了,最終,惹得這裏建立起家庭氈房。

當我漫步湖區,穿行在棕黃色草海時,像走在遊牧文化被精簡的遺址中。這古老的遺址已曆經好幾個世紀的來來回回,曆經暴風雪、奔馬驚逃、利劍火藥的入侵,依舊存在。

然而這個世界正在退卻,另一種新生活正在崛起——沙孜湖本來是個牧場,旅遊者到來後,這裏變成了風景區:原來隻是牲畜食物的青草,成為鏡頭中的藝術品;原來隻是居住的氈房,成為可以收取租金的旅館;原來隻是鄰居的同村人,成為要競爭生意的對手。

以前,對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來說,記住家譜是重要的: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個根上長出的樹枝。家譜就像羅盤,可以在麵對無邊無際的草原時,牢牢把握自己。這種特殊的草原意識,這種大家庭的智慧,讓草原人形成了獨特的精神世界。來自草原不同地方的兩個哈薩克人見麵後肯定會弄明白,原來他們是親戚,因為,所有的哈薩克人都是同一個祖宗的子孫。

這樣的自然環境和生產方式,才形成了這樣的諺語——“我的一切財產與我的生命相比是微不足道的,當談到我的人格時,我的生命也算不了什麼。”

而家庭氈房雖然隻占據了草原的微小位置,卻引來軒然大波。

鄰居們一臉驚惶:怎麼可以這樣做?!

草原上的牧人曆來以熱情好客著稱,隻要你來到氈房,都會受到熱情款待,喝到奶茶、馬奶酒,吃到饢、煮羊肉;第二天臨行,主人還要熱情相送。牧人從沒有想到招待客人要收費;而那些從城裏來到家庭氈房的人,並不是在趕路時需要歇腳,也不是偶爾路過,他們的目標那樣明確,他們的意圖那樣赤裸裸,他們到達後,吃肉喝酒,鬧騰一夜,留下嘔吐物,再坐上四個輪子的小汽車,冒出股尾氣,蝗蟲般離去。

某種尖銳的疼痛同時出現:城裏人希望通過目睹草原來療傷;而草原人因城裏人的到來,讓原本熟悉的家園變得陌生。城裏人在過度使用自己的新鮮感;而草原人第一次,被疼痛的新鮮感所折磨。

沒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氈房前出現了一個身影,是個五六歲的男孩。略瘦,布滿雀斑的臉,門牙有豁口。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所以,我也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著灰黑相間的毛衣,深藍牛仔褲,灰色運動鞋。他的手裏捏著個東西,走起路來小心翼翼。他拿它當個寶貝,低頭,反複用手去摸。

那是個粉色發夾。(某位女士的遺失物?)

做母親的,從氈房裏走出(黑瘦、紫紗巾、大紅毛衣、深藍翻領外套、灰筒裙)。孩子撲進母親懷裏,女人報以沉默微笑,用黝黑手掌撫摸他的後背。

母親掀開門簾,邀請我進入她家。

由於外部的灰氈和內裏的花氈、掛毯、彩帶形成鮮明對比,剛進入氈房內時,像墜入一塊放大的調色板中。我眨著眼,努力適應,讓目光所及的物件變得更加清晰。氈房隻有一個房間——所有的財產都四散在地毯上。每一個東西,即是日常生活中要使用的器具,又具有藝術品的裝飾功能。被如此繽紛的色彩包裹,感覺這不是一所簡單的房子,而是一個民族繁複的內心。各種圖像簇擁在這個舞台上,將生命、遷徙和夢想,全都摻和在一起。

地麵被氈子分成兩個半圓——沒有氈子的地方類同活動區:青草枯幹雜亂,鐵皮爐上架著口黑鐵大鍋;鋪了氈子的地方類同居住區,將臥室、客廳、廚房、儲藏室雜糅一體,構成氈房世界的主體。整個空間裏,最惹眼的,當屬折疊整齊的毛毯和被褥。在高聳的頂部,還端坐著個白色繡花靠墊——那種底色的潔淨和刺繡的精致,與裹在外麵的簡陋氈子(構成整個屋子的主體),形成強烈反差。

從外觀看,幾乎很難相信真的會有人居住其間;在氈房內部,看到如此花俏的飾物,會覺得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實,像個外景地,充滿了野性和未被馴服的氣息。

氈房裏的布置,貌似混亂,又各有其位,各司其職:靠門的左側搭著木板,板上立著四個鐵皮水桶,板下是茶壺;雕花木箱上放著暖水壺;黑色拉杆箱上,是標有“背靠背”圖案的提包;木桌上是台雙卡收錄機;白色正方形石英表,數字碩大;馬燈自房梁吊下;矮櫃上堆著碩大的盤子;木板上是三團凝固的牛油;地毯正中,掛著三個相框(兩張彩色全家福,一張黑白老人像)。相框旁,是把飾有貓頭鷹羽毛的“冬不拉”。

沙孜湖四周水草豐茂,非常適宜人畜生活;加之這一帶的哈薩克人,居住得比較集中,兩百多年間不曾有過大遷徙,生產方式以傳統畜牧業為主,文化和生態環境都沒有遭到破壞,故而文藝氛圍濃烈。在湖邊的任何一座氈房,幾乎都能看到“冬不拉”。夜歸的牧人彈起“冬不拉”,讓使用過度的身體,逐漸得到休息,讓孩子們在吟唱中,了解英雄的傳奇。

沒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唱著別人的歌,

也唱著別人的悲傷。

任何時候若沒“冬不拉”,

心裏的喜怒哀樂如何表達?

沒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沒有“冬不拉”哪能有美麗?

若一生中有歌和曲,

火苗也會熊熊燃燒。

——哈薩克語歌曲《沒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這位母親不知該用什麼東西招待我才好,見我盯著“冬不拉”——薑黃琴麵已被磨損得裸出原木色,寶瓶狀琴身,底部飾有褐色花紋。

我沒有對她說一個詞;她亦同樣。

然而,她很容易就看懂我。

她脫下鞋,取下琴,抱入懷中。

抱著“冬不拉”後,她的微笑逐漸消散,麵部開始變得深沉,但她並沒有即刻開始彈奏,而是手指按弦,輕微地緩了一下,才開始奏起。

她的銀鐲和銀戒晃動起來時,如團團螢火在舞動。男孩以和母親同樣的屈膝方式跪坐,側著臉,一動不動地凝視。逐漸地,這些簡單音符形成了一個和眼前世界完全不同的區域。這把琴,像是開啟了一扇深不可測的曆史之門。陡然間,這座氈房裏彌漫著匪夷所思的莊重。

我沒有想到,琴聲那樣深沉。

在那個孤懸的音符世界,一個由青草、鮮花、清風、奔馬所組成的群體,正在不受幹擾地獨立存在著,我隻有懷著謙卑和耐心,才能進入。好像那個聽覺的世界,比眼前這個視覺的世界,更接近靈魂,更能讓生命獲得自由發揮的可能。

這個女人彈得非常直接,每一個音符都沒有修飾,隻呈現原本的模樣:“砰、砰、砰”。它們隻是一些“砰、砰、砰”而已。在這些“砰、砰、砰”中,藏著夭折的羊羔,遷徙的艱辛,歸家的歡欣,以及難以用詞語表達的憂傷、深沉和悲憫。

彈奏者並不熟練,但卻極有耐心。顯然,她談不上運用技巧,甚至,在某些段落的銜接處,還出現了大段空白。她幾乎是邊想邊彈;但這並不影響什麼。“冬不拉”的砰砰聲,天生適合在氈房這個狹小的空間回旋——不悠揚,不歡快,不激憤——像個白須老人在講述曆史。音符被時間和經驗淘洗後,遠迢迢叮呀咚地,在橫一條豎一道的木頭房梁間玲瓏穿梭。

我聽了半晌,忍不住,掏出手機,脫鞋後,靠近那琴,將錄音鍵按了下去(那母親瞪大眼睛,不理解我的行為)。這場持續十分鍾的演奏結束後,我按動播放鍵,氈房裏立即響動起陌生的聲音:依舊是琴聲,卻比原聲更弱小,但更尖銳。這活生生的贗品,亦步亦趨,像模像樣,甚至連那幾個空白,都記錄在案。

那母親初聽,驚駭之極,張大嘴,手腳慌張,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裏。她的模樣還是笑嘻嘻的,但因為迷惑,無論眉毛或眼神,都在輕微顫抖。孩子原本懵懂,受母親感染,直愣愣瞪大眼睛,像要迎接侵略者般,緊張起來。我按下結束鍵,聲音戛然而止後,母親才鬆開兒子,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們靜靜地坐在氈房裏的花毯上。

我們無法交流——她和她的孩子,不懂一句漢語;我也不懂哈薩克語。然而,微笑讓我們省略了一切繁雜。她為我端來茶,我一口一口啜飲,用眼神四處觀看氈房裏的每一件物品;而做母親的,也在細細琢磨我的頭發、襯衫、褲子。那個錄音筆,被孩子反複撫摸。

此時此刻的氈房裏,充滿了一種溫情的感傷,這種情緒,和遊客麵對風景區裏的人和物所生發的濫情,完全是兩碼事。我深刻地感到,人和人之間的全麵溝通和交流,是那麼困難。我為這種明晃晃的隔膜而焦躁和不安。

因為無法交流,觀光客筆下的新疆,一麵是民俗的獵奇,一麵是探險的表演,唯獨沒有真實的人。語言像一道藩籬,樹立在兩個普通人麵前,妨礙她們進一步交流。在麵對麵微笑的背後,總不免流露出驚慌和無措。

我在沙孜湖畔之後的生活,無不浸染著湖邊氣息。氈房裏的失語,變成道符咒,一直籠罩著我,讓我深感沉重。初至嶺南,在公交車上聽到婦女聊天,陡然間,那種曾經體驗過的隔膜感,撲麵而來: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我再一次,被屏蔽到另一個世界。

我為這種“再一次”而震驚;我決定要自救。

一天也不能耽誤,我要快點學習語言!

當我經過廣東話培訓班的學習,加上日常積累,終至有一天,能聽懂身旁人打電話時,內心潮湧狂喜。這是我到達嶺南三年後的某一天。這天前,我一直都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這之後,我變得思維敏捷,談笑風生。當我終於不再膽怯“鳥語”,可以破解那怪裏怪氣,完全類同於另一門外語的廣東話後,整個嶺南的大門,向我豁然敞開。我的視界變得更加敏銳,更加挑剔,就像一間陰暗的屋子裏,突然亮起來燈,所有的人物都乍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對我的心靈造成了強勁的衝擊。而此前,我根本看不清他們。

我深深感到,人類沒有比任何一個時刻,像現在,需要傾聽別人的聲音。那種聲音,常常處於因缺乏愛而散失的危險中,但它總會再生,總會本能地根植於意想不到之處,總能衝破藩籬,居於全世界人民的心中。在我們日漸萎縮的世界裏,每個人都需要其他所有的人;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孤立地單獨存在。

讓我再回到沙孜湖畔。讓我好好地後悔:如果那時,我已學會哈薩克語……

待我要走時,母親扯住我的衣袖,從立在門口的布袋中掏出幾把奶疙瘩,裝進塑料袋,打好結,塞給我。我不要,她硬塞。推搡間,我們的手碰在了一起。我猜她的年齡並不大,然而,手卻寬大粗糙,結著繭,像男人的。這些奶疙瘩,就是這雙手從牛的身上擠下奶,攪拌,發酵,晾曬後,製作而成。

在和我對視時,這個女人細小而閃爍的眼睛,異常熱情明亮——她的個性逐漸變得清晰。她那樣誠摯,幾乎執拗。她是作為一個富有的人,在向我饋贈,而我的拒絕,將是一種不禮貌。當我拿上那個袋子時,她笑了起來。

走出氈房,那男孩一直目送我離開。

從頭至尾,他一點都沒有笑,隻是用目光粘著我。

屋子側旁的牛糞堆,已蓋了灰氈。昨夜風大雨大,男主人用麻繩將氈子牢牢捆緊。牛糞餅是不能淋濕的,它的幹燥,將為第二天煙囪裏升起炊煙提供保證。那些餅,一個個壘起,薑黃棕黑,並沒有什麼特別異味——或者有,也被濃烈的青草味所湮沒。兩根長木棍橫著,搭著毛巾和打了補丁的褥子——可能是昨晚受了潮。褥子很舊,灰白上突兀地綴著藍黑色塊。

一張攤開的芨芨草簾,約兩米長,土黃草杆被七八道細麻繩縱向連綴,其上晾曬著方糖般的奶疙瘩,白得像河床裏的小石頭。這些奶疙瘩還沒有完全凝固,切割麵上,刀痕清晰,碎屑粗大,而我手裏提著的已幹透,要用牙使勁咬,才能啃下一小塊。

我路過這家人的灶:就地挖下去一個大坑,直徑一米,坐著口鍋,上麵用塑料布蓋著,四個邊角用大石壓住。旁邊是泥砌鍋台,兩個灶眼,扣著鏽跡斑斑的大鍋蓋。一隻空水桶,銀把在陽光下反射著弧光;白色麵盆,四處脫漆,敞著口;水桶倒立著,圓形底部像麵鏡子,熠熠生輝。

屋裏屋外,是這一家人的全部財產。

哦,不,還有被男主人趕出去吃青草的羊群——大約有一兩百隻吧(我從那打了補丁的褥子猜想)。這樣的氈房,應是最普通的;這樣的人家,應是最常見的。所幸,還有“冬不拉”。這樂器將草原和牧人神秘地聯係在一起,於是,春夏秋冬,成為自然饋贈的豐厚遺產,行走其間的人們,將它們完整地繼承了下來。

午後,我在湖邊漫步,當濃重的陽光將草坡燒成一片金黃時,我已偏離湖中心。到達湖區前,我不斷琢磨,這裏會變成什麼樣子?是否和我此前到達的兩次截然不同?環湖漫步,讓我放下心來。

沙孜湖從來不是人跡罕至的野湖。這裏的豐美水草,在遊牧世界赫赫有名;各處草場,切割得條分縷析。然而,這裏到底是湖區,遠離喧囂,而且氈房和氈房之間,有相當距離,看起來無限遼遠,野趣十足。

不錯——一切還是我記得的那個模樣,那種味道。湖水似乎根本沒有經曆豐枯期,而湖邊的泥濘裏,也沒有增加更多腳印。湖水並不深,但卻像被施了魔法,不管從任何角度凝望,都是稀薄空明的,沒有多少現實感。

我順著湖邊的山坡行走,沒有任何目的,隻一味地走。向前走。走到哪裏算哪裏,碰到什麼看什麼。我所行走的這個地方,隸屬托裏縣庫甫鄉。從縣城來到這裏,最大的發現,是天地能如此安靜。幾乎是——萬籟俱寂。我能聽得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也能聽到微風輕揚,腳下青草倒伏下去的呼啦聲。

迎麵碰到個牧羊人,騎在馬上,二十幾歲的模樣。看到我,他將整個上半身俯瞰下來。少頃,他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山坡——他的家。我像被磁力所吸,跟在他的馬後,翻過山坡,來到那座三角狀的小氈房前。

牧人忙著將羊群趕入圈中,側旁的氈房裏已升起嫋嫋炊煙。一隻老母雞領著群雞仔,在草地上覓食。房門打開,走出個少年,時髦得讓我倒吸口涼氣:黑鴨舌帽、黑T恤衫、長袖白襯衣、黑長褲、白運動鞋。他有一米八,倚靠在門口的摩托車旁,韓國模特般,怔怔看我。

我向他打招呼(在牧區,一般年輕人都會漢語):“你好。”

聽到句磕磕絆絆的“你從哪裏來”後,我們開始用漢語交談。

原來,那牧人是他的哥哥夏賓,他叫吉也爾,十八歲,剛從庫甫鄉紅旗村中學畢業。在即將成為家中勞動力之前,父親送給他一個坐騎:價值五千元的雅馬哈摩托車。

我很吃驚:“為什麼不是一匹棗紅馬?”

這個草原上年輕的騎手說:“我根本不喜歡騎馬,也不喜歡棗紅馬。”

他用眼神直直地逼視我,像在挑戰,又像在炫耀。

在擁有摩托車的第一天,他到托裏縣城,花了一百元,裝了個音響(像過去的騎手給自己的駿馬配備上一個雕花馬鞍)。

那音響——那個黑匣子——就綁在摩托車身上。

過去,馬鞍對於馬和騎手都是重要的。騎手坐在馬鞍上,和馬融為一體;馬帶著騎手奔馳,給了他一雙翅膀。沒有馬的騎手,就是世界上最赤貧的人。我曾看到過一個棕色馬鞍——鞍具飽滿、圓潤,前舌用粗鋼筋做成人字形,後舌為橢圓形,兩邊是光滑明亮的棕色皮革。馬鞍上配有編織袋,紅綠相間,異常豔麗。

有經驗的騎手在上馬前要仔細整理鞍具:看鞍架是否堅固,馬韁繩、馬肚帶、蹬帶有無裂痕,尤其是鞍墊,一定要平整幹淨,哪怕夾雜一顆沙礫,不出半天,都會把馬背磨得血肉模糊,讓這匹馬一個月內不能騎。

隻有馬鞍、馬和騎手融為一體時,那沒有呼吸的馬鞍才顯出靈性來。馬鞍是財富、身份和榮譽的象征。騎手對馬鞍有著無尚的摯愛,他們會像女人珍愛首飾般,將上好的馬鞍視為自己的心愛之物。那些能夠製造馬鞍的人,既是木匠,又是皮匠和鐵匠——他們是真正的民間工藝美術家。

而現在,草原新一代的騎手,卻更青睞於摩托車和音響。

吉也爾為我打開音響,陡然間,音樂崩裂而出,讓我驚心動魄。重低音節拍,由雙腿往上,直衝至人體分岔處,衝至萬物的核心。那嶄新的音響表麵,像顆裸露在外的心髒,突突彈跳,強勁的鼓點令空氣翻出熱浪,亢奮、怪異、瘋癲,但又尚可忍受。這種音樂,像從某個演唱會的巨型機器上拆下來的零部件——依舊尖銳,但因規模小,又像場鬧劇。

年輕人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猛暴節奏;他甚至覺得這音符還不過癮,俯下身,從草叢裏捉來隻螞蚱,將它丟在音響上——那個四肢惶然的小東西,弱小的身軀伴隨音響的鼓凸而彈跳起來:砰砰砰,砰砰砰……

打擊樂隨之變得殘忍,像是對這隻小螞蚱的一場酷刑。

我陷入自責——少年因為要在我麵前顯擺,才捉了螞蚱;而他並不覺得殘忍,他隻是在展示他的遊戲(他用以在草原上打發漫長時光的遊戲),可對我來說,那音符變得像榔頭,一下下,捶打著太陽穴。

看到我大力擺手,少年關閉了音響。音樂雖然戛然而止,但空氣中還殘留著一些沒有炸開的音符。那隻螞蚱,在慣性的力量下,渾身抽搐,驚恐不安。年輕人略有愧色,捏起它,用力一甩,丟進草叢。

少年吉也爾掀開門簾,可門實在太小,我隻能躬身進入。

氈房裏正在進行晚餐:爺爺鐵廖汗、奶奶熱奧仙、叔叔努爾木拉、小孩(穿開襠褲、拖著清鼻涕)是姐姐熱紮提的兒子。

奶奶正在倒奶茶,看到我,用手指了指靠門的地方。坐在那裏的爺爺和叔叔,便挪了挪身子,靠得更緊。我脫了鞋,盤腿而坐。

這頂氈房與我平日所見不同:不是龍骨從草地上架起,而是先圍起個大石堆,又在石縫裏插入十幾根短小撐杆。裹在外麵的氈子捉襟見肘,有破洞和縫隙。風吹進來,讓屋裏和屋外的溫度,大體相同。在我的身下,是塊窄小的舊氈子,洞裏鑽出些毛茸茸的草。我將後背倚靠在石牆上,聽到蟬叫得呲啦呲啦,異常聒噪。

奶奶將茶倒入白瓷碗,又舀起奶皮子,倒入碗中。茶碗由叔叔遞來:醬色液體上,晃著兩團白色懸浮物。這是真正的奶茶:熬煮後的磚茶,加新鮮奶皮子,加少量鹽末。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我喝得咂咂有聲。我想要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時間變得更長。這奶茶,讓我想起去世已久的外婆。我想要說點什麼,可我不懂哈薩克語,而他們的漢語又非常有限(一進氈房,吉也爾便不再開口),我隻能沉默地低下頭,麵對茶碗,一口一口地啜飲。

奶奶一直守在壺旁,一碗碗地倒茶,雙手青筋暴露,指甲縫間還殘存著青草的綠色。她穿著件看不出顏色的毛衣,頭巾是花的,牙齒缺了幾顆,笑起來,露出黑洞洞的縫隙。她的臉上布滿溝壑,像個核桃皮,而眼神卻像孩子般,充滿好奇。

我低頭喝茶,再抬起眼皮時,突然,魔怔了一下。氈房裏彌漫著一種始料不及的,怪異的溫暖。在這個空間,雖然沒有語言交流,然而,困惑於人類的那些矛盾,似乎,都得到了寓言式的化解。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像此時此刻,讓我感到我的命運和他們的命運,像臍帶和胎盤般,緊密裹纏。

放下茶碗,我從包裏拿出把奶糖,遞給那穿開襠褲的小孩。他太小,太心急,總是剝不開糖紙。叔叔過來幫忙,粗大的指節像炭條。他小心翼翼地搓著,像侍弄早產的羔羊。終於,白色圓柱狀的奶糖裸出。小孩並不是一口吞進,先用舌尖將糯米皮舔淨,再將糖豎起,從頂部開始一點點舔舐。

叔叔毫不客氣,給自己也剝開一個,丟進大嘴。頃刻間,臉頰鼓起個大包。他極力想要閉緊嘴巴,便不得不讓糖從一側轉向另一側。

大家都笑了起來。

哥哥夏賓躬身進來,擠坐在爺爺身旁,爺爺便又朝叔叔這邊挪了挪,令逼仄空間越發局促,簡直算得上膝蓋碰膝蓋。

環顧四周,我再次注目這個有限空間——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擺在那裏,伸手可觸——木架上掛著水瓢、馬鞭、帽子、相框、電話、“冬不拉”;地上堆著鍋、碗、桶、盆;布袋裏裝著米、麵、奶疙瘩;木桌上堆著針頭線腦、筷子勺子、羊骨頭。所有的物件都袒露著,提醒著主人,空間有限,無法承擔多餘的奢侈品。

一旦進入氈房,似乎連時間和空間,都同時進入到遠古時代,身體成為古歌中的某個音符。氈房是一座博物館。當一個姑娘出嫁時,她把自己氏族的特點、方言、傳統習慣、歌曲、舞蹈、傳說、織造工藝、刺繡、食品製作等特點和訣竅,都帶到了新家庭。

氈房雖然不牢固,但其所使用的材料和建築方式,都和水泥房屋不同——氈房與其說是建築起來的,不如說是捆出來、編出來、織出來的。氈房本身平淡無奇,龍骨和氈子都很粗糙,但地毯的花紋及枕頭上的刺繡,又很典雅,通過經年累月的使用,讓其內部有種幽黯的華美。

氈房完全令人出乎意料:使用最不協調的元素,取得簡樸和堂皇的雙重效果。這種建築物對居住其中的人,不會產生一種壓迫感,而是適應和配合居住其間的人的存在和行動(恰和城市裏的屋子相反):氈房一直受人控製,能夠很快拆解開來,遷徙到別處。氈房像個巨大的傘,輕巧,易伸縮;又像頂帽子,遮風避雨,但並不沉重,而飽有活生生的運動氣息。

吉也爾跨上摩托車時,天色即將變黑。遠處的縣城像個神秘的大漩渦,吸引著年輕人深入其中。他穿著長及膝蓋的綠大衣。他沒有戴帽子。年輕人將右腿橫掃出一道直線,灑脫地跨上坐騎。摩托車移動起來,從顛簸的草坡飛掠而過,上了公路,凝成個小黑點。

我和奶奶一起站在氈房外眺望,直到那個黑點消融。

縣城裏有個男孩們喜歡去的地方,叫“紫淩閣休閑”吧。

兩個賽伊娜

賽伊娜·阿夏提,二十二歲,服裝藝術設計專業畢業生。我和賽伊娜相遇在沙孜湖邊。她長著一張精巧的臉,下巴瘦削,淡眉長眼,陡峭鼻梁,粉薄嘴唇,嗓音柔美。賽伊娜的迷人,集中於她的目光:既像童話般的柔軟溫順,又如烈焰般倔強桀驁。

賽伊娜不斷行走在湖邊。她以殉道者的激情來折磨自己痛苦的靈魂。她邊走邊聞,將青草、花朵、蠕蟲、羊圈和牛糞的味道,都吸入肺部,再分門別類,儲存下來。月光下,她甚至能聞出從山頂吹來的細雪之味。她還能分辨出晨風和晚風的幹燥程度。她說,黃昏時分的草,有股燃燒的味;但幹草堆和莖稈兒,又有差別;同樣是圈養牲口的,馬廄和羊圈的味道,也大相徑庭;鐵桶裏倒出牛奶後,會有股逐漸變薄的馨香味;發情時的牲畜比平時,體味要更重。

隻要她願意,便可將湖邊所有的味道,都吸納進記憶深處。

剛出生時,賽伊娜的體質很弱。她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他們根本沒有養育經驗),加上是長孫,兩周大時,被奶奶抱到湖邊氈房裏生活。在半隔絕的生活狀態中,女孩和兩個老人按部就班地生活。

草原上的牧人有“還子”習俗:新婚夫婦把第一個孩子送到男方父母家裏去養,以示對老人的孝敬。孩子被送到“大房子”後,爺爺奶奶便把孩子當成自己親生的,盡量不讓孩子知道身世。時間久了,很多孩子居然真的把自己的父母當成哥嫂。

賽伊娜的媽媽是在縣城長大的女子,對草原生活很陌生。去牧場去看望女兒時,發現小女孩又會擠奶,又會做奶疙瘩,洗衣服洗頭時,用的是黑肥皂(一種用植物熬煮出的特殊肥皂),驚詫不已。女兒對母親解釋:氈房裏的時間多得很,她整天沒事,就跟在奶奶身後,看著看著,啥活都學會了。這對母女像被顛倒了過來:女兒教母親如何擠奶,做奶疙瘩,並叮囑母親,下次再來時,不要拿洗發水,不僅味道難聞,一洗,還滿頭發癢。

孩提時代,賽伊娜就感覺到,世界由兩部分組成:

母親的縣城世界,和她的草原世界。

母親是縣城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氣質像個藝術家。母親不喜歡幹農活,害怕太陽把自己又白又嫩的皮膚曬黑。母親希望永葆青春。母親精通各種化妝品的用法。母親從城裏來山上時,總會拎著大包小包。

是到了上海,賽伊娜才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到圖書館查資料,在宿舍床上冥想,細聲細氣向老師提問……最終,得出結論:這一切,都因為她那既簡單又複雜的成長背景。獲悉這個答案後,她將內心深處的混亂,用一層白蠟封住。

二十二歲的賽伊娜已大學畢業,即將開始新生活。從表麵看,她和同齡人沒有太大差別,可她的內部世界,卻異樣神奇。她在湖邊的氈房裏長大,邁出門檻就進入草原。由於目力所及的到處都是草,她和沙孜湖一帶的孩子們一樣,一邊在草地上學走路,一邊在走路時逐漸認識動植物。她是帶著轉場記憶長大的女子——在她時尚的表麵之下,古老用一種變調的方式,深刻地浸染了她。

賽伊娜對轉場最早的回憶,是五歲時,被爺爺抱著放在駱駝上,並不害怕,隻覺得好玩。爺爺騎著匹棗紅馬,走在最前麵,後麵是小駱駝、老駱駝、背東西的壯年駱駝,最後是牛群和羊群。這支隊伍一路搖晃,上坡下河,轉移到另一處。

賽伊娜很早就知道:轉場不是為了看風景,而是為了找吃的。這種艱辛遷徙,是不能停下來的。若轉場停止了,用什麼來填飽牛羊的肚子?可以將草打好,曬幹,放進牲畜的槽裏,但那——隻適用於飼養三五隻羊。作為飼料的草,幾乎是奢侈。對擁有三四百隻羊的家庭,隻能靠轉場。

賽伊娜睜開眼,已到達另一處宿營地;閉上眼,就迎來再一次出發。兩個轉場的家庭若偶然相遇,大人們便隔著牲畜交談,再分頭前行。

賽伊娜的草原世界是這樣循環的:春天的陽光格外強烈,白晃晃地從一碧如洗的天空傾瀉而下,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聲,連砂石都刮得飛起來。夏天,矮壯的硬草根根豎立,像著火的金針。秋天是一種短暫的醞釀。到了冬天,寒風暴虐,及腰的大雪能一夜間凍死大批牲畜。而來年的春天,冰雪消融後,滿地泥漿,霧氣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