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的婚禮
跨過小河,已經能看清那堆摩托車和小汽車——那裏正在準備舉行婚禮。
這是湖邊七月:即便在襯衫外又加了外套,我還是冷得直打顫。
這片草場並非平坦一片,而鼓凸著一個個密麻麻的腫包,似綠色海浪,起伏跌宕。鼓包非常均勻,緩慢散開,形成曲線世界。放眼望去,似一堆凝固的綠泡泡,像某種疾病侵蝕了此地,讓地質結構發生改變,引起地麵騷動。我將步伐放慢,腳掌似乎揉到曲線頂部,繼而跳躍到另一個頂部。漫步此地,會喪失方位感,感覺被環形包裹,四處都一樣,每一步都很相似,像在聽同樣曲調的歌曲,不斷重複,且沒辦法消除。
這種草場被哈薩克人稱為“孔額爾歐巴”——羊圈式草場。
哈薩克人將立起來的東西稱為“歐巴”(蒼天);而“孔額爾”是多義詞,其一表示顏色:咖啡色;紫色(那是九月沙孜草原的顏色);另一個意思為褐色的牛(牧民第一眼看到沙孜草原,這片豐美之地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黃色,更不是紅色,而是褐色)。因此,“孔額爾歐巴”,實際上是根據顏色、地形、氣候而來的詞彙——此地既不冷,也不熱,風也不亂刮,是上天賜予的褐色羊圈式草場。
我真的見到了這一切:湖水、氈房、土墩墓、羊圈式草場……每一樣,都讓我凝視注目許久。在我來沙孜湖之前,有人告誡我——你沒有必要“真的”到那裏:你可以看照片、看視頻、看碟片。但我卻執拗地要“親自到達”。結果令我吃驚:任何被我“到達”的地方,都為我展開了一個有待探索的豐富世界;我的意識不斷超越曾經的範圍,變得異常敏感;我深刻地意識到,每一件物體都不是單獨存在的,總會提示出另一件事物的存在。
沙孜湖如此安然,其外部環境,和幾百年前大致相仿:牧人們追逐青草,主婦們在擠牛奶,馬兒在草灘休憩。僅從表麵看,這裏顯得空空蕩蕩,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那些悄無聲息的氈房裏,到處藏著注目我的眼睛和身影。當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時,我已進入到他們的視野。一切想不到的事情,在沙孜湖,都有可能發生。
從城市到草原,從熱土到冷土,我的根尚未紮進草叢,我的神經還暴露在空氣中。一個眼神,一陣風,都能令我想半天。我不認識任何人;如果對方不懂漢語,我將無法和他交流。我的到來,像個夢遊者,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不著痕跡地遊走。我的腦袋在劇烈地活動,而我卻拙於表達:漢語在此地的失靈,讓我第一次發現,人在沉默時,會將敏感度放大很多倍。
通常,人們會把到達異地視為空間的轉換。實際上,到達異地,不但在空間上進行了轉變,也是時間與社會階層結構的轉變。若想完整地描述異地,必須調動自己的全部經驗,並要同時使用多個坐標係。
譬如:沙孜湖的七月需要穿棉大衣;沙孜湖取消了房子和街道的對比;沙孜湖凸顯出人與草原的另一種比例關係;關於商品的概念,在沙孜湖也發生了轉變:某個氈房的芨芨草簾(或類似的某個手工藝品)看起來可以擺放在城裏客廳,然而無論它價值幾何,你都不忍心購買——當它正在被使用,且製作程序較為複雜時,它便不僅僅隻是一個商品。
天空低低地匍匐,像一伸手,就能摸到。
從烏雲中,偶爾飄下零星細雨,令湖邊草場略顯濕潤。
我驚詫地看到了三隻簑羽鶴(世界現存十五種鶴中體型最小的一種,身長九十厘米左右,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渾身是石板灰色,背部是藍灰色簑羽,兩側臉頰各生一叢白色長羽,蓬鬆分垂,狀若披發。前頸和胸部的羽毛呈黑色,嘴黃綠,腳青黑,眼赤紅。這種鳥又叫“閨秀鶴”,因其生性羞怯,喜歡獨處,而舉止嫻雅,穩重端莊。
它們並不怕我;甚而,對我腳底摩擦出的聲響,處驚不變。但它們的叫聲並不悅耳,頗似號角,尖銳而缺乏起伏。這種鶴多棲息於沼澤、草甸、葦塘等地,以水生植物和昆蟲為食。它們並不築巢,而把卵直接下在草地上,雌雄輪流孵卵,二十八天後,小鶴出生。前三個月,需母鶴嘴對嘴喂食吃。
這種鳥兒的組織能力很強,生活井井有條,像有個首領在下達指令。蓑羽鶴要到印度去過冬,就不得不翻過喜馬拉雅山。成千上萬的鶴呼嘯而過,有的被氣流衝撞得跌落下來,有的被金雕抓走,當無法飛過山頂時,隻好返回,再尋找機會;直至借助上升的暖流,飛過山頂。如此堅韌的鳥兒,根本不像“閨秀”,倒像是鬥士。
天空中的雲朵肆意組合,似凶猛巨鳥,羽翼灰白,尾部昏黃,疾馳飛奔,目標明確。它是此時此刻的主人。排山倒海地飛翔,將山頂上的雪峰吞噬,讓青山變得黝黑。黃綠草灘變成隻手掌,托起灰白羊群。風呼嘯,真實銳利,裹挾著各類生物的喘息。
目睹此景,我一點都不感覺“浪漫”,相反,卻覺荒涼孱弱。我在雲朵的逼視下,踩著草浪前行,腳步跌跌撞撞,身體一前一後,深感卑微。當一個人孤零零地置身草原深處,四周喪失了道路指示牌、汽車喇叭的噪聲、紅綠燈、樓房和人流時,會因天地陡然闊大而驚駭。
雲影在暗黃草灘奔馳,灑下一片令人暈眩的斑駁疹子。空氣嘶嘶作響,強風橫掃大地。七八頭牛緩慢走來,像黑粗筆在紙上塗抹而出;整個草場,在黃綠棕色中,加入紅的底蘊。那紅,紅得強悍,紅得放肆。
突然間,我幾乎驚呆了:雲朵經過排列組合,在空中形成數十縷粗黑的煙道,直直地向前拉扯;陰影下的草場變得棕黑,而奇絕的是,環繞著沙孜湖的山巒因迎接到雲層中泄漏下的光芒,變得異常璀璨,集中了鵝黃、翠綠、鐵鏽紅等顏色,整個湖麵是一縷長長的灰白,銀光透亮。湖和環湖的山,像是曝光過度的照片,格外明亮,而天空和草原,變成兩隻粗糙的黑手,烘托出掌心中晶瑩。
在如此驚駭的景色中行走,看到氈房,不禁心頭一熱。
顧不了太多,一掀門簾,躬身進入。
花氈已鋪成桌麵,四周環繞著客人。瞅個空隙,擠了進去。
由於氈房內較為昏暗,我花了好一陣才辨認出屋內細節:這是臨時搭建的氈房,沒有太多雜物,氈子是半新的,紅色龍骨從圓柱狀架子上撐起,慢慢以圓錐狀聚攏,最頂部的圓,就是天窗,由一塊能用繩子控製的氈子覆蓋。因雨霧蒙蒙,天窗是關閉的。
環顧四周,才驚詫地發現,客人們是一圈老年男子,皆白須黑衣,肅穆莊嚴。我驚詫何以這座氈房沒有一個女客?而我已唐突進來,霍然坐下。我是該起身出去嗎?猶豫間,身旁的大爺遞來一塊饢,又提起茶壺,倒了碗奶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