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
我一直在瑟瑟發抖,渾身散發著冰霜味;我的服飾、發型和眼神,都讓我成為紮眼的外來者。這位老人即刻做出判斷——我需要吃;我需要喝。在他的熱切注目下,我一口氣喝下三碗奶茶,吃掉一塊饢。我喝得那樣迅疾,吃得那樣貪婪。
我的做派讓老人倍感欣慰:雖然我的模樣是外族人,但我對草原上的飲食,表現出異常得熟稔和適應。我知道把饢掰成一塊一塊;我知道喝奶茶時不要吸溜吸溜;我還能掌握吃一口饢,喝一口奶茶的恰當節奏。我的全套動作,都合乎規範。
我並非這片土地的陌生者:我生在新疆,長在新疆,早已習慣多民族共居;我對別的族群的生活方式,充滿敬意和好奇,我願自己也能融入到這個大集體中;我不是這片土地的旅行者,不想劫掠什麼土特產,隻想安安靜靜,在觀察中學習。
我和老人用磕磕絆絆的漢語交談起來。原來,今天是一對名叫卡斯提和迪娜拉的年輕人舉行婚禮。婚禮還沒有開始。老人說:“不要走,吃肉!”
他和我曾見到的那些哈薩克族老人,並無太大差別:黑紅臉龐,刻刀皺紋,寬闊肩膀,手指關節粗大,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這種溫柔,幾乎和那堅硬如鋼板的體型,不成比例。這種溫柔,是獨屬於這個民族的深情。那目光盯視過來,上下逡巡,仔仔細細,將你周身的每一個細節都印刻下來。
我努力地點頭:“吃肉!”
肉來了!
飯桌上,有專門削肉的人,拿著刀子,如庖丁解牛,瞬間,肉片散落盤中。他將耳朵給了小男孩,而遞給我一條肥碩的羊尾巴油。我接過後,捏起瘦肉和煮熟的麵片,一並放入口中,大力咀嚼,再吃饢,喝奶茶。
氈房外,客人們從草原的不同方向走來,婦女深目闊臉,雙頰泛紅,眼紋深刻,戴耳釘、項鏈、戒指;男人藍衣藍褲,戴花帽(西部牛仔禮帽、黑色紅色鴨舌帽)。有兩個人的打扮比較特殊,牛仔褲夾克衫,是從縣城請來,專門為婚禮攝像的。
一塊直徑五米的圓形空地,用木棍拴上鐵絲網圍起,當中的草皮被鏟掉,露出浮土。一頭小黑牛臥著,角裹紅布,眼睛格外大,卻沒有神,像高度近視又沒有戴眼睛的人。它沒有任何反抗舉動,乖順地讓可怕紅布纏在角上;旁邊拴著十幾隻綿羊。羊毛灰白發黃,一個挨一個,釘子般被釘住,不再移動。這些都是為賽馬準備的獎品。
草地上有台紅色汽油發電機,嗡嗡作響,扯出的黃線連接著音箱,放在木椅上;提供照明的,是藍白格的太陽能發電板;氈房門前,一概貼著圓形紅紙,標明阿拉伯數字:1、2、3、4、5、6、7,頗為豪奢。氈房間的距離很近,差不多隻有一米(日常生活中的氈房,可不能紮得這麼稠密)。那間草綠色,長方形的帆布帳篷,做廚房用。
帳篷外的空地上,用紅磚砌起爐灶,一長溜,擱著十幾個茶壺,亮晶晶反光;旁邊,立著六個白色塑料大水桶(水從泉眼打來);招待員皆為鄰家大嫂,一律頭巾、西裝、筒裙、黑皮鞋,腰間係同一規格圍裙(白底粉邊、紅花綠葉,大口袋),邊幹活,邊大聲說笑。
一位青年男子用榔頭砸錐狀楔子(我曾在市場見過),在地上砸出洞,又插入木棍,棍身纏紅帶,拉扯開,圍成個場。場內鋪三條細毯,客人已就座。裹花頭巾的老奶奶,壯碩腰肢,雙腿圈成扁舟,撐起毛毯中紅唇嬰孩;戴老花鏡的爺爺,圓錐形帽子(綠金絲絨帽麵、羊羔皮帽裏、兩側有耳扇、後有帽扇),身披黑棉衣,褲子寬大,足蹬短靴。
孩子們異常興奮,圍著場子亂跑,一概毛衣、夾克衫、牛仔褲、運動鞋。夾克衫上的圖案大多為“美羊羊”、“史努比”、“奧特曼”、“叮當貓”。哈薩克人忌諱別人當麵讚美自己的孩子,尤其不能說“胖”,認為這樣會給孩子帶來不吉利的事情。現在奔竄在我眼前的孩子,各個聰俊靈秀,和城裏幼兒園所見,並無差別。他們對動畫片裏的人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全盤接納。他們在草地上廝打,或嘴裏含著根把把糖,或拿著黃綠塑料水槍射擊。跑累了,便拽著大人去買飲料:雪碧、可樂、橙汁。
我盯著那些孩子看,內心頗為糾結。看了太多關於哈薩克人服飾的書,我對那些鑲著金、銀、寶石的腰帶,薄白氈做的翻邊帽,套鞋,繡著五顏六色圖案的緊身坎肩,插貓頭鷹羽毛的帽子等服飾,充滿幻想。我是抗拒這些卡通圖案的,但又感覺無力抵抗——電視裏天天放,孩子們自然喜歡。
一個三歲多,穿紫色帽衫和牛仔褲的小女孩,肌骨瑩潤,找不到媽媽,哭了起來。她站在氈房邊抹淚。來了個拄拐杖,灰毛衣,白底黑點裙,兩腿因關節炎彎曲成圓規的老太太(至少有七八十歲),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拉著孩子,蹣跚向前找媽媽。這一老一少,不像是奶奶和孫女,倒像是太奶和重孫女。迎麵走來年輕的母親:灰大衣下黑裙露出紗狀襯邊,黑皮鞋上綴著銀飾,深藍紗巾交織細金條,通身典雅時尚。
吉普車、麵包車、卡車都開了過來,像個汽車博覽會。將後門敞開,露出裏麵成箱的牛奶、啤酒、方便麵、鮮橙汁、蘋果;有的小販則在輪胎旁鋪開塑料布,擺出打火機、果凍、夾心麵包、袋裝瓜子、花生、豆腐幹、話梅、魚丸、餅幹、可樂、西瓜、哈密瓜、薯片、冰紅茶、八寶粥、巧克力、火腿腸……混雜一片,花紅柳綠,像一幅拚貼畫,廉價俗麗,霎那間吸住眼球。
摩托車“突、突、突”,越聚越多。停靠時,並不混亂:一律朝左側傾斜,兩隻小圓鏡,如耳朵般翹起。那些搭在車座上的棉墊、氈墊,顏色鮮豔,圖案精美。顯然,這些墊子原來是騎手用來裝飾馬背的。五六個人,每個人的大腿上都擱著馬鞭,左手夾煙卷,右手晃啤酒瓶,直接對著嘴喝。他們的馬就在身後,但他們不是賽手。
側旁,那幾個身穿運動裝,戴著花帽的男孩,才是真正的賽手。他們從四麵彙聚而來,互相招呼著,翻身下馬,將馬拴在一起。賽馬都經過精心修飾:馬頭頂的鬃毛被紮成一束,馬尾用白、紅布帶紮成辮子,馬頸或馬尾上掛著束貓頭鷹羽毛。
我走近賽馬,它們沒有我想象中的趾高氣揚,但依舊持有沒落貴族的傲氣。在遙遠的過去,生死對決的戰場,馬和戰士融為一體,鑄就了輝煌曆史。那些彙聚在馬鞍上的銀光,濃縮了整個冷兵器時代。賽馬從鼻孔裏噴出粗氣,不斷挪動腳步,但又受韁繩牽絆,很不自由。顯然,馬就是被栓住,也不像摩托車那麼規矩。
遠處,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騎在馬上,正欲過小溪。他勒住韁繩,凝視一個中年男子(停住了摩托車,頗似他的父親),他倆對視著說話。男孩穿花格襯衫,深藍運動褲,戴花帽(是今天的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