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當如白鴿子
沙孜湖的夏季,是牧民一年中最愜意的時光:將牛羊趕去吃草即可。到了十月,大雪落下,牲畜隻能在圈裏吃飼料;春天的羊最瘦,隻有挨到夏牧場,羊變得肥碩,人才能操辦那件大事:婚禮。
草原上的習俗是“冬窩子不辦喜事”——即便是去年冬天已把媳婦迎進門,也要等來年夏天才辦事。所以,米哈爾古麗家自六月上山以來,一個月,接到二十多張請柬。
她伸手從氈房木架中取下一卷紙:長方形,四周飾有花邊,文字是從右往左排列,密密麻麻,像一行正在搬運貨物的螞蟻(保存各類請柬是哈薩克人的一大特色,有的人家將幾年來的上百張請柬保存得完整無缺,請柬上印有哈薩克族的風情、風俗畫、配有邀請詩,很值得收藏)。
她用手指著虛線下的一行字:“八月一號的婚禮要賽馬。”
她補充:婚禮上賽馬,在草原已成風氣。
你要對馬心疼,就把肚帶勒緊。
即使失去了馬,也不要失掉鞍具。
別用鞭子催馬,要用草料催馬。
買馬要看體型,買貨要看行情。
夏不騎爛馬背,冬不騎老馬。
正直的人馬不會瘦,袍子不會破。
好馬的幼駒,少吃草,細消化。
真正的快馬,什麼時候都跑得快。
——哈薩克族關於馬的諺語
在沙孜湖,養馬人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家有長者(老人依舊保持用馬當坐騎的傳統習慣);另一類,為賣馬奶,或宰殺後賣馬肉,做風幹肉、灌馬腸。通常,一公斤馬奶賣八元,而馬肉和馬腸子的價格則年年攀升(據說,在新疆,每年至少有上萬匹馬被吃掉);第三類,專為賽馬而養——在草原,大多數的婚禮上都有賽馬比賽,而對獲勝者的獎勵,大到皮卡車、摩托車,小到牛、羊,獎品甚豐。
攀比之風刮過草原,形成循環:誰家在賽馬時設立的獎項越闊綽,誰家就越會獲得“威望”。糟糕的連鎖反應:很多牧人貸款買來摩托車等大件,作為賽馬獎品,隻為撐麵子。為逞一時之強,許多人家隻要辦一次婚禮,連續幾年都緩不過勁來(事實上,這片草原沒有幾家真正的富戶,多數牧民的收入屬中等)。
我聽後咋舌——“麵子工程”,居然深入到草原內部!
為此,托裏縣還下過紅頭文件,明令禁止賽馬時獎勵摩托車之類的商品,故而現在,第一名的獎勵為馬(一匹大馬價值五千,相當於一輛“雅馬哈”摩托車),或其他大畜;第二名獎兩歲公牛;第三名獎綿羊;第四名獎山羊或馬鞍;其餘則是毯子、氈子等。
有個男人猛地掀開門簾,從狹小的門口擠入,行動突兀。他黝黑壯實,說著一連串哈薩克語時(他不會丁點漢語),濃密得幾乎連在一起的眉毛,上下飛揚,眼裏射出的光,明亮狡黠,舉手投足間,透著股大膽和野氣。麵對這個粗壯男人,我無法變得強勢。他讓我有一種自知之明:在草原,他是實幹家;我是紙上談兵。
他是此地著名的馴馬人:四十五歲的海來提。
他對我充滿興趣。我們通過女教師米哈爾古麗的翻譯,進行了交流。
他炫耀說,自己有一匹十五歲的白馬,是草原上最好的賽馬,叫“白鴿子”。自六歲起,白鴿子就成為職業選手,在賽場上掀起陣陣白色旋風;到八歲,白鴿子已參賽八十五次,贏得八頭大畜,兩輛摩托車,名震沙孜湖。
海來提邊說邊笑。這種笑是那種遍觀世界後爽利的大笑。
賽馬世界,充滿喧囂、激越、熱血、掌聲。圍繞著沙孜湖的爭奪戰,已變成傳說;祖先血液中的野性基因,在婚禮上的賽馬比賽中,得以隱秘傳遞——馴馬人成為新的勇士。海來提是第一名的主人。他領回來那麼多獎品,渾身沾滿羨慕的目光。他因這匹馬而成為自己:真正的自己。他不需要另外一份偉大的職業,他已經是他自己:白鴿子的主人。這讓他充滿自信。他在遊牧世界,具有無可撼動的位置;他對草原、馬匹和賽事的掌握,如同對季節的熟稔。
海來提說:“好賽馬在比賽前不能見人,要不,馬會恐慌,影響比賽心情。”據米哈爾古麗說,白鴿子的模樣很瘦弱,一點也不彪悍,和普通馬沒有太大差別。但海來提即刻糾正:“隻有馴馬人的眼睛,才能識出千裏馬。”
當白鴿子還在它的馬駒時代,海來提就看出它的不凡;至於那“不凡”到底有哪些表現,馴馬人卻絕口不提。我用漢語谘詢米哈爾古麗,她笑說,那是他的看家本領——他在多次慘痛失敗後,總結出的經驗,他自然不肯輕易說;而且,賽馬競爭很激烈,人人都想拿第一。
再盯視這個男人,感覺他的相貌突然變得英俊,因為他的神情格外激越,能讓我逐漸廓清他的得意、自私和警覺。他揮舞著胳膊,吐出一連串母語,這些印象疊加上女教師的翻譯,終於讓我認清了這個馴馬人。
他也是第一個——沒有通過漢語直接交流——讓我看清性格的牧人。
馴馬人說,白鴿子是匹公馬,被“去勢”後(閹割掉生殖器,讓它的全部精力集中於賽跑!)他即刻買下了它。此前,海來提馴養過一匹叫“黑鴿子”的馬,隻拿過兩次第一名,通常都是第二名、第三名。海來提一心想訓練出能跑出第一名的賽馬。看到白鴿子後,他的某根神經被觸動了:像茫茫人海,一對男女要莫名相愛,他心一動,以高價買下。他說他的寶貝馬兒,“在馬駒時就能看出千裏馬的模子。”
和城市社會中的汽車不同,馬匹是無法設計的。任何一部車輛,無論價格、款式的差異多麼巨大,其內裏都是相似的:通過設計圖,經過某些程序,製造而成。而在草原,傑出的賽馬,隻能靠上天賞賜;同時,還需遭遇馴馬人獨特的眼神和艱苦的訓練。
也許這就是城市世界和草原世界的差異——一個是可設計的商品世界;另一個是粗獷質樸的鄉野世界。無論摩天大廈多麼高聳,玻璃如何閃光,其威懾力,都無法和奔湧向前的馬群相比。馬是活的生命,它所迸發的能量,完全可以把成排的摩天大樓,踩倒在腳下。
草原是個充滿律動的地方,從未被馴服;而在街道旁矗立的樓群,晝夜生活在牢籠中,煩得要命。
馴馬人在少年時代,就能單獨在草原上睡覺,將自己鍛煉得筋骨強悍,習慣吃苦,成年後工作起來,毫不倦怠。抽煙、喝酒、馴馬,樂在其中。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騎在未經馴服、氣衝衝的馬背上。他們對痛苦的忍耐度到了傳奇的境界。
海來提騎馬走在狹窄的山路上,不料馬腳踩上土石鬆軟的路麵,連人帶馬墜入山下岩石堆。馬的背骨斷裂,不能再站起來。馴馬人摸了摸自己的臀部,鮮血濃稠溫暖。有個尖銳的東西,深深嵌入骨關節,一碰,便引發崇山峻嶺般的痛楚。他用破布固定傷處,連跳帶拐,走了二十幾裏。
第一個看到他的人驚呆了:馴馬人一路走來,竟還背著沉重的馬鞍。
馴馬人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生命和那些馬匹交融在一起,無法分離):他終於得到了白鴿子。當然,這個名字是他取的。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白鴿子的父親是白色的,母親是棕色的,所幸,它隨了父親。
“那種白……”他猶豫起來,似乎任何詞語,都無法窮盡那種白。
他真是愛它愛到骨髓裏。他日夜盯視它,注目它的各個成長階段,其熱情,完全超過了對自己的孩子。他自有道理:自己的娃娃,老婆能管;可千裏馬,隻能由馴馬人來管。
從此,白鴿子成為這個男人一個人的狂想。
一個社會的種種習慣,若整體加以考察,會發現各個不同的風格,這些風格會形成不同的體係。我相信這些體係的數目並非是無限得多。人類社會的遊戲、夢幻和妄想,從來不是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從一個可能出現的所有情況中,挑選出有限的幾種組合方式而已。
遊牧部落互相排擠,以爭奪最好的牧場;為了畜群的需要,他們要不斷遷徙;他們馳騁於大自然為他們鋪在馬蹄下的廣闊草原時,無論身體結構還是生活方式,都完全適應了移動生活。草原是馬的故鄉,草原上的人天生是騎手。即便現在,牧人騎著摩托車驅趕羊群,然而,某種古老的遺傳基因,依舊讓他們對賽馬持有特殊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