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點絳唇(1 / 3)

(1929年,浙江。)

是夜。

靜而無聲,黯淡而無月。

惟有戚府的燈不曾滅,在黑暗中點亮了前行的道路。

“大功告成!”戚時暖抹去腦門上的汗水,興奮地叫喚著。而後才發覺甚是過於興奮,

這才乖乖閉上了嘴。提筆,蘸墨,龍飛鳳舞般在宣紙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戚家每一代傳人都需留下自己最滿意的畫作一幅,再挑選出其中的十二幅,便為那“畫中畫”。戚時暖雖為女子,卻是其爹戚至南最滿意的直係傳人。於是乎,便將衣缽一並傳予了她。

而後再未聞女子的聲響,又見著原本亮著的燈此刻也熄了。夜越發安靜,不言不語。

第二日一早,院子裏靜得可怕。

“爹,我已經…”時暖推開門,欣喜之色在瞬間化為烏有——戚至南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呻吟。時暖不禁慌了,蹲下身去為他擦拭身上的血。“爹,爹…”卻隻能夠無用地叫喊,此外再也無話可言。

未合攏的門被無情地踢開,一群黑衣打扮的人闖入,蠻橫霸道。他們的身後,是奄奄一息的戚母與其弟戚時寒。領頭的人走上前來,一腳踢向戚至南,大聲問道:“畫呢,畫究竟在哪裏!”那人抬手壓了壓帽沿,見戚至南毫無反應,便一把將戚時寒抓到跟前:“這可是你兒子?”他輕笑一聲,“他,總該知道畫的下落罷。”說罷將槍抵到他的腦門上:“你該知道,隻要我輕輕一動,嗬。”突然笑起來,叫人捉摸不透。

戚至南掙開時暖的手,爬著,爬向那人,低聲下氣地說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畫在哪……”隨即仿是用盡全身的氣力,起身,撲向那人,一把將他按在地上,扭過頭朝時暖聲嘶力竭道:“快逃啊!”

時暖這才回過神,跑出包圍,擁著離門較近的母親往外跑去。被按的男子一怒,猛地推開戚至南,拔槍朝他連開了好幾槍。

時暖惟聞槍的淒厲聲和父親倒下時與地麵重重的觸碰聲,卻是不能回頭,無能為力。

“霧矢先生,還要追嗎?”

名喚霧矢的男子輕輕擦拭著手槍,狡黠一笑:“不必。反正兩個傳人都在我們手中。”

原來他不知道她是傳人。

時暖追著風,不停地跑著,一刻不曾停下。因為她知曉,母親的命,她是一定要救的。

“娘,您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醫館了。”時暖咬緊牙關,忍住不哭,卻也禁不住還是哽咽了。

戚母卻拽住時暖的衣袖,虛弱地吐出:“阿暖,來不及了,阿暖。你不必再……咳咳。”戚母不再走動,而是就地坐下。

“娘……”戚時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無用,隻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娘就這樣,就這樣離去,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

“阿暖啊,不要為我報仇,也不要尋找真相。娘隻想要你好好的,不要去冒險了,你是敵他們不過的。還有,十二幅“畫中畫”,要……”未待她說完,便咽了氣。明明昨夜裏還對自己笑的人,如今卻成了一具冰冷的軀體。像是永遠睡去,再也不會醒來。涼意在她全身蔓延開來,一切就像做夢一樣,猝不及防。

“娘,阿暖完成了那幅畫。”女子抱著已逝之人,獨自念叨著,“本想著今早拿來給您和爹看的。”禁不住落了淚。“娘,來看阿暖畫的畫呀,為什麼不來看呢。”哭泣聲終究蓋過了低聲細語。

哭到最後失了知覺,同戚母一起睡去。

“娘,您會教我放風箏嗎?”

“會啊,我們阿暖這麼聰明,肯定能學會。”

“那阿暖學會後,定要與爹爹和娘一起放!”

“嗯,好啊。”戚母明媚的笑顏綻放,她想要伸手觸碰,卻不想在下一刻化作了虛無。

“娘!”時暖驚醒,滿臉淚痕,“您騙我,娘,說好一起放風箏的……”她想要伸手觸碰懷中的人兒,卻是觸上一片空無。

戚母遺留下來的體香倒是久久未曾消散。

“你醒了。”一個黑衣男子走近時暖,“感覺如何?”

“我娘呢?”她答非所問,一臉的慌亂。一路的哭泣已讓臉頰幹裂,觸上有微微的痛感。抹去,而後消逝在風中。

“你娘?哦,已經埋了。”男子說罷又好似想起了什麼,蹲下身來,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節哀順變。”

“哪裏,在哪裏?”女子驚慌著,用手不停地在土地上刨著,全然不顧周身的人,“為何不讓我與她一同睡去!我為何還活著呢……”聲音哽咽,手漸漸停止了挖掘,而後將頭埋入臂彎裏,放聲大哭。

男子伸出手,觸上她的淚,抹去:“逝者已逝,生者節哀。”這聲音仿佛有撫平一切的魔力,令時暖覺得心安,抽泣聲漸漸小下來,“所以,別哭了。”時暖慢慢抬起頭,對上男子泛濫笑意的眼。

這是第一眼,我與他的第一眼。日後想來,也隻有那時才是最真、最美的時光。因為我們初遇,沒有欺騙,沒有虛偽,有的隻是真真切切的暖意。多年後的時暖不禁感歎。

隻不過又有什麼會是永恒的呢?一切都早已逝去,不再擁有。

“愛哭鬼,你叫什麼名字?”男子嘴裏明明說著這般打趣的話,卻笑得格外動人,令時暖的目光一時不願離開。

“戚時暖。”而後才反應過來,“你說誰是愛哭鬼?”雖嘴上也說著好氣,但也算是事實。時暖自小便多淚,常被他人嘲笑“愛哭鬼”。沒想到長大來亦是如此。娘親曾請算命先生算過:天生多淚者,終是悲情結局。

男子止不住地笑,嘴角上揚,弧度正好。時暖看著傻了眼——他笑起來可真好看:“更笙,我叫商更笙。”這世上竟有笑得這般好看的人。

兩人並肩走在街上,任那車水馬龍,都與時暖無關。

此刻她一心想著的便是娘親臨終時的囑托。隻是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報仇,不去尋找真相呢。至少我做不到。時暖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定要找到十二幅“畫中畫”,查出真相,為娘親報仇。女子想著想得入迷了,竟徑直撞上了大樹。

一旁的男子突地笑出了聲:“愛哭鬼,原來還是冒失鬼啊!”

時暖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摸著腦門上剛剛撞疼的地方,撅著嘴,撇下男子,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男子追上去,收了笑:“喂,愛哭鬼。”不理睬。他無奈地撇撇嘴:“時暖……”像是哀求的聲音。她頓住:“可否幫我一個忙?”

“啊?”更笙一臉茫然,而後笑若夏花,“要如何幫?”

畫館門口。

“幫我去問一下有沒有“畫中畫”。”

“為何不自己去?”

“若是令他們以為是來搶生意的……”時暖將更笙推進畫館,“等你的好消息。”

前腳已踏入畫館,回頭瞅見門外的人正朝著他笑。但若是走得再近一些,才會發現她的笑顏下是掩蓋不了的悲傷,還有那深淺不一的淚痕——在日光下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