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安國開始意識到劉徹已經準備好反擊匈奴的計劃了,估計苦口婆心也無濟於事,說到最後就稍為軟化了立場,口氣不像最初那樣強硬了——如果你們拿得出好辦法,我也不反對。
王恢順勢攤開底牌:“禦史大夫所說的話似是而非。經得起霜凍的草木不會因風雨凋零,清水明鏡不會讓真相模糊,有道之士不會被浮詞迷惑。現在我所說的反擊辦法,本來就不是要發兵深入匈奴腹地作戰,而是要針對單於的貪欲,用利益引誘他前來侵略邊境,我們選擇精銳的騎兵和強健的士兵,利用險要地形布下天羅地網——等我們選好合適的戰場後,就在單於必經之路的前後左右都設下埋伏,前堵後截,左右夾擊,單於就成了甕中之鱉,我們好比關門捉賊,勝利是十拿九穩的。”
這是一場針鋒相對的激烈辯論,主戰派和主和派都充分地列舉了自己的理由,辯論進行得比較深入。主戰派並沒有找到解決主和派提出的問題的根本辦法,但卻找到一個回避“找不到”與“打不贏”這兩個問題的戰術——誘敵深入圍而殲之——反過來讓匈奴長途奔襲,而自己以逸待勞。加上劉徹一開始就給這次辯論定下了主戰的調子,主和派就不好繼續唱對台戲了。於是辯論會的議題轉為討論如何實施馬邑之謀。在這個議題上,雙方倒是很快達成了一致。
於是,聶壹先帶著貨物到長城外與匈奴交易,然後疏通關係拜見軍臣單於說:“我有辦法可以使大王不費吹灰之力占領馬邑城。”軍臣單於覺得很奇怪,就問聶壹:“你是個商人,怎麼能讓我輕易占領馬邑城呢?”聶壹回答:“我們走私商人組織了一個幫會,成員遍布馬邑城;現在馬邑城的官員用各種手段打壓我們,我們隻要殺了馬邑城的官員,就可以拿下馬邑,大王隻要派兵火速接應,就大功告成了。事成之後,隻要大王在貴國給我們這些人立足之地就行了。”軍臣單於利欲熏心,馬上就答應與聶壹合作。但他怕其中詐,就先派幾個心腹跟聶壹到馬邑去,隻等聶壹動手,就發兵接應。
聶壹回到馬邑,暗地裏讓馬邑的官員殺死幾個囚犯,把人頭懸掛在城門上,然後哄騙匈奴的使者說:“我已經把馬邑城官員的人頭懸掛在城門上了,你們趕緊去通知單於派兵火速接應。”匈奴使者飛也似的向軍臣單於報信去了。
軍臣單於一聽使者的彙報,便興衝衝地帶領著十萬匈奴騎兵前來接收馬邑城。
劉徹則按計劃在馬邑附近的山穀裏埋伏了三十多萬大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禦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韓安國擔任總指揮,王恢和李息則負責在戰鬥打響後,襲擊敵後運輸輜重的任務,隻等單於領兵自投羅網。
軍臣單於三步並作兩步,很快就進入漢朝邊界到了距離馬邑一百多裏的武州(今山西左雲縣南)地區,軍臣單於見前麵就是山嶺地區,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向四周看了看,隻見草地上有許多牛馬在安閑地吃草,但反常的是竟沒有一個人影。原來漢軍將領為了讓單於上當,除在馬邑城高掛幾顆頭顱外,還在城外百餘裏的地方散放畜群,以製造太平假象;但為了人員安全,就不派人看管這些牛馬,結果弄巧成拙,反而讓軍臣單於產生了疑心,他喝令自己的十萬騎兵全部都停止前進。
軍臣單於疑心重重地望著前麵的山嶺地帶,他決定抓個漢人問問情況,他命令手下帶兵猛然撲向不遠處的一個亭堡。亭堡是瞭望敵情、聯絡消息用的。每一百裏有一個亭堡,由亭尉和一些士兵把守。那亭尉已經接到軍令,隻等匈奴軍隊經過亭堡進入馬邑的伏擊圈,就放烽火預警讓伏兵做好戰鬥準備。
軍臣單於沒費力氣就攻下了亭堡,抓住亭尉,他拿出刀架在亭尉的脖子上,嚇唬他說:“你把實際情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我會重重賞你;要是你敢撒半句謊言,我便砍掉你的腦袋。”
那個亭尉貪生怕死,還以為軍臣單於已經知道了伏擊計劃,馬上就把漢朝軍隊的計劃和布置全盤供了出來。軍臣單於一聽,嚇出一身冷汗,慌忙蹦了起來,他大叫道:“我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沒想到這裏麵竟然隱藏著這麼大的陰謀。”他立刻下令全軍火速撤退。直到匈奴的十萬大軍策馬狂奔逃回自己的邊界上,軍臣單於這才緩了口氣,他心中暗自慶幸,對臣下說道:“我得到亭尉,真是上天保佑。上天派亭尉向我傳話,我不能不重賞他這個天使。”軍臣單於因此封那個亭尉為“天王”,借此神化自己是天之驕子。
這時王恢按計劃帶三萬人抄出代郡,從北邊迂回準備截斷匈奴的退路,攻擊匈奴的運輸部隊。誰料匈奴大軍進到武州就撤退回去,眼看功敗垂成,王恢不禁捶胸頓足仰天長歎。他領著三萬人馬怎敢和軍臣單於十萬騎兵對抗呢?為了保全自己和軍隊,他不敢追擊匈奴,眼睜睜看著匈奴大軍逃走了。
韓安國帶領著二十七萬人馬在馬邑周圍埋伏苦苦等候,到頭來卻等來匈奴大軍逃回去的消息;韓安國擔心王恢孤掌難鳴,急忙臨時改變計劃,率領大軍追了上去。他們追到邊界上,沒見到匈奴兵的影子,隻見到王恢率領三萬人馬無精打采地往回走。韓安國隻好垂頭喪氣地帶領大軍空手而還。
這是劉徹下決心對匈奴的第一次大規模動武,結果卻徒勞無功,這令劉徹非常惱火,就要追究當事人的責任。劉徹責問王恢:“你為什麼違反軍令,不僅不狙擊敵人,而且也不攻擊匈奴的運輸部隊?”王恢辯解說:“我不敢違反軍令。按當初約定,等到匈奴進入馬邑城,埋伏的軍隊包圍單於主力以後,我負責攻擊匈奴的運輸部隊,這樣才有獲勝的把握;但是單於識破了我們的計劃沒有進入馬邑城,十萬精銳的騎兵一起撤退,我這三萬人怎麼能敵得過他的十萬精兵呢?如果自不量力硬去以卵擊石,兵法所謂‘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隻會自取敗辱甚至全軍覆沒。我知道我這樣做回來是要被斬首的,但我為陛下完整地保存了這三萬將士。希望陛下考慮到這一點能對我從輕處罰。”劉徹於是把王恢交給廷尉治罪,廷尉判他怯陣避敵,應當問斬。王恢暗中送了千斤黃金給丞相田蚡幫自己開脫罪責。田蚡不敢直接向劉徹求情,隻好間接找太後王娡幫忙:“王恢最先倡議馬邑設圍,如果成功了,對江山社稷不是一件天大好事嗎?現在因為意想不到的原因失敗了,就因此殺掉他,這是替匈奴報仇啊!軍臣單於知道王恢被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劉徹朝見太後時,太後就把田蚡的話轉告劉徹。劉徹一聽就知道這是田蚡的話,認為王恢在通過田蚡來影響自己,而田蚡又在通過太後左右自己,就更加惱火,他要證明自己說了算,就拒絕了太後幹預:“最初倡議馬邑計劃的是王恢,所以我不惜發動天下數十萬將士,按照他的計劃去出擊匈奴,結果卻徒勞無功,難道他不該承擔責任嗎?況且,即使這次抓不到單於,如果王恢率領的部隊突擊匈奴的輜重,也能獲得一些戰果,聊以安撫將士之心;但王恢卻眼睜睜地放單於逃回去,現在如果不殺王恢,就無法嚴整軍紀,無法向天下人謝罪。”王恢在獄中知道消息後,心裏直罵劉徹冷酷無情,他知道自己已經沒生路,被迫無奈地在獄中自殺了。
曆史不能假設,但假設一下曆史能更好地汲取教訓——馬邑之謀的失敗表明劉徹君臣戰術思想與戰略思想都不夠成熟。
從戰術層麵來分析,劉徹君臣明顯未悟透瞞天過海的道理——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因為習以為常的現象才不會令人產生懷疑,秘密應該隱藏在平常的現象中,而不應暴露在反常的現象中。假設劉徹君臣安排李廣帶領幾個神射手騎著良馬裝扮成牧人,等單於率大軍出現時且戰且退,就一定能將匈奴大軍引入圈套。
從戰略層麵來分析,劉徹君臣明顯連攻與防的戰略都未準備好——劉徹君臣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陰謀中,幻想畢其功於一役,並未為解決匈奴問題製訂成熟的戰略——馬邑之謀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必然會引發匈奴的報複;而要應對匈奴的報複,不僅要做好防禦的準備,而且終究要解決如何進攻匈奴的問題。因此,當馬邑之謀失敗後,劉徹君臣麵對匈奴的報複,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很長時間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麵。
馬邑之圍雖然沒能取得成功,但這是劉徹抗擊匈奴的一個前奏;從此之後,漢匈雙方正式撕開了溫情麵紗,宣告和親關係徹底破裂。匈奴不斷派兵南下攻擊漢軍扼守大道的要塞,侵入邊境踐踏莊稼,掠奪財物和人口,從此漢朝邊境一直沒有安定之日。但是匈奴在經濟上對漢朝仍有依賴性,他們喜愛漢朝的產品,貪圖邊關上公開交易的利益。劉徹雖然對匈奴的騷擾憂心忡忡,但是為了爭取較多的備戰時間,他沒有中斷和匈奴的邊市貿易,而且利用這個條件,從匈奴購進一部分馬匹,充實了軍需之用。因此雙方依然保持著貿易關係,類似今天所謂的政冷經熱。
最重要的是,馬邑之圍的失敗,使劉徹深深地意識到:人才的匱乏,使自己雖有淩雲壯誌,卻無衝天羽翼。
因此,劉徹求賢若渴,不遺餘力不拘一格地搜羅可以幫助自己大展鴻圖的人才,而那些因循守舊的老臣被逐漸淘汰就無可避免了。在這個新老交替權力轉移的過程中,衝突與悲劇同樣是無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