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1 / 1)

夜色正濃,像化不開的墨。

從小就淨了身,跟著先皇的老太監方致品守在門外,再一次微蹙眉頭,一直不曾陽剛,但年老以後愈發的顯得陰沉,此時天色未明,防備稍懈,這張臉不經意的泄露了一絲怨懟。

他不能進屋,主子的脾氣他是清楚的,這間房從不讓人進,其實陛下自己也不常來,偶爾處理朝中之事倦極了,才會到這裏,坐下來一動不動就是一整晚,從紅燭高照坐到天色微明,蠟炬熄滅成煙。

有時躺到床上不知不覺睡過去,他就會如今夜般不安定。

緣份就是這樣,偏要讓兩個毫無關係的人聯係在一起,經曆愛恨糾葛,然後又如陌生人般在生命裏徹底擦肩而過,回到最初的原點,如果是這樣,那麼相遇,又還有什麼意義,那些過往如果連自己也忘記,曾經真實而又鮮活發生過的一幕幕便會再無人知曉,永遠消失在時間和曆史的洪流裏,於是楚尋便執拗的不肯忘記,似乎就能尋回失落的時光,回到過去。

是誰百步穿楊的射術讓她一箭穿心……

刹那交彙的星星,發出耀眼的光輝而後分道揚鑣,星星還是那星星,軌跡依舊是那軌跡,如同夢成煙縷之時,回想起那朦朧的譴綣纏綿,不過是一聲歎息,半點惆悵罷了……

“不!”楚尋猛地坐起來,大汗淋漓。

值夜的宮女太監按輩分等級和性別一排排站在寅時的冷風之中,微微欠身拱背的假寐淺眠,陛下聲嘶力竭的吼叫驚得他們顧不得違抗聖旨,俱都準備衝入房內,以確定陛下安危。

唯有方致品那個老太監靜靜立於最近的門邊,除了風動衣袂,他連眼皮也不曾抬起,輕輕一揮置在手臂上的玉雪馬尾銀色拂塵,示意他們退下,自己則推開左側偏門進了房內,跪在龍床前匍匐於地:“陛下!”。

楚尋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他的心還大慟,腦袋仍舊昏昏沉沉,眼是模糊的,隻聽得一陣嗡嗡聲……

不是,不是那每夜譴綣時的耳語低喃,不是那傷痛時的溫柔撫慰。

都不是。

他重心不穩的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妝台前,用手抵住桌麵撐起汗濕發虛的身體,一抬頭卻怔住。

還未破曉的黎明。

那種無力感,深沉的失落感又毫無預警的襲來,楚尋痛得閉上眼,再也無法壓抑緊鎖的思念,一股血氣上湧,忽地把梳妝桌上的首飾匣子,銅鏡,胭脂水粉全部一把掃在地上。

“滾!都給朕滾!”

門外的宮女太監聽見響動大駭,齊齊跪下:“陛下息怒!”

方致品隻將頭磕在地上,紋絲不動,深埋的眼角餘光隻見他把所有東西都摔碎,平日裏這些東西可都護如珍寶,不讓人碰,連犄角都要用絲帕細細地擦。

桌上隻剩了些瓷片碎沫,楚尋卻覺得剛才一通發泄毫無用處,不夠痛,不抵心頭之痛,看著那些殘片淒涼破碎,他咬緊牙關,都是她以前用的舊物,其實總共也沒幾樣,主要是因為她這一生充滿陰霾和陰謀,真的無法像尋常女子那般日日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於是一同逛集市時,他便趁她不注意偷偷買了幾樣胡亂塞進衣兜裏,現在她走了,隻剩它們陪他。

不自覺的就濕了眼,哽了咽……

再也維持不了平日的笑顏,雖然他答應過她要常笑,但是太難了。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他稍稍冷靜了些,可是方致品知道他平日的那些笑、那些溫和,不是冰雪消融後花團錦簇的春花,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獨自苦撐著盛開的紅梅,都是強作。

楚尋恢複平日裏的模樣,好似要撫摸那些瓷片一樣,把手輕輕地覆於其上,卻緩緩加重力道,不通人情的瓷片立刻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手掌,鮮紅的血浸染出來,在桌上如紅梅盛開,聽不見方致品驚恐大呼陛下龍體不可損傷,他的笑變得溫暖起來,每夜每夜,其實他都想再見她一麵,從來不得,可是此時此刻,這桌上盛開的梅花一定是她,他溫柔開口,仿佛人生初見時的請安問好:“暄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