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們沒有等在後場,而是在前台下靠近樂隊的地方有個選手席。我們八個人就這麼在諸多觀眾的目光和媒體的鎂光燈閃爍下,等待著自己上場的那一刻。我閉上眼,靜靜地坐著,僅僅用耳朵去感受這個世界,用心去感受人們的熱情。用皮膚去體會空氣中的那種音樂聖典的溫度。我不知道旁邊的那位三十多歲的保加利亞大姐此刻起伏幅度很大的呼吸,給她原本粉白的容顏上蒙上了興奮的緋紅沒有,隻有她的呼吸聲,節奏絮亂聲重如錘。也不知道前邊那位美國的大哥不停地用手指敲擊靠椅,有沒有讓他的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隻能聽到他急促的敲擊,這樣的節奏活脫似有隻公牛在狂奔追著這位來自俄亥俄州的美國牛仔。更不知道那位不停微微跺足的法國大叔,有沒有因為抖動而令他那禿成地中海似的頭頂上掉落幾根頭發,隻知道旁邊的希臘美女嘴裏似乎對這位同座先生的這種無謂的小動作輕輕咂嘴,表示著自己的不滿。倒是來自蘇聯和意大利的兩位不言不語,靜靜地坐在那裏,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麼,似有出神。相反,那位東道主西斯諾夫先生就顯得格外熱情,不時和熟識的人招呼,感覺得到這些走到我們座前的人都是他的知交,另外還有官員,反正就他一個人在那裏不停地應酬個沒完。
我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雙膝。然後再埋下頭,雙手合握,開始了我決賽前最後一次祈禱:“我在天上的父親啊,求您垂聽我的祈禱,求你保守我的比賽,賜給我靈感,由您來引導我的手,由您親自來彈奏,讓您大愛的琴聲在所有人的心裏回蕩,奉我主之名求阿門。”
祈禱完後,就見幃幕拉開了,身旁不遠的樂隊開始奏起了開場曲,算不上宏大卻也有氣氛了。想起來還是我那個時代的《ROUND
UP》那張碟上收錄的“萬寶路進行曲”堪稱慶典極品開幕曲了。嗯,往後自己的個人音樂就提前使用了它吧,心中意想著這些,還喜滋滋地,卻冷不防的發現蘇聯的選手已經上場比賽了。對於他的演奏好壞,我沒有話說,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絕對的霸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個時代與美國對峙的蘇聯所特有的霸氣,或者說是大國沙文主義也深透到了原本應該純淨的藝術領域裏,但是轉念一想,什麼藝術不都是人的內心世界的表達嗎,人有純淨的嗎?可笑的問題,答案是肯定沒有的,所以這就不用見怪蘇聯選手演奏時透出的奪奪逼人的氣勢了,反正我是不喜歡的。完了之後還是替他送上不鹹不淡的掌聲,看他回到坐位上微微的笑容,我知道他對自己的演奏非常滿意,嚴格說起來,也真的是挺好的,應該是我太過挑剔了。但是我真覺得他的風格粗曠大氣缺少了細節,也許俄羅斯大漢是這個樣子的吧,民族決定的,沒有辦法。
接下來就是希臘的紅發美女演奏了。我迷著眼睛欣賞著這位大姐的貝多芬《第三鋼琴協奏曲》,那高潮迭起的劇烈衝突,讓場景重現出貝多芬一貫的雄偉宏大。可惜,作為一個女鋼琴師來說,演奏貝多芬似乎沒有男琴師那麼強勁。看得出來她很盡力了,我清楚地看到從她額上流下的汗珠滴到了鋼琴上,現在是初冬啊,坐在鋼琴前要怎麼樣的心態才能出現汗珠滴落的狀態啊。我歎口氣,微微聳聳肩,算了我閉上眼傾聽吧,免得她那樣緊張心情影響到我一會兒的比賽發揮。
之後又是美國牛仔的比賽。這位鋼琴師,一反美國琴師那濃重雪茄味道的風格,反而細膩地讓我有點心裏發毛,這是一位男琴師的演奏麼。這樣反差讓我心裏緊緊地捏成一團,半天沒法吐長氣。那感覺,就像一位原本該站在長江巨石上狂吼一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liu人物”的關西大漢,突然吊起嗓子給人來了一段“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令我哭笑不得。盡管也算極為精彩的演奏了,但是相信我都有這種別扭的感覺,那麼評委大師中一定也有人和我一樣難受吧。我偷眼望去評委席,看到至少有三位大師的眉頭深皺,不知其心中在思考點什麼。
當輪到我上場的時候,我還在想著前一位選手的比賽演奏呢,趕緊上場了。
坐到鋼琴前,我微笑著,仰望著天幕上垂下的彩色絲帶。一種溫柔的甜美在我臉上洋溢,我相信愛我的人能從我的臉上看到這笑容中在散發著光芒。低下頭的一順間,貝多芬的《G大調第四鋼琴協奏曲》在我手指下麵柔柔地蕩漾開了……
沒有貝多芬最多的那種宏大激昂,激蕩壯闊,聲如宏雷並在悲情痛苦與希望歡樂中仿佛永無止境的糾纏爭鬥,隻有潺潺如流水般繞指的溫柔。那是一個充滿愛情在心頭注視著愛妻的男子,正握著愛人的手,輕輕地放在嘴邊,慢慢地用他厚實地唇來回地觸摩。這樣溫情地蜜意中我獨奏的琴聲令對方嬌羞而又興奮,樂隊的回應如不斷地重複著欲迎還拒的輕柔嚶呤。溫暖的情意讓人直至肺腑的感動,構成了第一主題。動情到至深處的樂隊用她優美如歌地快樂詠唱引出的最有歌唱性的第二主題。而我,已經整個人陷入了演奏的渾然境地,仿佛這音樂廳中飄蕩的音樂,每一個音符的跳躍都是我心靈的冀動,每一次旋律的婉轉都是我衷腸地傾訴。在我的琴聲中,在與樂隊那相儒以沫地搭檔,在曲調地回轉中平和地過渡,自始至終兩者都溫情脈脈地相對。鋼琴和樂隊真的像一對愛侶,在人生的道路上相互護持,攙拉著對方的手,走過陽光般的春天,熱戀的季節,也走過冬季寒冷死蔭般幽穀的險地,但都能彼此相擁直到天堂的歡樂。在我衷情地演繹和樂隊的配合下,《G大調第四鋼琴協奏曲》整個樂章有如開滿百合花和鳳仙花的庭園般的美麗。其中有鋼琴和樂隊交替又附和地輕緩地訴說第一樂章的溫柔,更有樂隊優雅的歌唱第二樂章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