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號

作者:倪震

早晨九點,我準時來到辦公室,給自己泡了一杯香濃的咖啡。頓感活力十足。

桌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檔案袋,裏邊裝著我今天的工作內容,必須在傍晚六點之前全部完成,否則就得加班。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出幾十種網絡遊戲的圖標。

我拿起一張紙,瞥了眼上邊的內容,熟練地輸入了賬號密碼。我順利地進入了遊戲,同時大腦開始全速運轉,我隻有一分三十秒的時間做出決定。

打開遊戲角色界麵和行囊,用鼠標在上邊輕輕滑過,代碼構成的物品經由大腦重新轉化成另一種代碼,很快我便估算出了這個賬號的價值。接下來我花了十秒鍾左右檢查了這個角色的好友名單和公會等級,這時聊天框裏忽然傳來了一句密語:“牛哥。你最近忙什麼呢,好久沒見你上線了。”

這句話讓我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我略加思索回複道:“家裏出了點事。”

“是不是你媽媽的心髒病又犯了?”

我頓了頓。打出一聲歎息:“唉。”

“嚴重嗎?”對方問,“我覺得你該帶她去大城市的醫院做個手術。”

“嗯。我就是上遊戲看一眼,有空再聊。”敲完這段話,我飛快地下了遊戲。

運氣不錯。這是一個良好的賬號,甚至可以說堪稱極品。不單裝備很好,公會等級是官員,而且主人的狀態正是我們最希望的那種:很久沒有登陸遊戲,在近期內也很有可能不會再玩這個遊戲。直覺告訴我,他遊戲裏的朋友說中了真相。

幸好它是被我發現,如果落在同事小劉的手裏,他肯定沒耐心和那個人聊天。第一時間會把裝備剝得精光,急不可待地轉入流通環節賤賣出去。暴殄天物。絕對是暴殄天物。

我在紙上做了個記號,然後登陸進第二個賬號。這次運氣比較差,遊戲人物正在和其他玩家一起與怪物混戰,我飛快地閱讀完角色信息,屏幕上很快便顯示出連接中斷的提示。這意味著賬號主人重新登陸了遊戲,把我擠掉了。沒關係,隻要我不更改密碼。他僅僅會認為這是常見的網絡問題。罵幾句網絡供應商或是網吧管理員了事。

這個賬號的價值很一般,理論上能賣出的最高價值不過三百塊錢左右,而且趕上了主人在線遊戲,想要變賣難度頗大。我可沒有小劉那麼暴躁,對吃不下的賬號采取強行刪除角色的偏激行為。損人不利己,完全沒有商業頭腦。

“我對你的記號很感興趣。”宋先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聲音渾厚富有磁性,“告訴我你的計劃?”

宋先生是公司的經理。從外表很難判斷出他的年齡。除了雙鬢花白,其餘的頭發均是烏黑油亮,眼角有幾條魚尾紋。但額頭的皮膚平整光滑。輪廓分明的臉上經常掛著和藹的微笑。總是用長輩般憐愛的口吻與我交談。

“第一個賬號可以用來放長線,尋找恰當的時機,偽裝主人的身份上線,利用他在公會裏的地位和名聲,聚斂財富,轉移到我們的賬號上。我覺得這比單純的回收他的財富更劃算。”

“我喜歡回收這個詞。”他讚許地點了點頭,“第二個呢?”

“這個人的裝備雖然一般,但是所在的公會頗有名氣。”我看看表,“今天是周二,能夠在上午玩遊戲的人不是大學生就是所謂的職業玩家,我更希望是後者,那樣裝備和金幣的積累速度會更快。我打算散養他,等兩到三個月後再動這個賬號。”

“我想到了美麗的田野,咯咯叫的良種小雞。”他愜意地閉上雙眼,“小雞在草裏捕捉肥美的青蟲,漸漸的,它變得比青蟲更肥美誘人。散養:多麼美妙。”’

我想起一件事:“希望您和小劉談談。建議他以後也采用這個標準……”

“沒有這個必要。”宋先生睜開眼,“以後分類彙總的工作全部交給你,這間辦公室歸你單獨使用。”他特別在單獨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這恐怕不合適。”我惶恐地說,“小劉是公司元老,我隻是個新人。”

“你不必多慮。”他不以為然地打斷了我。“公正平等是我的信念。同樣是公司的信念,有能力就理當得到重用。”

“……謝謝您的提拔。”我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

宋先生擺了擺手,“我不想聽場麵話。假如有一天我得到了你的信任。就請你把你來公司的理由講給我昕,年輕人心事太重對成長沒好處。”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那雙棕色的眼睛雖然帶著笑意。但仿佛可以看穿任何人。我尷尬地轉開視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了辦公室。

我環顧這件寬敞的屋子,裝修考究。陽光充足。紅木寫字台後的那把真皮老板椅是公司每個人夢寐已久的位置……它真的歸我了?

一個月前,我就是在這間辦公室接受了宋先生的麵試,短暫而漫長的一個月。

“名牌大學計算機係的商才生。”宋先生放下我的簡曆,“來我這家小小的網絡公司求職,似乎有些屈就吧?”

“您太謙虛了。”我說,“一程網絡公司的名聲非常響亮。”

“謝謝恭維。”他笑了笑,“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名聲響亮的是一程遊戲工作室,公司的本名反而沒幾個人知道。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我們本來做的就是網絡遊戲的代練和衍生業務。你很喜歡玩網絡遊戲?”

“曾經很喜歡。”我低聲道。

“為什麼是曾經?”他饒有興趣地問,“啊,這個是私人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我也的確沒有回答。

“在這裏工作必須精通各種網絡遊戲。”他靠在椅子上, “替客戶練級打裝備是個相當枯燥的過程,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你不覺得這等於浪費你的才華嗎?”

“我並不是來應聘這個崗位的。”

“但公司招收的隻有這個崗位。”

“我認為您應該需要我學到的知識。”我咬咬牙, “我可以幫你盜取賬號倒賣。”

他揚起眉毛。“你認為?”

“據我所知,單純靠替玩家練級和打裝備的微薄利潤。遠遠不夠讓遊戲工作室發展壯大。”我斟字酌旬, “除了組建職業團隊,用高額收費的方式為玩家拿到無法單獨獲取的裝備外,就隻剩下倒賣盜來的賬號和遊戲金幣。前者的資金投入和管理難度都很大,後者才是捷徑。”

宋先生仔細地打量著我,目光淩厲,猶如刀鋒。

“哦,原來如此。”他不置可否,“那按照你的邏輯。公司能租得起這三層小樓,完全是靠盜號賺來的錢。”

“是否錄用我是您的權力。”我失去了耐心, “我還要去別的工作室麵試,希望您能盡快給我一個答複。”

“我現在就可以答複你。”他神色狡黠, “不過你得先告訴我,接下來你要去哪裏麵試。”

“鵬飛工作室。”我猶豫了一下, “許經理是我同學的叔叔。”

宋先生的目光閃動,站起身走到我的身邊:“老許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對他非常了解,你的脾氣和他相處不來。這樣,明早你來公司找小劉報到。”

此時,從我進屋時便坐在角落沙發上的男孩向我點頭致意,我心中頗為詫異,原本以為這個頂著五顏六色爆炸頭,一身誇張打扮的非主流也是來應聘的,沒想到居然是正式員工。

第二天他帶我填寫入職表格時我更加驚訝,原來他不單是正式員工,而且還掛著遊戲部主管的頭銜。他帶我來到三樓,外邊是件非常寬敞的會客室,幾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靠在沙發上吸煙,他們見小劉到來,紛紛起身打招呼。會客室的後邊是條長長的走廊,小劉敲了敲走廊盡頭的防盜鐵門,半分鍾過後,一個黑眼圈的男孩神色警惕地開了門。

這間屋子更大,乍看去和網吧差不多,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數十台電腦,坐在電腦後邊的是清一色的男性,除了少數幾個中年人之外,絕大多數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們麵對顯示器。神色各異,有的緊張專注,有的神色疲憊,還有幾個麵帶興奮。

“咱們又新來了一位同事,大家歡迎一下。”小劉噪音沙啞地說,屋子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我跟隨他穿過人群,走進後邊的小房間。裏邊有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一台筆記本電腦擺在枕頭上。

“宋先生吩咐了,你先從拆信封開始鍛煉。”他冷淡地說。

隨後的一周差點兒讓我崩潰。我的工作內容就是趴在床上,以最快的速度閱讀郵件的內容,然後把它們分門別類地粘貼在不同的文檔裏。

發件人的地址不盡相同,但郵件的內容簡單而雷同:上邊一排,下邊一排,要麼是純數字或字母。要麼是郵箱名稱,要麼是數字與字母的結合。沒錯,這些就是網絡遊戲的賬號以及密碼。它們經過我的手,轉移到外邊那些人的電腦上,將虛擬的道具裝備和金幣化零為整。進而通過各種渠道化整為零地銷售出去,變成真金實銀納入宋先生的腰包。

將盜來的賬號密碼叫做信封再貼切,不過想要知道它的內容必須得打開,也就是登錄遊戲才能衡量這次盜號到底有多大價值。我仿佛變成了個機器人,麻木而有條不紊地閱讀、複製、粘貼,信封仿佛永無止盡,在我閱讀完一封的間隙,又來了數封新的。

這天下班前,宋先生叫我去了他的辦公室。

“你幹得很好。”他麵色紅潤。看上去心情頗佳,“經你分門別類的信封,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能告訴我你的秘訣嗎?”

“很簡單,是根據密碼的複雜程度進行區分。”我麵無表情地解釋道,“通常說來,越複雜的,或者有特殊含義的密碼。越能體現出擁有者對賬號的珍貴程度,所以應該優先登錄這類賬號。不敢說百發百中,至少可以提高幾率。”

他讚賞地點點頭,“大師和匠人的區別在於兩個字,靈性。你很有靈性,甚至算是無師自通。不管做什麼生意,讀懂別人的心思最重要,我很欣賞你。”

我擠出一個微笑回應他。

“以後你每周抽出三天去隔壁的辦公室具體處理一些特定的賬號。”宋先生指了指牆壁,“減輕一下小劉的負擔,對你也是個機遇。”

這的確是個機遇,大半個月過去,小劉的辦公室變成了我的地盤。

接下來的一個月波瀾不驚,小劉貌似對更換辦公室的事心平氣和,畢竟他還是遊戲部的主管,而我始終沒弄清自己在公司的身份。

這天傍晚我剛回到出租屋,宋先生就打來了電話:“出來吃個晚飯吧。”

等我趕到飯店的包間時,發現裏邊熱鬧非凡。一個五十多歲的麻臉胖子在和宋先生推杯換盞,另外五個稚氣未消的男孩在旁邊高聲助興。其中身材最魁梧的那個男孩見我到來,訝異的神色遮蓋了笑容, “老閻,怎麼是你?”

我也頗為意外,但很快鎮靜下來: “許二胖,沒想到你也在啊。”

被我稱為許二胖的男孩本名叫許隼,是我的大學同學。那個麻臉胖子是他的叔叔,鵬飛工作室的老板許鵬飛。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偶爾相聚不算奇怪,但許隼為什麼會來湊這個熱鬧?

許鵬飛眯縫著眼睛端詳我,“你小子有出息啊,這麼快就成了宋老板的得力幹將,可惜我沒福分收編你。不過也好,要是跟著我混你現在隻能當網管了,哈哈。”

我不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這時宋先生招呼我坐下,給我倒了一杯酒:“你們都認識,我就不介紹了。許老板改行開網吧了。今天來找我們談合作的事。”

“人都到齊了就言歸正傳。”許鵬飛收斂了笑容,“這幾個年輕人是我侄子的朋友,網絡遊戲團隊的戰友,我的計劃是雇傭他們在網吧替客人代玩遊戲。如今的人疑心病越來越重。角色的裝備越好越不敢把賬號輕易托付給別人。恨不得站在代玩者的身後監督才放心。我這麼做就是為了滿足這種客人的需要,麻煩歸麻煩。但不會白麻煩。”

“高明。”宋先生伸出大拇指,“你需要我們做什麼?”

許鵬飛的臉色陰沉下來,“因為高明的不止我一個,有幾家大型網吧提供同樣的服務,我懶得和他們爭來爭去,最好的辦法是,讓客人不敢再去他們的網吧。”

宋先生轉動著酒杯,“你絕對有能力自己實現這個目的,沒必要找我。”

“因為我改行了,所以我膽子小了。因為我膽子小了,所以我改行了。”許鵬飛緊緊地盯著宋先生,兩人半晌無語,忽然同時發出大笑。

“好。看在老相識的份兒上我答應你。”宋先生舉起酒杯,“至於費用……”

“錢不是問題。效果好的話,你可以每個月得到網吧盈利的百分之十。”

“百分之二十。”

“……行!”兩個酒杯重重地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犯起了嘀咕:原來許鵬飛是打算通過在別的網吧瘋狂盜號的方式打擊對手。這條老狐狸怕招惹麻煩,所以向我們公司求助。宋先生明明知道這筆生意風險很大。為什麼還會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