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寧寧見他如此,料想事無轉寰,便有些悲愴,眼圈兒不禁紅了上來,張了張口,卻終於無話,一回手扯了孟逍遙一把道:“咱們走罷。”當先出門去了。
商雲抱定必死之心,倒全不以為意,寫就書信,密密封卷,就藏在自家那把銅算盤第四根檔內。安排停當,便換上夜行衣,將百寶囊係了,判官筆收於腰間,隻在窗下閑閑坐定,恍若等待獵物出現的狐。
夜風又起,隔巷由遠而近地傳來梆子聲,這是二更三點。
論夜行,這會兒出去也是時候了,商雲輕輕推窗,聽著梆子聲漸漸去的遠了,縱身自窗內飛出,瞧不出他胖胖的身子,落地竟悄然無聲,又回手按了按判官筆,輕輕呼了口氣,暗道:“鬼丫頭這丸藥倒不賴,我這傷竟好了大半似的。”一麵想著,一麵依了牆站定,聽了聽四下全無異樣,便沿了街隻在黑影裏移步潛行。走了沒幾步,忽見那邊巷子裏鑽出個小小的人影兒,影影綽綽的往這邊來了,商雲忙躲了,細細認了認,道:“這不是賣畫那個丫頭?果然來者不善。”想了一想,又道,“可不能在這地方動手。”索性迎了上去,低聲喝道:“站著!”
花花微微一驚,往後退了半步,冷了臉道:“果然是你!我師兄自然是你殺的了?”
商雲冷冷地道:“他自尋死路,怨不得我!你若是走了也罷了,你留下也是個死。”說著話,雙掌一錯,挾了寒風便是沉沉一擊。花花被這股掌風一壓,幾乎透不過氣來,未說出口的話硬生生被逼了回去,不覺心內發怵。她借力往後便退,不料商雲又是一掌逼近,花花再退,剛到唇邊的話又被掌風逼住,心中頓時明白:商雲到底還是怕她喊叫,嚷起人來。想到此節,膽氣又壯,忖道:“隻要容我喊得一聲——”一麵想著,一麵往後又是一飄,唯恐商雲一掌再到,抖開腕上軟鞭,卯足了勁兒便是一鞭迎麵抽來。
商雲行走這些時候,自以為傷勢無礙,誰知接連兩掌出手,心內又覺一陣發虛,暗道:“這鬼丫頭的藥到底靠不住……”——他卻不說自家尋死——隻這一分神,一道鞭影已在麵前,慌忙側身閃躲,堪堪避過麵門,急忙回了一掌,兩人就在這長街之上纏鬥起來。商雲滿打算一兩招之間便將她斃於掌下,卻不想那丫頭武藝高過她師兄許多,黑地裏軟鞭翻飛著實難防,自家心下又愈發的虛飄,眼見得再鬥幾招那丫頭就要脫身,此時卻是生死攸關耽擱不得,猛一咬牙,任憑那條軟鞭重重地抽在當胸。豈知那鞭上又帶了棘刺,毒蛇一般舐過胸口,連衣裳軟甲都抽的粉碎,血花登時湧出。商雲痛得眼前一黑,強撐著一口氣沒有栽倒,見花花得手心喜之下張口欲叫,哪還容她叫出聲來,伸左手搶住懷裏的鞭梢兒,連人帶鞭猛往裏帶,右手運上暗勁,迎著來勢又是一掌拍出,隻聽花花悶哼一聲,一股溫熱的東西潑在自己小臂上,夜風中隻覺腥氣撲鼻,還恐有變,又盡力在那丫頭心口補了一掌,方才長身喘出口氣來,心中卻暗叫僥幸,一時失察,竟然被逼得用上了苦肉計。想著,便放了手,隻覺左掌也是一陣刺痛,想是軟鞭上棘刺劃傷了,隨即連胸口帶肋下也一齊痛將起來,商雲又彎了身,喘了幾口氣,才勉強直起身來,去看屍首。不意花花連退幾次已離驛館近了,商雲剛彎腰去檢視屍首,驛館樓上忽然飄下人來,甫一落地便接連幾把飛刀出手。商雲心下大駭,隨手拔判官筆,打落兩把,順勢抓起屍首向那人擲去,趁那人伸手接時,閃身便沒入沉沉夜色。
昏燈釘壁照孤坐,悲風攬腸生百憂。
外頭敲了二更三點時坐在燈下的姬公公正很不合時宜地想起這句舊詩,隨即緊緊閉了下眼睛,仿佛想把這話從心裏硬擠出去。窗戶虛掩著,秋風乍起,確是悲的,燈也是昏的,甚至也當真是愁緒滿懷,所幸到底還不是“孤坐”,他睜了睜眼,忽然慢悠悠地道:“咱家今日如此招搖,你可知用意麼?”
“卑職愚魯。”寧寒蝶躬了躬身,答道。
“愚魯!”姬公公重重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道,“丫頭啊,你跟隨咱家多年,以一個女兒身積功得了這個千戶,咱家手底下這些人裏數你精細,這點子事兒難道也看不透?什麼聚寶盆兒,九成九是個幌子,這是咱家權重震主,朝廷要動咱家了!隻是這等鬼蜮伎倆隻好暗中擺布,現如今咱家身份已明,那些人反倒不便下手,自然有所收斂——也該咱家動手了!算來再過幾日,咱家的援手也該到了,你這幾天且留心,待得人手足時不必顧忌好歹,隻要一網打盡才是。”這番話已沒了往日的氣勢,寧寒蝶雖恭恭敬敬地應了,心裏卻也是吃驚:往日叱吒風雲的姬公公何曾有過這般萎靡的樣子!
寧寒蝶正自猜疑,眼角卻瞥見驛館外依稀有人,當下也顧不得稟報,反手將窗整個推開,仗膽子長身形飛身跳出窗外,先放出三柄飛刀開道,人便奔著那團黑影而去。姬公公一句話噎在喉間,老臉陣紅陣白,忍不住咳嗽起來。過不多時寧寒蝶懷裏抱了個人,自門外又奔進房來,姬公公定睛看時,正是那賣畫的花花,卻已是一個死人,屍體後心插著一柄飛刀,那墨色的流蘇兀自搖擺。
素來沉穩的姬公公此刻卻變了臉,對著寧寒蝶便是一聲怒喝:“寧寒蝶,你竟然如此莽撞?!”寧寒蝶被罵得一頭霧水,見勢頭不好,忙躬了身道:“大人明鑒,此女早已死了,是賊子用屍體擋了卑職一柄飛刀,又借此遁去。”姬公公此時也已看出那屍體口角雖有血跡,卻是鮮紅,並非死於毒刀,隻是口上卻不便放鬆。寧寒蝶隨他多年,這等事如何看不出,便急忙岔過話頭去:“大人,這丫頭昨夜才死了哥哥,到官首告後便在那招財店裏坐了許久,”又翻檢了屍體一番道,“卻不知被誰重手打死,是內家的功夫。看這傷痕仿佛玄冥神掌,那路掌法竟有傳人麼?這條軟鞭上留有血跡,想必下手的賊子也吃了虧,待卑職細細查訪,定將此人拿住。”
姬公公此時心神已定,陰惻惻一笑道:“賊子去向咱家大約已知道了,隻是此刻他定未回去,況且月黑風高,須防失手,明日寧千戶再去將那賊子提來見我!”寧寒蝶隻是聽著,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道聲“卑職遵命”,依舊退出,心裏卻是明白了大半,姬公公必然伏了暗線,想必這兄妹,連李老儒,甚至那劉大刀都是自家同僚。如今四刀折三,暗線又是連連失風,消息想必也未送出去,莫非,真是到了窮途末路了?
夜風又吹來梆子聲,寧寒蝶隻覺遍體生寒,抬手抹了下額頭,竟已沁了密密的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