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神秘主義所具有的二元對立與偶然性
基耶斯洛夫斯基關注個體的精神世界,傾向於呈現人類的普遍存在狀態,包括外在的與內在的存在狀態。他稱華沙戲劇技術學院是他“上過的最好的學校,……老師很好,而且很智慧,……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各種價值觀跟我們日常生活中為社會普遍接受的如何在一個地方定居下來、如何使我們的生活更加舒適、擁有財產、賺錢、謀個好職位等價值觀毫無關係。他們向我們展示在那個所謂的更高的世界裏,你可以充分體現你自己。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更高,但它確實不同”。基耶斯洛夫斯基所說的更高的世界是指人類的精神世界,它獨立於物質的、現象的世界,自在地存在於日常生活中,其神秘性充滿了二元對立的悖論與偶然性。
影片中非常吊詭的是,朱莉第一天搬到新公寓的晚上,樓下一個男人被打,當朱莉看到他很危險的時候,過來一輛卡車,被打男人得以逃脫。當逃到樓上敲門求救的時候,朱莉在恐懼與猶豫中,被打男人又被抓了回去,朱莉出來探看,結果那個男人已經被抓走了。當朱莉準備回房間時,卻被反鎖在外麵,引發了後麵一係列情節的發生,包括她潛意識中對露西婭的幫助。朱莉這次沒有救助那個被打的小夥子,導致那個小夥子再次被一群人抓到。下一次選擇的時候,朱莉作為這個世界主流意識形態的局外人,拒絕了鄰居要求的聯合簽名,鄰居們要驅逐性表演者露西婭,朱莉說:“那是她的選擇,和我沒有關係。”性表演者露西婭由於非全體居民簽名而得以留在原來的公寓繼續居住,她帶著一束象征貞潔的雛菊來答謝朱莉。性表演者/貞潔的雛菊昭示了一個正反同體的世俗世界的表征,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它荒誕而充滿了迷人的悖論。緊接著,露西婭發現了朱莉女兒的燈,小時候露西婭也有一隻與女兒安娜同樣的燈,在這盞燈上麵留有了露西婭的目光,某種意義上是女兒安娜的意義延伸,純潔的女兒與充滿肉欲的露西婭聯係到了一起,已逝去的和存活的人物之間存在著共同的地方,又一個世俗世界的表征,生命中充滿了神秘不可知的事物。
世界本身所具有的二元悖論現象在《藍色》中得以呈現。性感的露西婭從夜總會下班回來,打開自家房門前,她撓了撓鄰居的門,鄰居男人過來與她偷情,後來兩個人一同探出腦袋窺視被反鎖在外的朱莉,這是非常典型的日常生活寫照。當朱莉從鄰居處借貓時,這個已婚男人也試圖勾引她,他借貓諷喻朱莉的不解風情。不管是露西婭的情欲,還是這個已婚男人的勾引,以及露西婭爸爸在疲憊之下也對色情表演充滿好奇,俗世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它不是按照理性、秩序和權威被製造出來的,而是活生生地就在那兒以理性也好或者非理性的姿態存在著。如果以一方的理性來約束和製約,荒誕勢必產生,一方對另一方的壓製,產生了權威或者極權,判斷孰是孰非,顯得那麼荒誕。露西婭的父親來到性表演場所觀看表演,恰好露西婭提前看到,露西婭震驚了,而她馬上要開始表演,這一次她主動求救於朱莉,這一切讓露西婭的價值觀有所動搖,朱莉問她為何選擇這行,她回答說:“我喜歡這個,我認為人人都喜歡。”但是當父親出現在這裏時,聲色場所裏引發了欲望與倫理道德的悖論。日常秩序中,人人壓抑色欲,露西婭喜歡選擇、擁有這種欲望,可倫理上的父親出現在了她要表演的場地的時候,她沒有選擇必須表演,父親將要觀看自己的性表演,這對露西婭產生了巨大的衝擊,也對她的選擇進行了強烈的質疑。既然人的存在是依靠自己的自由選擇來得以證實,那麼她選擇色情表演職業,是否是絕對的幸福?當倫理秩序對之進行衝擊時,露西婭無法感知幸福和自由,隻能在痛苦和彷徨中迷失。
影片中,“愛”的二元悖論在十字架這個道具下也有所演繹,十字架往往象征著宗教救贖與代表忠貞的愛情。青年安東尼打算將十字架歸還給朱莉,它是朱莉丈夫送給她的禮物,安東尼在車禍現場拾到,朱莉拒絕了這個象征宗教與代表愛情、回憶的物品。十字架第三次出現的時候,略顯得荒誕,它出現在了丈夫情人的脖子上。
丈夫的情人問:“想知道他是否愛我?”
朱莉的指尖輕撫那個女人脖子上的十字架,回答:“正是原本想問的問題,但不需要了,他是愛你的。”
十字架道具使得“愛情”這個概念變得二元對立起來,丈夫送給妻子朱莉的愛情信物是為了呈現愛情的忠貞與唯一性,但朱莉看到丈夫情人的脖子上的十字架,愛情的唯一性與純粹性遭到了質疑,丈夫愛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的,兩個人琴瑟相合,但丈夫也愛這個和他的感性的音樂專業相差十萬八千裏的理性的法律專業出身的女子,兩個女人他都愛,這個事實是存在的。這一存在事實顛覆了理性、道德所確立起來的權威觀念——愛情的忠貞性與唯一性,非常荒誕。朱莉感覺到了它的荒誕,也意識到了這一事實的荒誕和悖論,她感到了幸福和解放。在認清了荒誕的本質之後,在選擇中,她以寬容與慷慨的姿態將夫姓與房子贈與丈夫情人的孩子。朱莉與奧利維開始了新的愛,她的這次選擇為自由的選擇,帶著自己的尊嚴加入到這個荒誕世界中來,然後體會自己獨立於這個充滿主流意識形態的荒誕世界,以自己的選擇向絕對精神王國靠近,帶著並不僅僅是悲傷的淚水同過去告別。
世俗生活中充滿了狂歡的意味,與狂歡有關的是被理性和秩序壓抑的事物,比如排泄物。影片在講述有關排泄物的笑話時,笑聲是丈夫派特裏斯留給朱莉的最後的聲音,丈夫在笑聲和調侃聲中離開了這個荒誕的世界,但在笑的時候,汽車撞倒了樹上。在悲劇與喜劇、生與死、禍與福之間誰是誰的轉換體,這並不清晰,二元對立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其間的界限在什麼地方?充滿了神秘讓人無法感知。
《藍色》也在荒誕、悖論與偶然性中討論真實與真相的問題。影片戲劇謝幕式的片尾裏,所有的次要人物幾乎都出場了。朱莉的媽媽作為倫理血緣關係關注對象,尤為受到關注。朱莉媽媽呈現了三個影像,第一個是焦點略虛的朱莉媽媽的影像出現,隨著鏡頭移動,第二個朱莉媽媽的影像再次出現,我們會以為剛才那個是玻璃中的倒影,這個才是朱莉媽媽本人,可是隨著下一個朱莉媽媽影像的出現,它打破了對第二個影像的真實幻想,第二個影像依然是鏡像。那麼第三個影像是否是朱莉媽媽所指,因為沒有第四個影像或者參照物出現而無法得知。朱莉媽媽的三個影像按照順序映射排列出來,讓人無法判斷真實與假象,充滿神秘。在這裏,基耶斯洛夫斯基利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對什麼是真相”的討論又進行了一次神秘主義之旅,充滿歧義與趣味。
在焦點的虛與實中,讓觀眾思考真相、假象的區別,體味著神秘主義中難以被體察的二元對立與偶然性,朱莉母親最後頭一垂意味著死亡,而即將出生的胎兒在B超中象征著出生,死亡、出生之間的轉換象征了世俗生活生生不息、不停繁衍的狂歡精神。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充滿了神秘的二元悖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中存在大量的二元對立的主題,如:幸運與不幸、愛情與不忠貞、自由與不自由、墮落與純潔、正與反、非理性存在和所建構的理性秩序等等,基於荒誕的現狀,相反相成存在著。這是他的一大特點和魅力之所在,到處都隱含著矛盾,體現了複雜的深刻。由於神秘主義、二元對立和偶然性這樣一些元素,使得基耶斯洛夫斯基被譽為“當代歐洲最具獨創性、最有才華和最無所顧忌的”電影大師。
張衝,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1977年以來中國喜劇電影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