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宋紹聖四年(1097),詩人蘇軾被流放到海南島,已經六十二歲了。1097年的海南島,從中原的觀點看來:“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那時,中原乃是文明的天堂,蠻荒海南島必不可居,隻有等死了。但是,蘇軾對人生世界有一種存在主義的態度。存在先於本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天下也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好地方,看你怎麼在了。“他年誰作地輿誌,海南萬裏真吾鄉。”有這樣的世界觀,大地上何處不是故鄉?東坡不是用觀念教條來套世界,而是隨物賦形,隨遇而安,“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己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於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幹,遇他蟻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僅三年,東坡已經全心全意成為海南人。“己卯上元,餘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兩頰紅潮增嫵媚,誰知儂是醉檳榔?”“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蒸膾,輕比東坡玉糝羹。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迎送翁。莫作天涯萬裏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詩,在黃州寫得,在儋州照寫。“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儼然土著的口氣了。在文字上,蘇東坡是第一個將海南島作為天堂來寫的詩人,他其實也可以像諸葛亮用“不毛之地”四字遮蔽雲南那樣將海南遮蔽起來,世界觀不同,看風景的角度也不同。
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依然沉浸在農業中,有些鄉村後生忍不住,鋤頭一甩,就跳上動車。隻消二十分鍾,他就能從範成大的詩歌中躍進摩托羅拉公司或者蘋果公司的巨大廣告牌下麵去,這是海南島的魔幻現實主義。有個剛剛上車的小夥子怯生生的,他顯然是第一次坐動車。有著黎族男子那種顎骨寬闊、岩石般堅毅的黑暗之臉。眼睛發亮,衣服單薄,褲袋裏貼腿塞著一個薄扉扉的錢包。下電梯時,他沒跟上腳底板下金屬輸送帶的速度,一腳踩空,差點滾下去,像是喝多了。他回頭望了一下從電梯上湧下來的木偶般的人流,伸一下舌頭,在燈紅酒綠、名牌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消失了。過幾個小時,他又可以再次乘上動車,回到日漸蕭條的故鄉去。這一趟旅行撕裂了他,新世界是一個世界,故鄉是另一個世界,兩者有天淵之別,過去與未來,中間的距離隻是十多分鍾。
陵水縣城的老街上,許多人躺在塑料圈椅裏麵衝瞌睡。賣雜貨的攤子一個接一個,擺了一條街,有些人坐在騎樓下麵的走廊上喝茶,還有些人坐在自家門口看著街道。新華書店已經古老,裏麵的書架還是四十年前那種普遍排列方式,隻是書全換了。我記得這樣的書店有許多毛澤東、馬克思的書,沒看見。進門有一尊毛澤東塑像,高達四米,基座上刻著:1967年3月佛山東方紅工藝美術廠。我問店員這是不是1967年就立在書店裏的,店員不知道,她是一個小姑娘。新世界與舊世界之間沒有過渡區,沒有那種時間導致的褪色、衰敗、滋生、生長、蓬勃。陵水縣老城的旁邊忽然就出現了動車站,摩天大樓光輝燦爛地拔地而起,輝煌但冷清清,看不見幾個人影,旁邊是陳舊昏暗但是早已讓人們安身立命千年的老城,其樂融融又不知所措。兩者對比鮮明,非此即彼,勢不兩立。但老城顯然勢單力薄,隻是勉強度日了,終有一天要灰飛煙滅。以前以為故鄉盤根錯節,固若金湯,天長地久。現在才發現,消滅一個故鄉也就是幾個月幾年甚至一夜之間的事。
陵水縣謠傳是南霸天的老家。南霸天我有深刻的印象,看到他在電影中穿著黑色莨綢衫坐在轎椅上從藍天和椰子樹之間穿過的時候,我正是一少年。史料說,故事片《紅色娘子軍》中南霸天的原型本來是瓊海樂城的陳貴苑,因為樂城找不到導演想象中的大地主豪宅,就借陵城鎮張鴻猶家的院子拍電影,“文革”一來,張鴻猶就成了“南霸天”,家屬子女都被迫害。帶我來陵水的司機老張與張鴻猶家有親戚關係,他曾經為此而逃亡異鄉,現在回來了,人已經六十多歲,還在旅遊局開車。“我沒有文化。”他說。他的祖上張鴻猶是晚清貢生。他帶我去看他家以前的老房子,一條背街上有一組破舊的平房,炊煙在屋頂上孤零零地飄著,居民騎著摩托車飛馳在小街上,把手上吊著個籃子,裏麵裝著將用於晚餐的菜蔬、露出腿的家禽。街上都是熟人,與老張打著招呼。“領他們來看看,誰拿著鑰匙?”他朝某人喊著。但那人不在。舊居大院的門口有塊黑板,上麵用墨汁畫了三個字:“進者殺。”顯然,有不少人跑來看個究竟,住戶已經煩透了。一人在門簾後麵喝道,這裏沒有南霸天,都是編出來的!話音未落,一條狗大吼起來。然後,我跟著老張去一家飯館,他要帶一盆現燜的紅燒鴨舌去島上享用。我們等了半小時,油滾滾的鴨舌盛在砂鍋裏,從館子深處抬出來。
在遠離陵水的海南島北部,動車外麵那些掩映在綠蔭中的村莊包括榮堂村。村子用火山石建造,進去要穿過一個石頭砌的門洞,門洞外有一排石頭壘的神龕,香煙繚繞,供著幾尊泥塑的小神。門洞上方的石匾上刻著“太古仙境”四個字,是光緒三年刻的。這個村子已經八百年以上的曆史,住到七百年左右的時候,居民依然自信這是一個“仙境”。進入仙境,要先經過一片林蔭中的空地,然後才到村口,一條火山石鋪築的路通向裏麵。村口左側有一個小廟,一個男子正在鎖門,我說想進去看看,他就把門再打開了,裏麵有幾尊披紅描金的神像閃著幽光,喜氣洋洋的樣子,好像是財神。這個村子大約從原始森林裏誕生,經過一代代人的打整,道法自然,過了八百年,又天人合一,與大自然會師了。似乎村子是大地上自然出現的,被許多老樹古藤纏繞著,每棟房子都被纏繞。植物有重陽木,是造船的上等料子。還有楊桃、木瓜、椰子樹……火山石是灰褐色的,又被植被縫著,在外麵很難看出這是一個村莊,沿著石頭路走進去,才發現裏麵一棟棟堂屋,一個個庭院。人們用火山石壘砌各種建築,石塊的形狀各式各樣,凸凹不平,但依據各自的原型鑲嵌得嚴絲合縫,最終成為長方形的塊麵,造出房屋,真是鬼斧神工。每家門口都擺著幾隻瓦缸,用來儲水。這些瓦缸美得要命,有些已經長出苔蘚,像是一些暴風雨後從天而降的水潭。海南島是熱帶島嶼季風性氣候,年均降雨量一千六百三十九毫米,季風雨和台風雨是雨水的主要來源。村子基本上已經沒有人住,都蓋了新房搬出去了,剩下的居民是老者、殘疾者以及少數的雞。它們探頭探腦,站在舊犁頭上拉屎。有些老者坐在村口等著,遊客來就伸手討錢。有遊客一邊照相,一邊大驚小怪地吼著,怎麼還住啊!這怎麼住啊!居民聽見這些評論很是迷惑,從宋代或者更早,他們已經在此住著,傳宗接代,人丁興旺。火山石的建築非常堅固,也保暖,隻是缺乏下水道和某些衛生設施,完全沒有拋棄的必要,如果引進一些現代材料,改進一下,會更好住。但年輕一代不屑於再打整祖先留給他們的“太古仙境”,都羨慕外麵的新世界,逃走了。留守的居民很自卑,滿臉自甘落後挨打的愧色。這村莊是為安居樂業而不是“富起來”建造的,它當然不適應這個時代。就基本的安居樂業來說,這村莊已足夠,門前屋後的果樹菜圃,村外土地上的稻田池塘螢火蟲蛙聲落日已足夠。足以“春睡美”(蘇東坡“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這是世界觀的問題,“春睡美”與無限發展是兩種世界觀。他們的矛盾是,文化、語言皆傳承自蘇東坡的舊世界,來自他的文章,而現世的生命又被包圍在新世界消滅蘇東坡式詩意的巨大運動中。蘇東坡對世界用的是加法,而這是一個用減法的,非此即彼的時代,它觀念先行,不顧存在。
美社村建造得比榮堂村晚些,但這個村子建造之初顯然就按照儒家文化家天下的理想規劃過,因此得以抵抗了時代的種種誘惑、攻擊、冷落,至今依然我行我素,安居樂業,活潑潑的,沒有被拆遷、遺棄。據說這個村的村民基本上是唐代尚書吳賢秀的後裔。進村口先要穿過石頭打製的牌坊,牌坊已經很舊,蒼黑,穿過去像是走進某種曆史的庇護。牌坊兩側有一副新貼的對聯:“詩經雲鍾鼓樂之,周易曰乾坤定矣。”氣度不凡。裏麵,一條通衢將村子分為兩邊,莊院一排排展開,其間有小巷曲徑將村莊展開。寬闊大氣,井井有條,尊卑有序。不僅隻是築居,也是社會,早已從建築布局的角度暗含了世界觀,人是什麼,如何生活。考慮了人與人的各種關係,天地君親師各有其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村裏有祠堂、廟宇、古井、村莊用來自我保護的炮樓,莊院與莊院之間的空地上種著木瓜、木薯、甘蔗、佛手瓜……有些人家的院子裏站著馬匹、種著黃花梨。村裏有牌坊,鐫刻著孫中山題寫的“耆年碩德”四字。儒學廟坐南向北,廟門有副對聯:“儒家傳聖道長興國運,學府育賢才丕振邦風。”儒學廟東側是北均梁仙娘娘行宮廟,建於光緒年間。炮樓裏麵有木樓梯,登到頂可以俯瞰整個村莊,雖然建築群裏也插入一些現代水泥房,但整體依然是古代的布局。村中心就在儒學廟附近,一排老者脫了鞋坐在大樹下乘涼,娃娃在旁邊遊戲,旁邊的石桌子坐著一群婦女在聊天。各種衣物晾在陽光下,在村莊深處飄著。
“我就會得到寧靜,它徐徐下降,
從早晨的麵紗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處飛舞著紅雀的翅膀”
——葉芝《茵納斯弗利島》(袁可嘉譯)
海南,這也是一個茵納斯弗利島啊,可是它的葉芝在哪?
從海口沿著海南島東線一路南行到陵水,下了動車,再乘四十分鍾的汽車,就來到分界洲島。已是黃昏。回大陸的船滿載著歸人,返島的船上隻有我一個乘客。島已經基本空了,隻有清潔工在掃地。落日自沉於海,海水暗下來,海岸附近的水麵有些黑暗的動物藏著,有時候露出一個黑禿禿的頭,海豹般地光滑。它總是原地不動,沒入水中,又露出來,大海一次次爬到它的頭上,它們一動不動。隻有在黎明,海水褪去,才發現那是一塊塊礁石。但是我還是懷疑有時候它並不是礁石,它隻是在暴露無遺的時候才是,沒入水下的時候,它不是,那時候它是什麼,無人知道,永遠無人知道。
於堅,詩人,現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詩集《0檔案》、《便條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