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點,說到底就是人們賦予自然主觀的觀點、意義。文人觀看風景,或者如曹操那樣“歌以詠誌”,或者如李白那樣“大塊假我以文章”,這是古代。“少攻歌詩,欲與造物者爭柄”(陸龜蒙),“今日池塘上,初移造物權。苞蔵成別島,沿濁致清漣。變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劉禹錫),“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劉勰),有一個基本的東西,就是“道法自然”,“造物權”是要像造物主那樣包羅萬象地在語言中造物。在“文革”時代,“造物權”將人們的“私人景觀”全麵控製起來,“風景這邊獨好”,不是“這邊”的風景都是反動風景,不準再“舉目有江山之異”,風景被“江河一片紅”、“鶯歌燕舞”之類的觀點統一管製起來。風景的觀點不再基於“道法自然”,而是某些獨占鼇頭、獨出心裁、獨樹一幟、獨領風騷的觀點霸道。從“天地無德”到“德,升也”到“德育”,德被概念化、意識形態化。概念化有利於壟斷。然而,“德,升也”,升是一個動詞,德不是僵死的概念,德是活潑潑的。“美是不憑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的”(康德)。“美是費解的,它是一種猶豫的、遊離的、閃耀的影子,它總是躲避著被定義所掌握。”(歌德)。這種審美領域的造物權的剝奪、壟斷,摧毀了人們對景點的自我意識,令人們喪失了自己的景點,毀壞了人們的心智,導致了審美的貧乏,意義的固化、同質化,最後導致人的同質化。這種風景壟斷今天已經蔓延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麵麵,所有意義都必須是一致的,一個意思,比如積極的、向上的、進步的、有意思的等等。無怪乎,島上那麼多照相機,但取景框裏隻有一種景點。誰都知道什麼是“美的”。人們已經懶得去發現什麼“江山之異”,風景成為一種模式。古代的“造物權”,到詠誌、文章為止。江山之異,就是江山的對象化、分類。

如今,“風景不殊”、“江山之異”、“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已經不僅僅在文章之內了。大地七竅流血,不再混沌一體。誌士偉人雄心壯誌要改造江山,不再滿足於“歌以詠誌”,更要改天換地以“得誌”,真的開著推土機翻鬥車改天換地了。大海隻有一個意義,就是寶藏,倉庫。世界像一群饑渴的狼一樣,對著它虎視眈眈。照相是一種先兆?幸好照相機攝取的隻是虛擬的圖像,如果每按下一次快門就取下一片雲,按一次快門取掉一片浪,那麼就是一場浩劫。照相機在虛擬的現實中滿足了人們的占有欲,在如此貪婪、毫無選擇地、淘金般地狂拍之後,似乎什麼都被拍光了,甚至沙灘上的沙粒。一天下來,這麼多的鏡頭吃進去那麼多風景,每個儲存卡都塞得滿當當,卻沒有一隻嘔吐。

旅遊當局善解人意,想方設法滿足遊客,在島上弄出許多頗有意思的景點,這一片彩旗飄飄,暗示著上島就是過節。在那邊的石壁上刻了龜雕,象征著上島可以長壽。還在一處岩石上刻出凹進去的人形,遊客可以貼身到這個人型裏與石頭融為一體照相,白發蒼蒼者、小孩子、胖人、瘦人、女人、官員和民工都貼上去,古怪地笑著。其他人趁機照相,陷進去的人都失了身份,尊嚴等級都被解構了。這個節目相當有創意,備受歡迎。這一夥人玩得興高采烈,那一夥人在旁邊等著、拍照。他們一定要把胖子塞進去,婦女塞進去,德高望重者塞進去,最害羞的那位塞進去,塞不進去的塞進去,旁觀者相當滿足,笑得前仰後合。或者乘拖傘去天上巡遊,吊著兩條腿,在雲腳下麵大吼著,仿佛從海裏釣起來的魚,持杆者卻是在海麵上開著快艇奔馳的小夥子。每次二百六十元。“不貴,真不貴,上天哪!”一位遊客評論道。上山的路上刻著各種銅板,意思是越走越富。有一塊巨石中間裂了一條縫,就在那裏做了一把石雕的大斧子,寬達三米,插在裂縫中間,命名鬼斧。大家都認為這個創意很好,都要與這鬼斧合影,斧柄高出人頭,有些人就跳起來,吊著照。後來的人排著長隊。還養著一群從別處海裏捉來的海豚,供大家觀摩。也劃出區域供遊泳,在其他區域遊泳後果自負。但遊泳的人少,在沙灘上走來走去找什麼寶貝的人最多。每個人都想帶點什麼回去,照相是最普及的攝取方式。隻有大海無法別出心裁地玩什麼花樣,隻好由它閑著。將它去鹽化,全部變成淡水,目前還隻是改天換地者們的一個夢想。

這個島叫作分界洲島。我以為海南到處都是天涯海角那樣的景點了,遊人如織,全是照相的人。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島。四處看了看,真是一個好島。正是曹操詩中寫的那樣,好像是從海裏拱起來的,或者是周圍落了下去。島頂上有一塊巨石,其他的石塊則散落在山坡、海岸上,其間植物枝葉繁茂,葉榕的根纏著岩石,那石頭堅硬無比,是沙礫溶成的,猶如水泥,藤條必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耐性,才敢於和這樣的家夥糾纏不清,看起來已經纏繞了幾百年,根須都發白了。果子在某處落下,悶悶地響一聲。藍頂綠身的小鳥踩著樹枝,羽毛堅挺。羽毛鬆散的鳥是死去的鳥。鬆鼠在光與樹杈之間一躍而過。蝴蝶張開翅膀,趴在岩石上。無數昆蟲,有些爬到我的水杯裏來。山底是海,熱愛著島似的,不停地向它獻上白色的花籃,還唱著歌。海邊有些地方亂石磊磊,有些地方是乳黃色的沙灘。真是天堂之島。伊甸園就是這種地方。隻是島上沒有亞當夏娃,遊泳者都穿著尼龍泳衣泳褲。有些人穿著質量低劣的睡衣大搖大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著,他們把這個島統統視為自家臥室。供中產階級度假者用的木質別墅一棟棟散落在石群之間,與普通旅遊區隔開。有人在陽台上躺著,戴著墨鏡,就像好萊塢的演員。遊客稀奇古怪,五花八門,貧富懸殊,這個島雖然被勉強創造建設出些它本來沒有的小意思,但開發得並不過分,原始麵目還是顯而易見,沒有被完全遮蔽起來。日光晃晃的大海環繞著它,它隻有一個階級,蔚藍階級。

海聚集著,一次次整理自己的爪子,再次撲向礁石。又一頭野獸被自己撞得粉碎。礁石對付這無休無止的進攻的唯一的策略就是不動,任憑大海張牙舞爪、自毀自滅,毫不吝惜。這種“天地無德”式的巋然不動乃是得力於根基的深刻,輕浮之物在它身上早已蕩然無存。

有時候我也坐在沙灘上,試圖看見那蔚藍色下麵的黑暗,它總是被一道白色花邊般的假象掩蓋著。在黎明,總是有些東西滾到海灘上來,就像從足球場上爆滿的看台滾到球場上,有時候是一個瓶子,洗得幹幹淨淨。還有死去的魚、貝殼、珊瑚。它們都是膚淺輕浮之物,所以先滾出來了。我仔細地探查沙灘,看看會不會有什麼黑咕隆咚的家夥滾出來,就是令曹操“詠誌”的那種東西,它肯定在大海深處,但從來沒有,我不知道這黑咕隆咚的東西是什麼樣子,但隻要它滾出來,我立刻就會知道是它,我已經積蓄了迎接它出現的能量,但是它從來沒有出現。等待戈多,我一直心存僥幸。一生都心存僥幸。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熱愛在世界的海灘散步。

島上的夜空被探照燈掃射著,幾束光從某個機器裏發射出來,如利劍刺入黑空,最後消失於虛無。黑夜受了傷,逃到遠處。我感覺到島上的石頭、樹木都在化妝,蠢蠢欲動。被燈光照亮的島就像戴著麵具。從前,土著們創造了麵具,模仿著大地上的事物,他們敬畏大地,他們害怕世界,害怕從大地上被趕出來,他們總是試圖再次回到大地的無意義中去。他們模仿老虎、豹子或者山鷹。這個島的麵具模仿的是曼哈頓或者香港的黑夜。必然失敗的表演,隻是為了使這個島看上去像一個舞台,但是夜晚被霸占了,再也看不見黑暗的大海了。

黎明前摸黑走去島的東麵,那裏是懸崖,沒有沙灘,但是可以看日出。每次日出都與預計的不同,以為就是那樣了,其實不是,每次都是第一次,無法描述。

在島上走。車朝著西麵開去,右邊是海南島的陸地,左邊是海岸線。許多海岸已經被賣掉了,風景隻屬於房地產公司或者私人。海岸上堆積著許多死去的別墅,一棟接著一棟,黑洞洞的窗子後麵沒有窗簾,也沒有淡水。這景象令大海更顯荒涼,似乎那些苦澀海水中的鬼魂都聚集到了空屋中,正站在窗子後麵,玻璃般的臉上布滿鹽粒。沿線公路到處是為這些房子宣傳的廣告牌,依據的都是小資產階級文化最淺薄的意義,“麵朝大海,春暖花開”,誘惑那些不諳世故的投資者。如果你不熱愛大海的毫無意義,那種亙古的孤獨,住在海岸就是一種做作,很難受的。誰能夠年複一年沿著那些空無一人,沒有鄰居,沒有海鮮漁檔,沒有風景,隻有海水和沙灘的海岸像哲學家一樣漫步?這種生活方式屬於另一種文化。中國生活的樂園是在廟會社戲大排檔折子戲麻將桌……這樣的地方,大海的孤獨很難承受,它要求人們向虛無追尋意義,康德會在海岸思考崇高,與上帝辯論。大海是一座荒涼的教堂,海神波塞冬有時候在波峰上行走,大海是世界的終點,思想從此開始,如果思想有物理空間的話,我確信它的起點就是海岸。中國神話裏麵沒有那種野心勃勃的海神,文化的方向朝向內陸而不是大海。大海對於西方文明乃是天賜的擴張之路,不僅意味著精神的無限也意味著財富的無限,而對於鄭和的船隊來說,大海隻是用來傳遞中華帝國名片的一隻絲綢般的手。鄭和恐怕是世界航海史上唯一的一位沒有生殖器官的艦隊司令。基辛格博士在《論中國》裏說:“在他的遠航過程中,每到一地,便顯示中國當朝皇帝的德威,厚贈遇到的君主,邀請他們或親赴中國,或派遣使者訪華,讓他們通過以叩頭行禮的方式認可自己在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承認皇帝的尊貴地位。然而,除了舉行莊重的儀典炫示中國的偉大外,鄭和對開疆拓土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帶回國的不過是禮物,即‘貢品’。除了象征性地擴大了‘天下’的定義,為天朝揚威這一抽象成果外,鄭和沒有為中國攫取領土或資源。充其量不過是較早地運用了中國的‘軟實力’。”海岸上那些空置的房產也是一樣,其用途僅僅在象征的層麵上。“海岸別墅”這種象征就像“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一樣,在中國小資文化中極具魅力。房地產公司知道怎麼製造這種“詩意陷阱”,他們刻意將“麵朝大海”與文化水準、高檔、浪漫、鶴立雞群甚至“崇高”聯係起來,刻意回避“麵朝大海”隻是象征的滿足而對“人間煙火”這種人類生命必須的基本設施提都不提。啊,大海!是的,大海,很鹹,但是不提供過日子必須的鹽巴、鄰居街坊、小酒館、寺廟、茶館、醫院、社戲……你真住進去的話,隻能像演員那樣呆著。比演員鬱悶的是,他們收工離開了,你還得孤孤單單地守著你的商品房,繼續表演孤獨。

動車已經劃開了海南島,一條長三百多公裏的鐵路,亮閃閃地從海口直抵三亞。看得出來,這個島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來適應這種風馳電掣的新速度。南颸輕拂的島嶼啊,動車兩邊的風景慢騰騰的,像是還在趕著牛車。鐵路很孤獨,工業區、倉庫、廠房、垃圾場、集裝箱、水泥罐還沒有全部到位,像發達地區那樣全線鋪開、一覽無遺。車窗的右邊是大地。海南島的麵積足夠你感受到滄桑大地了。叢林,榕樹、芭蕉樹、椰子樹什麼的,沼澤地上,蘆葦閃著光,這是一月,島上卻像是初秋,主旋律依然是生機勃勃,隻有些不易覺察的蕭條。農舍一棟棟隱藏在綠色的叢林中,墓園環繞著村莊,河溪奔向大海,池塘、橋梁、馬匹、牛隻、背著噴霧器在田野上勞作的人,蹲在地裏拔草的人、挖地者,阡陌縱橫,掩映在綠蔭下露出一段尾巴的光輝小路;空地、洋洋自得的花朵、電站、學校、水庫、池塘、寺廟、村煙、籬笆,一頭牛在泥潭裏打滾,有人在自家的地麵蹲著,整理一堆濕漉漉的什麼。真是天堂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