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瀛海大自在
作家立場
作者:陳世旭
一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海南儋州,第一次尋訪蘇東坡在這裏的遺蹤。
儋州古名“儋耳”。《漢書》說:“儋耳者,大耳種也。”《山海經·海內南經》注:“鎪離其耳,分令下垂以為飾,即儋耳也。”《儋縣誌》幹脆說:“其人耳長及肩。”這當然是一種誇張。“耳”不過是一個語氣助詞而已。
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海南島置珠崖、儋耳兩郡。這是海南島上最早同時出現的行政建製。以後的朝代有昌化軍、南寧軍的變更,到明清仍沿用儋州。古儋州州城所在地中和鎮有史一千三百多年。
公元1097年(紹聖四年)七月以後,曾先後擔任過翰林學士知製誥、當時攝政的皇太後的秘書以及兵部和禮部尚書的蘇東坡,被一步步趕下權力的高峰,最後孤身攜著幼子蘇過被流放到海南儋縣。一直到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獲赦北歸。
因為沒有車道,我在很遠的地方就下了車,步行往中和鎮。
望不到盡頭的白沙地;望不到盡頭的桉樹、木麻黃、相思樹林;望不到盡頭的高高低低的土丘,仿佛這條漫長而蜿蜒的黃土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走了很久,才偶爾看見一個被刺竹和鳳尾竹摟抱著的村莊的籬牆。偶爾碰見一個從甘蔗林後麵婷婷地走出來的、戴著竹笠或裹著花頭巾、上衣緊窄而鮮豔、褲腿又寬又大、挑著水罐或背著柴禾的女人。偶爾聽見一陣拖著沉重的木輪車的牛脖子上寂寞的銅鈴聲。遠遠的天底下的山坡上,飄著燒荒的青煙。看起來,就像霧裏的炊煙一樣微弱而淡漠。
更遠些的時候,這裏的人類的痕跡,肯定比我現在看到的要少得多。史上的海南島在很長一個時期一直是一個荒島,相去京城幾千裏。當時的中原人把這裏叫作“蠻荒之地”;把這迢迢路途的盡頭看作天之涯,海之角;帝王們則把那些“不合朕意”、又頗固執的人流放到這裏來“自省”。
所謂流放,就是將罪犯放逐到邊遠地區,是肉刑和死刑之外的一種輔刑。
流放文化,大概是以五千年文化沉積自豪的中國文化中人們最不願意提起的另類文化。
人類在以智慧繁衍自身的同時,也在以智慧折磨自身。千百年來,當權者一直都在窮極想象力和創造力發明各種刑罰,來懲處那些違背自己統治意願的人。
中國最早的流放者據說是堯的兒子丹朱。他出生的時候,全身皆紅。紅即太陽。正值洪水經年不治,人們渴望大晴天,因名丹朱。但成年以後的丹朱似乎不堪造就,堯後來選擇了舜繼帝位。為防丹朱作亂,舜把丹朱流放到了鄂西北的房縣。那裏遠離當時的王國政治中心,山林四塞,地勢險峻,高濕高溫,為“瘴痍之地”。而後又再向南遷徙至二郎崗。清同治版《房縣誌》記載:“二郎崗,山麓有丹朱塚。”
當權者自己說流放是一種仁慈的刑罰。所謂“不忍刑殺,流之遠方”(《大清律例》)。又要表現“仁政”和“慎刑”,又要使流放成為僅次於死刑的重刑,他們創造了豐富的流放形式。對流放地的選擇也煞費苦心。西北絕域、西南煙瘴和東北苦寒之地以及一些海島都先後成為過流放地,形成了曆代不同的流放標準,造就了諸多著名的流放者聚居處。其中,有“天涯”之名的海南島與新疆伊犁當屬兩個最遙遠的地方。
史有記載的第一位到海南的貶官是唐貞觀年間的王義芳(615—669),最高的官位是禦史台侍禦史,最多六七品吧,卻是位飽學之士;之後的著名者有唐德宗時當過宰相的楊炎;之後是晚唐時的兩位宰相:一為韋執誼——柳宗元、劉禹錫皆曾是其門徒,被唐憲宗發配到崖州(今瓊山縣)。一為唐武宗時代的李德裕。唯一一個例外是曾官至戶部侍郎、尚書的吳賢秀。他是因為到了致仕之年,唐順宗特賜銅牌遷居瓊山縣都化村。至宋代,根據“刑不上大夫”的原則,貶謫官員成為懲罰官吏的一項長期堅持的主要製度。宋代第一位被貶來海南的是宋太祖時的宰相盧多遜,其人因觸犯龍顏而被全家發配至崖州古城(今三亞)水南村;另一位是宋仁宗朝的宰相丁謂,以圖謀不軌等罪被貶至崖州;之後便是一生數被流放,最後一次貶謫到海南儋州的蘇東坡。南宋,有四位抗金主戰大臣相繼被貶海南:1129年李綱被貶海南,不過六天後就被赦北返;兩年後,李光來此,流放時間長達十七年,是五公中居瓊時間最長者,後被召返江洲;趙鼎,因力薦嶽飛被貶至吉陽軍(今三亞崖城),後絕食而死;胡銓,曾作《哭趙鼎》:“以身去國故求死,抗議犯顏今獨難”,因上書請斬秦檜而與趙鼎同時被貶至吉陽軍。海南後人將此四人與唐李德裕合稱“五公”,立“五公祠”祀之。
在海南的流放者中甚至有皇親國戚。元親王圖貼睦爾卷入宮廷鬥爭被貶至海南時年方十七歲。一度心灰意冷,修建佛塔寺廟,吃齋念佛,卻被元帥陳謙府上一侍女青梅吸引,托人求親。不料被謝絕,隻能羞愧自嘲“自笑當年誌氣豪,手攀銀杏弄金桃,溟南地僻無佳果,問著青梅價也高”。數年後回到元大都並最終成為元文帝。
二
貶官們多為名臣良將巨儒,他們又多詩詠海南風物以抒心中鬱結,以至貶官文學成為海南古代文學的一大特色。其中名篇有楊炎在建中二年(781年)被貶崖州司戶道中所作《流崖州至鬼門關作》:
一去一萬裏,千之千不還。
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
“鬼門關”在北流、玉林兩市間。兩峰對峙,其間闊僅三十步,因號鬼門關。諺雲:“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古為通欽、廉、雷、瓊和交趾的要衝,漢伏波將軍馬援征交趾,經此勒石,殘碑尚存。瘴癘尤多,去者罕有生還。唐宋詩人遷謫蠻荒,經此而死者迭相踵接。
楊炎(727—781),唐代政治家,理財家。曆任吏部侍郎、道州司馬、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宰相)等職。建中二年(781)罷相。德宗特加寬宥,貶為崖州司馬。流放途經鬼門關,他已預感前景不妙,寫了那首詩。離崖州尚有百裏,接到德宗賜死詔書。終年五十五歲。
比楊炎稍晚的唐代名相李德裕(787—849)在流放途中寫了《貶崖州司戶道中作》: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
愁衝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
五月佘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
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
到達崖州貶所後他又寫了《登崖州城作》: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李德裕幼年苦心力學,尤精《漢書》、《左氏春秋》。穆宗即位之初,禁中書詔典冊,多出其手。曆任翰林學士、浙西觀察使、西川節度使、兵部尚書、左仆射,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和武宗開成五年(840年)兩度為相。在武宗一朝執政六年,外攘回紇,內平澤潞,一轉唐王朝積弱不振的局麵。宣宗李忱繼位,成為“牛李黨爭”以及宣宗所嫉的打擊對象。初貶荊南,次貶潮州,大中二年(848)再貶崖州(今海南省瓊山)司戶,次年正月抵達,十二月卒於貶所,終年六十三歲。與他同時代的李商隱稱他為“成萬古之良相,為一代之高士”。近代梁啟超把他與管仲、商鞅、諸葛亮、王安石、張居正並列,稱之為中國古代六大政治家之一。
五十二歲就死在崖州水南村的盧多遜居崖州期間寫有《水南村為黎伯淳題》詩,久為傳誦:
珠崖風景水南村,
山下人家林下門。
鸚鵡巢時椰結子,
鷓鴣啼處生竹孫。
魚鹽家給無墟市,
禾黍年登有酒樽。
遠客杖藜來往熟,
卻疑身世在桃源。
……
盧多遜死後一百一十二年走上貶謫海南之路的蘇東坡,更是把海南當作了展示冠蓋群倫的天才的舞台。三年流放的日子,一天也沒有浪費作為大學者、大詩人的光陰,寫下詩詞一百四十多首,散文(包括賦、頌、雜記等)一百多篇,書信四十多封;在兒子的協助下收集各種雜記,編成《誌林集》;撰寫了學術論著《書傳》;對《易經》和《論語說》兩部學術論著進行了修訂,最後完成《五經》的注釋。此外,他在這裏見識了明月鳥和狗仔花,衷心歎服他在政治上的對頭王安石學識的淵博。他嚴格教導和訓練兒子蘇過,使之成為出色的詩人和畫家。
與前人明顯不同的是,我們在蘇東坡留下的有關海南的詩文中,難得看到經曆同樣厄難的落寞惆悵,而更多的是曠達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