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

作家立場

作者:於堅

似乎退潮不僅是大海的行為,也是人類的行為,他們退潮了,不是因為時間或者氣候、季節,而是因為某種任務的完成,瞧,這麼多的人都完成了他們的任務。近傍晚,筋疲力盡的遊客提著戰利品——塑料袋裏麵裝著沙灘上拾得的各種寶貝、吃剩的食物、半瓶子礦泉水、濕漉漉的遊泳褲、塞滿了各種畫麵的照相機、手機,頭發被海風吹著,排隊上船回大陸。一進船艙大部分人就潰不成軍,昏昏睡去,無人再打開照相機。這一趟並沒有像預計的那樣,經過大海的洗禮,安靜了、放鬆了、心情好了,像過去老歌唱的那樣,“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似乎忙了一天,隻落得個累得要死,空虛無聊,隻好再回到夢中。但也許這才是快樂,滿足了,無牽無掛,可以睡了。這個小島離海南島不遠,也就隔著兩三海裏。駛向夢鄉的馬達聲消失後,島就安靜下來,大海也空了,失去了那些混亂、喧囂、支離破碎的波浪,平坦幹淨完整起來。

次日遊客們一大早就湧上島,像一群群收好翅膀站起來的蝗蟲,戴著大蛤蟆鏡、摩托鏡、日本太陽鏡,穿得花裏胡哨,短褲、裙子,旅行團戴著統一的遮陽帽,舉著手機、照相機,隨時準備或者已經在按快門。大人孩子都是攝影發燒友,鏡頭朝著任何方向。人們集體合影,成雙成對,鶴立雞群,獨立寒秋,繃開裙子在沙灘上跳起來;蹲著;躺下去高翹雙腿……就是中午吃海鮮的時候,也不忘對著盤子湯盆拍上一張。大多數人都要做那個代表勝利者的V型手勢。幾乎每個人都這麼做,每個人。左手在V,右手在V,兩隻手在V,叉開腿也是一個倒過來的V。閉著眼睛到處拍,明信片和各種小冊子早就教過他們什麼是美了,海浪、沙灘、藍天白雲,“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地方到處是此類明信片,遊客沒有選擇能力,隻是無意識地、解氣般地拍著。剛一按下快門,即刻就對這個景致失去興趣,頭也不回,再去按下一張了。仿佛已經置身在一個萬花筒中,隨便轉個身就會出來一種構圖。每個構圖自己都要站進去,來,給我照一張。快門響個不停,情侶們各持一台,各拍各的,彼此尖叫著要求這裏拍一張,在那邊合照一張。人們似乎並不在乎最終是否得到這些照片,快感隻在於按那麼一下快門。按到高潮時,陌生人與陌生人彼此拍照,換錯了相機也無所謂,隻要快門響過就行。許多人內行地吩咐著:“喏,頭再轉過來一點,別背著光哦!”“拉拉袖子”!“one two three……跳!”拍得那麼瘋狂,仿佛全體都是攝影學校的實習生。一家子都在拍照,爺爺拍,奶奶拍,父母拍,孩子拍,姑媽拍,舅舅拍,小姨子也斜眯著右眼……有時候十多個人一起舉著機器拍同一個鏡頭,再轉個方向拍另一個鏡頭。他們隻從鏡頭後麵看這個島和大海,似乎不從鏡頭後麵看,他們就沒有眼睛。大海是次要的,隻是照片的背景,照片要攝下的是人,即使已經占領了圖片的中心位置,人們依然不滿足,每個人都要想方設法更突出自己(一位太太右手杵著岩石,做出思考的樣子。另一位頭發染黃的小夥子將下巴枕在岩石上,看起來像是剛剛被斬首。都是比較有創意的)。表情無比豐富,動作千奇百怪。與古代中國人的構圖完全不同,在往昔的畫麵裏,人非常渺小,甚至不存在。現在每張照片的構圖都渴望被拍成巨人、奇人、領袖、冠軍、美人、大人物、富豪、電視明星、成功人士,正在聚光燈下接受采訪……發明了許多代表這些形象的姿勢並普及了(許多人張開雙臂做鷹狀,女人提著裙子做蝴蝶狀)。最普及的當然是V。快門聲很好聽,被索尼或佳能公司設計出悅耳的響聲,聽起來仿佛是輕微地感歎著,哦,哦。導遊也在湊熱鬧,趁機掙少數幾個沒帶機器的倒黴蛋的小費。他讓他們做出V形手勢,背靠大海拍一張,背靠岩石拍一張,“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拍一張。這位導遊無師自通,對小資美學心領神會,他初中畢業,生意相當紅火。“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在海灘上受到大眾普遍由衷的歡迎。有幾個來自青海的牧民,被導遊要求在沙灘上手拉手集體蹦起來,在他們越入天空時按下快門。這四位牧民是老太太、老爺子和兒子、孫子,都是天真樸素笨重之人,從來沒有蹦過,完全不知所措,隻能聽任導遊擺布,手拉手在沙灘上跳,但躍起的高度不一致,老太太隻是略微抬了抬右腿,導遊不滿意,讓他們再跳。老太太差點摔倒,直到拍下一張,老太太抬著腿,老爺子碾砣似地跳開地麵幾厘米,孫子像青蛙一樣蹦起來,哢嚓!一會兒來取照片,十塊錢!導遊打扮成海南島土著的樣子,戴著篾編的寬簷帽,穿著不知道哪個民族的繡花背心,說著流利的普通話,大家笑嗬嗬的,好玩。玩膩了的人就甩著照相機,大獲全勝似的走去乘船回酒店。自從手機、照相機普及以來,全世界的旅遊勝地都可以看到這種獨特的中國新風俗畫——那些中國人在照相。

當遊客離去,快門聲消失,島仿佛真的空了,一切都被攝光般地空了,安靜得就像被雷擊之後死去。這才聽見大海的濤聲,那麼慢,那麼沙啞,那麼單調難聽,仿佛垂死者回光返照的呼吸。夕光中隻剩下幾個中產階級人士還住在島上,他們像某部西方小說裏描寫的:世界空了,有點憂鬱?其實他們沒有,他們在房間裏打麻將,看電視,用手機發送白天拍的圖片,傳向太空的圖像包括晚餐時的清蒸螃蟹。

有一個女子坐在荒涼的海灘上,看著海。她的鞋子擺在身後的沙盤裏,一雙像是黑色葉子編成的高跟涼鞋。她幹嘛要這麼專注地看著海呢?她想自殺?遊客可少有人這樣專注地朝那邊看,他們最多在鏡頭後麵瞟上一眼,即刻失去興趣。黃昏是灰色的,正午是蔚藍的。大海毫無意義。雖然人們拍下了數以噸計的照片,構圖的意思都是一個,歡樂的、美麗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遊客普遍被教育和知識培養出隻尋找與灌輸給他們的意義體係吻合的意義的習慣。美是一種習得的知識,絕對正確的知識,他們上島來,是來尋找“有意思”的畫麵的。大海、島嶼,就知識來說當然很有意思,無數詩歌散文也揭示過它們的意思。但那是在書本引發的想象中,大海一詞隻能在環繞著它的語詞中被想象。作者曾經被感動,因此說出某種他的個人知識,可是局外人也身臨其境之際,未必就恰好也遭遇感動過作者的那種知識的出場處。比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隻要稍有文化,都知道曹操這首寫大海的詩,可是在我們這一船朝大海駛去之際,這種狀況並沒有出現。大海也是曹操寫過的那個大海,但平庸無比,一艙的人都在發呆。人們麵對實物,被語言所喚起的那些風起雲湧的含義就不知所雲了,原意其實隻有作者有數。曹操的詩很偉大,概括力超強,一句頂一萬句,強烈地表現了海的壯麗,但是一旦麵對大海這個事實本身,它隻是令人盲目的一片具體的水域而已,細看起來,與水庫、湖泊甚至一碗水無異,連灰色都沒有,清得乏味,靠岸的時候,甚至可見停在水底的沙子、貝殼、小生物什麼的。“麵朝大海”,可是誰也看不見“春暖花開”。

我在某處摸了一把大海。這句話是正確的,但是意思太大,很不真實,其實我隻是摸了某一小片海水,手掌這麼大的一片,並用舌頭舔了舔手指,鹹的。我覺得與渤海、波羅得海的鹹不同,我說不出來,似乎南海的鹹稍淡。但是從另一方麵說,這一小片並不存在,大海沒有這一小片,每一片都組成著大海,取這一小片就是取整個大海,這種說法似乎更為正確。因為大海是無法一次性獲得的,你永遠隻能一小片一小片地攝取它。真是沒法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大海,咬它一嘴,鹹的。

人們需要的是那種既廣泛概括又簡明扼要、立竿見影的意思。“美是理式”(柏拉圖)。“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黑格爾)。對遊客來說,意思不是謎語,而是某種公式,必須立刻揭曉,馬上明白。“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水是鹹的”,這些隻是事實而不是意義,如果這個島隻有曹孟德寫到的這些,那就是一個荒島,沒有開發的荒島。人們幹嘛要來?他們出錢來遊覽的是充滿“美景”的風景區,通過教育,遊客都有關於“美”的知識和理念,知道美是什麼。他們來這裏,隻是要判斷現實與他們從教育中得到的“美”是否吻合。“風景”一詞,是在魏晉時期才逐漸興起,此前的漢語沒有這個詞。風就是流動的空氣,景就是日光。道法自然,文明發展到看出“風景”,是一個新的階段。原始時代不存在“風景”,“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周易)。天地無德,混沌懵懂,沒有“風景”。“風景”是“仁者人也”的結果。“世界總是精神性的世界”,“動物沒有世界,也沒有周圍世界”(德裏達),“沒有周圍世界”,就是沒有“風景”。“仁者人也”,“仁”,我以為就是世界的出場,“人是世界的構築者”(海德格爾),“天地無德”,而人始於“德”。“德,升也”(《說文》),德就是從動物中升華出來,舍身成仁。德就是構築。美被意識到首先要有“仁者”的出現,“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個美是先驗的,“大塊假我以文章”,文章則是“仁者人也”的結果。“風景”,最初是少數文明先知的“勝跡”、“德行”,“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孟浩然)。晉書裏麵有一段:“過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飲宴,周顗歎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王勃在《滕王閣序》裏寫道:“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舉目有江山之異”,天地無德,江山就是江山,過江諸人,“獨立寒秋”,立場不同,文化修養不同,審美立場、曆史意識不同,甚至世界觀不同,人人眼中有自己的風景。“理解著的看”(海德格爾),“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訪風景於崇阿”,“崇阿”顯然與風景區別開了,“崇阿”是道可道,非常道。風景是私人的觀點。“訪風景於崇阿”,是一個目的,但是每個人具體感受的風景又是無目的的,不是每個人都要目的性地統一於一個觀點。“德,升也”,升的高度,位置、立場並不一樣。

大海環繞著島,但它是島上一切事物中最被忽略的,它不是旅遊當局創造出來的。“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自古如此,沒有規劃過。“天地無德”,大海沒有意思,不美,它一直都是那樣,無論曹操的大海還是普希金的大海,都不改變大海毫無意義這一事實。它隻是沒有意義的實體。麵對大海,語言蒼白無力,沉默是明智的。曹操的詩是一種沉默,他隻是用語言描述了他看見的,他並沒有賦予大海一個意義,“壯麗”是讀者的感受。曹操的詩道法自然,用語言表達了天地無德。沉默是一種意義的虛置,意味著意義的無限開放,因為大海無意義,意義之甕空著,人們才可以一次次地賦予大海意義,大海永遠不會被意義耗竭。

大海,隻能在遠離它的時候被憧憬著。一旦親臨海邊,巨大的虛無感就席卷而來,已知的那些意義全是毫無意義的陳詞濫調,寬闊啦,偉大啦,雄偉啦,波瀾壯闊啦,排山倒海啦,因為耳熟能詳而毫無意義。當“風景”初現之日,曹操的詩絕不是陳詞濫調,它升華,道出了大海的超越性存在,偉大的存在。空間和時間的偉大,場所的偉大。人在這方麵永遠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即便是曆史認定的偉人,他們沒有這樣的場所。人類能夠感受到什麼是偉大,乃是起源於大海之場。所以曹操最後說,“歌以詠誌”,這是全篇的詩眼,大海的在場喚醒了人的內心世界,大海現在成為人內心世界的開拓者,將人的心靈世界導向一個偉大的方向。到了十八世紀,德國的康德也意識到此,康德說,“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淨化的功能”。曹操沒有說自我淨化,他暗示了某種他體會到的偉大感受,大海召喚他“歌以詠誌”。為什麼大海總是喚醒偉大的意誌呢?在曹操、康德之後,這種“政治正確”令人厭煩,成為陳詞濫調,所以美國酒鬼布羅斯基如此寫大海:“今天我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天才/大約6歲/他坐在我身邊/當火車/沿著海岸疾馳/我們來到大海/他看著我/說/它不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到”(《遭遇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