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幕府向朝鮮提出將使節名稱從“回答兼刷還使”改成“朝鮮通信使”。1636年,真正的朝鮮通信使抵達了日本。
我目瞪口呆。
沒想到,我在對馬島上開了眼,看到了世界外交史上煞費苦心的一頁。毫不誇張,它乃是該得和平大獎的一頁,一個島平衡了兩個國家的一頁,民間大局戰勝國家虛榮的一頁。
它餘味繞梁,百年不絕。它欲訴又止,如同一個故意留下核心一句吊人胃口的天方夜譚。我隻是暗暗稱絕,但是不能總結。如此的匪夷所思,如此的逸出常規,究竟反映了什麼?
是的,對馬島的曆史,幾乎在反叛的邊緣上,竭力對抗了國家主義的霸道。那曾經是怎樣的一種動力,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似乎很少有人追究。
對馬島的啟示,其實一直持續著。它也如一本書,靜靜地攤開擺在海麵,含笑望著愚蠢的世人。
今天走在對馬島上,到處可見韓國遊客。名所舊跡的解說牌,使人明顯感覺到在強調與韓國的交好。沒錯,它對雙方都是第一顆棋子,是海中不沉的安心丸。它沒有地中海島嶼的激動與不安;它永遠等著遠方客來,先一腳登上這塊踏腳石,再把腳伸向彼岸。
三
中國如《西遊記》所說是“東勝瀛洲”,是一塊大陸。
島對它來說,不僅渺小,而且總被誤認成大陸的延長。
比如海南島,好像人們心目中它更是海南“省”,潛意識中還是廣東的一部分,總之是大陸的“天涯海角”。它似乎就在廣州旁邊,離南寧也不遠。尤其如今坐慣了飛機,人更不在意它是否是個島嶼。
瓊州海峽?尤其是在海南很少聽人談論它。我兩次去海南,都是求人領路專門前往,才看到了瓊州海峽。這道海峽在人的心理中,比實際更狹窄。對相當多的海南居民來說,它近乎不存在。
確實瓊州海峽缺乏隔斷的寬度,當然海南島更沒有獨立於大陸的感覺。所以想看懂海南島,就多少有些難度。
所以,哪怕你登臨了海南島,不消說登上什麼南普陀、崇明島或小長山,眺望著茫茫大海,卻想著背後的莽莽大陸。中國背負的近代太沉重了,所以中國的島上演出的,淨是替大陸受辱的悲劇。台灣從荷蘭手裏奪回來了,但又鑽進了美國的胯下。香港因為肮髒的鴉片戰爭變成了殖民地,誰想它並無潔癖,卻為自己是殖民地而變態地自豪。
——當近現代太難以理解的時候,我們隻能多觀察古代。好在海南島的曆史,唯有古代最為輝煌。
想理解古代的海南島,先要知道一個常識:在西曆第七到第八世紀,世界上有兩個遙遙相望的強國,一是唐朝,一是大食(阿拉伯)。唐朝已經是世界中心,接待天下的朝貢求商。阿拉伯一旦崛起,不到百年就統治了從西班牙到中亞的半個世界。
它們彼此的吸引是必然的。新鮮的召喚,使遠洋船隊扯起了篷帆。
第二個常識是航海。西曆七世紀的航海水平,表現在廣州至紅海之間的大航道上。那時尚未有什麼果阿、新加坡、澳門之類的殖民據點,從阿拉伯或波斯出發的船隊出了馬六甲海峽以後,就沿著長長的越南海岸一直向北,朝著偉大的唐朝進發。
——船隊對準的最近的錨地,就是海南島的南緣。
布羅代爾講到殖民主義躍居主角的世界史時,仍舊用“近海航行”來概括十六世紀的航海:“遼闊的海域如撒哈拉沙漠一樣空闊無人。大海隻在沿海一帶才有生氣。航行幾乎總是緊貼海岸進行。像螃蟹一樣,從一塊岩礁爬到另一塊岩礁。甚至戰艦也是一樣,隻在能見到海岸的海麵上作戰。……航海圖,從頭到尾隻不過是對沿岸海路的描述而已。”
基於“近海航海”這一認識,地中海的藍色海麵上那些島嶼似乎突然密集了起來。我一下子明白了馬約爾卡島的含義,它確實隻是地中海無數島群中的幾塊石頭而已!即便幾塊敷石上也有那麼豐滿的東方痕跡……我不斷陷入遐思。確實,人的思考隨著新知,真是無有窮匱。
現在看來,地中海島嶼與中國不多的島嶼之間,有區別也有一致之處:
“這些大小島嶼所以重要,因為它們是海上航路不可缺少的中途停靠站。這些島嶼是保證海上大動脈暢通的一支靜止不動的艦隊。”(布羅代爾:《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
紅海—馬六甲的海上大動脈與地中海有所不同。它的島嶼數量少,但航路夾在狹窄的兩岸之間,近岸航行更為方便。
經過紅海,經過印度洋,經過馬六甲海峽終於望見了中國的古人,在海南島的南緣一線登了陸。
他們海南島南緣穩固的第一個落腳點,隨著劇烈的世事滄桑,也因為人對遺產的粗糙處理,今天已經很難追尋了。但是三亞一帶的穆斯林村莊,無疑是他們幾經周折之後堅持守住的世居之地。
接著,船隊再沿島航行,向北抵達海口。生長於斯的海瑞,也許是海南島北緣最大的曆史遺跡。
最後他們溯珠江,進入了大唐的門戶、著名的廣州。
在廣州,信史與傳說陡然增多。“學問雖遠在中國應前往求之”的著名而奇怪的聖訓,異地同聲出現各地的“四大賢傳教中華”傳說,四大賢中名氣最大的宛嘎斯就埋葬在廣州城,保護碑由國民政府廣東省長廖仲愷親筆書寫。不用說,那個偉大時代和真正的大航海留下的最重要標誌,當數懷聖寺。那座中國第一的古寺,不是坐落在長安,而是坐落在廣州。
接著說還可以延伸到揚州,但那就離“島”太遠了。
大航海的時代結束了。
移民留下了,貿易轉移了。
海潮仍然一浪一浪,衝淘著人們的生計。即便明天我再次抵達三亞,我隻會和那些老人一起,坐在南國火熱的陽光下,談談家常,嚐嚐他們的小吃,而不會多說什麼。
今天在三亞、在海口、在廣州,雖然能看到從紅海船下來的天方來客的後裔,但是已聽不見那響徹一條海上大動脈的、偉大的召喚了。
瓊州海峽太窄,海南不再是島,它不過是大陸的一個角落而已。
不可能再幻想古代的重演。偉大的世紀呼喚,就如同千年一遇的海嘯,轟鳴一過,就要消失。
島,還是那麼陌生而新鮮。
它作為萬頃滄海中的散亂敷石,它作為大陸與海洋之間的點點棋子,在未來的天下變移之中,是否還會演出新的曆史劇?它繼續擁有特殊的含義麼?
不知道。
如果今天誰感到了意義的重大,他若想究明公元七至八世紀世界史上的大航海,如果他又重新把目光轉回到中國與阿拉伯這一對東方巨人身上的話——或許為時已晚,能供發掘的古跡已殘留不多。
但是考古學的教訓就是——遺跡永遠在腳下埋藏,無論人什麼時候發現。所以包括我在內,對海南島的求索,還剛剛開始。
就像新考古學的啟發,新時代的求知應該循著革命的方法。在對海南島南緣的沙灘村落進行發掘之前,必須先行發掘的——是人的內心,是需要鑽探和翻起的知識地層。
出於這樣的考古基因,我習慣了學習。
雖然寄身北方,但我也想觸摸島的含義。雖嫌太少,但體驗中也積累了幾個島嶼。我喜歡逆著宣傳,親身一處處地登臨,在不同的島上追究尋覓。隨著點滴的感受,心裏會漸漸有數。
就好像散布的石子,搭建著一個海上的棋盤。
張承誌,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靈史》、《敬重與惜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