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為自己對“花園”一語的遲鈍感到羞恥。
這個傳入許多歐洲語言的詞彙的詞源,是阿拉伯語hadīgat,“有圍牆的花園”。不僅英語的garden源於它,西班牙語jardín更逼真地相似於它的阿拉伯語源頭(西語J的發音與阿語H類近)。它的詞根是“圍繞”,就是那道保護花木的圍牆。
學習這個詞時,我不斷地聯想到新疆維吾爾農家的花園。它深刻地反映著古代阿拉伯文化對鮮花與園藝的情有獨鍾。其實對花園的酷愛習俗一直波及了所有穆斯林民族,唯獨在文化上大大中國化了的回族社會卻不明顯。確實,潛藏的實用主義基因,使我一直很久都對花園文明毫無感覺。
中國人對海洋的生疏是深刻的。既然對海洋陌生,就不可能對島嶼熟悉。天朝大國的正統基因,使人麵對浩渺汪洋缺乏感覺。對棋布海麵的島嶼隻覺得散亂,哪怕登岸上島,哪怕居住島上。
所以,自從一種補課意識在我腦中形成,學習一個島就被提上了日程。我打開了西班牙這本百科全書。
我們隻挑了一個最近的小群島裏的一個島,住在阿爾古比亞,前往阿爾法比亞。再鑽過海門,參觀阿爾穆拉依納。這麼多的阿爾,念著朗朗上口。阿語的定冠詞,就仿佛是曆史的陶片,催人感悟那逝去了的、東風強勁的時代。確實,解剖麻雀,一葉知秋,了解了地中海的這麼一個島,就對天下大勢有了一絲把握,也對如今的世道明白了些。
不過那是地中海島嶼的特權。像定盤星、平衡點,像棋盤的交叉要衝上那些不動的棋子。其他的海,其他的島,開啟人們心智的使命有所不同,要想看透它們的含義,可能更需要眼力。
二
中日韓三國的關係,近來就像是患上了瘟病。在這樣的時候去日本,總想著哪個地方能躲開狹隘的民族主義,找到一個寬闊些的視野。
看一個島?
我打量著地圖,在萬頃滄海的東海上下梭巡。不意之間,對馬島、對馬海峽、對馬藩,次第進入了視野。
好像在一眼讀三國故事。不想讀得繁瑣,隻想了解三家彼此不同,但緊密糾纏的心事,隻想找一種有益的立場。
也說不定,在對馬,我找到了一種中正的,或是俯瞰的立場。這個島比不上地中海的島嶼,沒有那麼宏觀的文明色彩;但它恰恰被放置在東北亞一隅的海麵,恰在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之間。這移不走搬不動的地理,決定了它的故事。
此地是對馬,韓國的釜山和日本的下關都盡收視野。
腦海裏閃過不斷的電影鏡頭,先是《甲午海戰》,後來是《日本海大海戰》。日本在這兒完成了蛇吞象,不僅毀滅了虛榮的北洋水師,還一舉打敗了巨人國俄羅斯。對馬海峽也因戰爭的傳播,名登世界著名海峽之列。
但是在對馬我看到的,卻不是赫赫的武功,而是細膩的苦心;不是國家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而是現地存活的人們的和平需求。我們專門坐船從九州前往對馬,船在碧波之中,行走得飛快。對馬海峽如今就在身邊,仿佛能看見三笠艦的炮口火光閃閃,波羅的海艦隊正被黑煙吞沒。
我行駛在揚名東亞近代史的對馬海峽,好像日韓中俄四國都一擁而至。望著這碧波的要衝,注視著要衝上的這個島嶼,我走下舷梯,踩上了對馬島的岩岸。在這塊海上通路的大敷石上,我感到,某種真實就擺在眼前,一目了然。
首先,這塊大敷石不像海南島那麼緊挨一邊,它離日本和朝鮮同樣遠。它聽從日本調遣,但也不敢得罪朝鮮。
曆史告訴它,得罪朝鮮是可怕的。1418年,李朝朝鮮國王派船二百餘艘、近兩萬軍隊侵入對馬。對馬藩大敗,與朝鮮簽訂降約,承認以朝鮮為宗主國,換來朝鮮每年撥來數百石的糧食。
至於忽必烈的元寇大舉來犯,對馬島更是首當其衝。對馬藩首先淪入敵手。初代藩主宗氏率領八十餘騎衝向登陸的蒙古高麗大軍,戰死而已。
到了十六世紀,倭寇橫行東海,擾亂朝鮮。對馬藩曾與倭寇激戰,俘虜倭船一隻,把這隻船引渡給朝鮮,以此舉向朝鮮表明,對馬藩不是倭寇巢穴,對馬藩是貿易的友鄰。
盡管對馬藩的態度立場如此,但豐臣秀吉仍在1592年和1597年兩度侵略朝鮮。對馬島的宗家為避免朝鮮戰爭,嘔心瀝血,百般努力,但無力挽救大勢於狂瀾。秀吉侵略之後,日本同朝鮮、明朝都斷絕了外交關係。
在這樣的國際政治背景中,對馬藩主宗義智登上了曆史舞台。他在日朝關係中的表演,給後人留下長久的吟味。
對馬藩積極地表達了同朝鮮恢複和平的意向,而朝鮮對日本不能信任。1606年朝鮮提出恢複鄰交兩條件:一須經德川家康送遞國書;二日本方麵捕送戰爭中毀壞朝鮮王陵的罪犯。
兩個要求到了對馬藩,愁壞了藩主宗義智。首先,毀壞王陵的犯人已不可考,其次,以日本對待朝鮮的傲慢,要低下麵子先發一封國書給朝鮮,隻怕也是非常困難。
於是對馬藩決定:不必費事,就從對馬監獄裏挑他幾個罪犯,灌水銀燒壞罪犯的喉嚨,然後把封了口的他們當作毀壞朝鮮王陵的犯人,送交朝鮮。同時抖擻文采,再偽造一份幕府名義的國書,即刻送往朝鮮。一根扁擔兩個籮筐,反正一定要讓它兩頭都晃悠起來!
1607年,朝鮮李朝派出使節團,往江戶慶祝德川幕府二代將軍秀忠的繼位。
使團從首都漢陽出發,由海路經對馬,到大阪,對馬藩主宗義智陪同到大阪。幕府專人迎,換船到京都。再沿東海道,陸路到達江戶。這就是我在釜山和長崎都看到的、被日韓兩國至今紀念的、早在四百年前的第一次朝鮮通信使。
但朝鮮使團命為“回答兼刷還使”。回答,是對日本國書回禮的意思;刷還,則是帶回朝鮮人俘虜的意思。
所謂國書乃是對馬藩偽造,而朝鮮人居然咬文嚼字強調對日本國書“回答”!須知幕府根本不知道自己發出過什麼國書呀,奈何?利害之下,勇夫出焉,對馬藩一不做二不休,繼續篡改了朝鮮的國書,把開頭的“奉復”改成“奉書”,據說,還偽造了一顆朝鮮國王印。
1617年,第二次朝鮮回答兼刷還使來江戶,祝賀大阪之陣勝利。1624年第三次回答兼刷還使來,慶祝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繼位。此外尚有日本向朝鮮的派遣使團。
而到了這分寸火候之上,對馬藩已成騎虎之勢,欲罷不能了。而且一旦決意,技術問題不值一提。他們早已駕輕就熟,每逢國書過境,他們便和第一次一樣,每次都信筆揮毫,以巨大的自信,修改雙方國書。
如此的大手筆!……
計偽造篡改總數,約在十多次之多。曆史的危機,在這十餘次的周旋中,安然度過了。
後來——對馬藩的決策核心,傳到了第二代。然而二代不如前代,他們一邊持續地偽造篡改,一邊卻鬧起了內部矛盾。終於東窗事發,國書篡改的大案暴露了。
江戶的日本中央大傷腦筋。
怎麼辦呢?篡改國書罪不容誅,但是真的殺他們的頭?須知這一篡改,可是改出了大好局麵。治他們的罪?朝鮮知道了會如何呢?反正不能宣布以前的國書無效,也不能說今日之太平無效。
正是:幾紙假文書,一場真和平。
對馬藩在日朝外交中行為的深意,此刻才漸漸顯現:為了保護這不易得來的朝鮮外交,幕府咬咬牙,決定容忍。處理事件時,給對馬藩主的處罰,僅僅是批評教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