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這多順啊?”我實在不耐煩得很,開口自己改了名字“樸有天。這個名字。”
“兩個字即可。”雲郎中比劃著手指,戲謔道。
“那,有天。”還真是折煞了偶像!
“有天,你進屋去吧。”雲郎中擺手吩咐道。
他用的倒是得心應手!我聽著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我認命地聳聳肩,隻好道了聲“是”轉到屋裏,打開先前的木箱子,在最底層尋得了裹胸布。說是頭巾,其實是西域風格的珠帶子,大小鑲嵌著瑪瑙,又以檀木珠子包邊,樣式還算新穎。我又四處翻了件合身的衣服,褪去身上月牙白長衫,我憋住氣,纏好裹胸布,再套上衣服,束上珠帶子,往古銅色鏡前一照,倒也有點男子的風貌!一切完畢,我方才深吸了口氣出了房門。
“不錯不錯!這小子長得還算俊俏。”雲郎中拍手叫道。
“謝謝誇獎。”我走到雲郎中跟前,忽地傳來一陣嬉笑。
“想必是二順回來了!這又是帶的誰來?”雲郎中自言自語,循聲轉過身去。
“師父!”一陽剛之音竄入耳朵,其間不乏歡喜。
“好徒兒!師父可盼著你呢!”這雲郎中肉麻得很!滿帶笑意地回應著。
“師父這是?”來人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哦?這又是師父新收的徒兒?”這人竟不知男女有別,上前便全身將我看了個遍。
“你是誰?”
我湊近一看,隻見他一雙鷹眼迸射出精明,挺拔的鼻梁襯得臉棱角分明,厚重的上下唇似會口若懸河。
“我是二順。”他微笑著露出八齒,隨即貼近我耳朵,小聲道“其實我叫傅單。”
我有些尷尬地後退幾步,點頭道“我叫…有天。”
“你怎的就不臉紅?我這招可是人人中計!無趣!”名為傅單的男子約莫二十幾的年齡,竟孩童般朝雲郎中撒著嬌。我頓時驚為天人!這動作哪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做的出來的?
“胡鬧!”雲郎中敲了傅單一爆栗,“該用晚膳了。進屋吧!”
我驚覺,竟快過完了這天。
“師父等等!我還沒介紹另一個人與你認識呢!”傅單拉著雲郎中衣角嬌嗔道。我實在接受不了一健碩男子這般矯情,趕緊偏過腦袋。
“我說還有一人。”雲郎中擺手坐下,吩咐傅單將人引進來。
“大哥!”
又一男子出現在視野中。此男子無論從衣著、膚色還是舉止都與傅單截然不同!這男子一身淡藍,好似碧波雲煙、隨風而逝,頭係素白飄帶,清新俊逸,一對劍眉,乍現傲視群雄之氣勢,一雙單眼顛倒眾生,兩片薄唇竟撩人心弦,果真是貌比潘安。
“小生拜過雲郎中。”男子彬彬有禮道。
“你是?”雲郎中心下驚異於男子相貌,一時疑惑道。
“師父這是卓夏公子!”傅單急忙回答。
“誰問你?!”雲郎中白了傅單一眼,我輕笑了幾聲,繼續看向這男子。
“小生卓夏,烏拓人氏。久仰雲郎中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非同凡響!”這男子雅人深致又風度翩翩,不像是山野之人。
“過譽了!公子裏麵坐!”雲郎中大笑幾聲,兀自往屋裏去,“二順!多擺副碗筷。”
“大哥,你先裏麵請。我去去就來。”傅單示意那卓夏公子進去,我欲跟在其後,便聽到後背一聲叫“有天!過來幫忙。”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躊躇了半晌。
“公子可要裏麵請?”這卓夏公子看到我的窘處,溫文爾雅道。
“誒?不…不不了,你請進你請進。”他點頭進了屋,我長籲一口氣,抹去額上冷汗,繼而罵罵咧咧地朝傅單走去。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徒弟!原來這三順還是依著排列取的?我在想,那大順是誰?
“有天是剛來的吧?”傅單忙著刷洗碗筷,轉頭問我。
我四下尋不到事做,就靠在門上,回答道“剛來。我不是他徒弟。我是來養傷的。”我撩起衣角,指指小腿上的布條。
“哦。我是他徒兒!”傅單說罷,又愉快地刷漆碗來了。
“你不拿過去,洗完幹什麼?”我不解道。“估計師父隻擺了兩副碗筷。這裏不常來人,多了的筷子碗啊快發黴了,得洗洗才能用!”
我“哦”了一聲,待了半會兒,見他收拾完畢,我也意思意思搶了副碗筷抱在胸前,來時兩手空空,去時再如此可不好留下印象!
“你還真是勤快!”傅單掌燈在前,我笑了笑未答話。
“哈哈哈…來來來!!今晚好好喝上幾杯!”雲郎中大笑道,豪爽地灌下一口酒。
“想必有喜事?”卓夏公子雙眸含笑道。
“好徒兒一回來,什麼高興事兒都來了!!你小子可離了我三個月了吧?”雲郎中敲著傅單腦袋笑言。
“何止啊師父!你可想死我了!”像是媳婦見了相公,傅單親熱地挽起雲郎中胳膊,又矯情一番。
“可沒見著小弟對我如此!”卓夏公子假裝擺筷,生氣道。
“大哥…你怎能給師父比寂寞喃?”
“臭小子!!”雲郎中聽罷,不客氣地賞了傅單一爆栗。我暗自汗顏,這傅單一天得挨多少打啊!
“哈哈…小弟乃性情中人。大哥我不服不行啊!”卓夏公子見傅單那委屈樣,瀟灑地幹上一杯,“今日與雲郎中一會,真是三生有幸!來,小生敬你!”卓夏公子拎壺於各自斟滿,這動作竟也極為儒雅。
“卓夏公子客氣了!來,幹了這杯,便是朋友!”雲郎中爽快地喝上三杯,以作結識之誠意。
“哈哈!”卓夏公子毫不遜色,立馬跟上三杯,以示回應。
“好!來,吃菜吃菜!”雲郎中喝完酒,正吃著菜,忽地盯住我,眼神十分淩厲,我嚇得掉了筷子,隻見他咧嘴一笑,說了句“有天多吃點!”又與傅單談天說地去了。我微喘了口氣,撿起木筷繼續挑菜,真是眼神都能殺死人!
“你叫有天?”我循聲抬頭而望,這卓夏公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是你的真名?”
“嗯?什麼?”我尷尬地低下頭,扒著碗裏飯。
“小弟的名字有兩個,一個是二順,一個是傅單。你也是雲郎中的徒兒,有天是你的名字,也應當有另一個名字。”我聽他這話,有些訝異地停住手上動作,抬頭露出一個自以為迷死人的笑臉,“我隻有一個名字。不好意思,沒讓你猜對。”隨即不再聽他發問,吃了一碗又一碗。
“待會兒,有…有天睡睡裏屋!二順和卓…卓夏公子睡西房,明白了?”我歎了口氣,拿起筷子吃掉最後一根青菜,“知道了知道了。”
雲郎中吩咐完,起身朝門口走去,朗朗蹌蹌的樣子,我欲上前扶他,無奈傅單搶先一步,“有天你先去睡吧。剩下的我來收拾。”也罷。我點點頭,打了個哈欠,睡意朦朧地裏屋走去。
“等等!”
“誒?”我立住腳,回頭看向卓夏公子。
“我不知道西房在哪。”
卓夏公子真是一句明了!“我也不知道。你在這等傅單吧!”我欲轉身就走。
“你不是雲郎中徒弟嗎?你怎麼會不知道?”麵對他的質問,我實在沒有好脾氣回答,抬腳便進了裏屋,狠狠將門關上。
次日醒來,已是巳時。我心情大好地找雲郎中換藥,昨夜小腿抽筋,又裂開了口子。如今這點痛,算不上什麼!
“你這小子!白花了我多少好布!”我低頭不語,任憑雲郎中擺弄著我的腿。
“師父!有天這傷何時能好?”傅單著急問道,我見他關心的樣子,抬頭回以一笑。
“他不亂動的話,快得很!”我白了一眼雲郎中,心裏恨得牙癢癢!
“有天這腿,竟光滑得可人。”卓夏公子這一插話,驚得雲郎中亂了方寸,手上力道變大疼得我“啊呀”一聲,“卓夏公子這是羨慕?”我並未看他,隻一味地罵著雲郎中老眼昏花,下手不知輕重。
“嗬嗬…”卓夏公子尷尬笑笑,此時倒像我昨夜處境,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大哥,我帶你參觀參觀這廬裏?”傅單好心提議道。
“好好。”說著,傅單便拉了卓夏公子出去。
“算你機靈!”雲郎中為我打好結,起身不再看我。
“可不能毀你清譽!”我活動活動筋骨,疼痛減輕了些,“謝謝雲先生了。”
“你這小子!陰陽怪氣的!我看那卓夏公子不可常住。”雲郎中思忖道。
“傅單與他都拜了兄弟,那卓夏公子又沒提住的地方,你怎麼趕?”經過昨日相處,我與雲郎中說話也熟絡了些。
“看這情形,再留他,會發現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轉到雲郎中跟前,正視道,“我不會亂蹦亂跳的。這傷一好,我就走!”
“算你識相!”雲郎中丟下這話,出廬采藥去了。
也不知道這時間是怎麼過的!渾渾噩噩一個多月沒了。腿上的傷,有些地方已開始結疵,有些地方看得到新肉長出,再過些時日,是該走了。我隨手拈來根草,含在口裏,環視這廬裏四周,心下不禁淒涼一片,也有些戀戀不舍。畢竟出了這地,該是自己一人去麵對陌生的世界。
“有天,吃飯了!”我回頭“哦”了一聲,不過是人生長途中的一站,我竟想要永遠呆在這,是嘲笑誰不夠堅強、不夠勇敢?念到此處,我無比懊惱地吐掉口中物,剛到美國,也沒見自己如此貪戀美好的時光!人一懶惰,便會懈怠生活。
“叫你了半晌,這才回來!”傅單說著拉我進屋。我悶頭坐下,心不在焉地戳著飯。
“你怎麼了?”卓夏公子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實為不解。我不答話,隻搖搖頭,心中苦楚誰人又懂?
“你趕緊吃飯吧!”傅單替我夾了塊糖醋排骨,口中味道無不浮現出我教傅單做這道菜的情景。
“你多吃點。”說著,傅單又替我舀了碗鯽魚湯。這湯的色澤還是我指點一二方可上桌的呢!
“你怎的不吃?”雲郎中放下碗筷,疑惑道。
“我這傷何時好?”我抬頭看向雲郎中,問道。
“三日。”
那是說三天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吧?也好,早該如此!我苦笑了幾聲,兀自扒了一大口飯吃上。
“你慢點!”傅單真是善解人意地為我尋來一杯茶。我吃了口竹青肉,混上心中苦味,竟嗆得我眼淚直流!“咳咳…水!”傅單左手替我順著背,右手端茶送入我口中,“你怎麼能對我這麼好!”我喝完茶,頗為生氣打掉他手裏的茶杯。
“我當你是弟弟!”傅單彎腰撿著杯滓。
“你起來!”我大叫道。傅單不解地停下動作,我見他聽話地站了起來,自己蹲下身收拾著殘局。
“你不會是想哭吧?”
“哪裏會…!”抬頭便看見卓夏公子鄙夷的眼神,我剛冒出的氣勢又給憋了回去,“我是想哭。怎麼的?人都是有感情的。”
“你哭什麼?”雲郎中這下來了氣,厲聲質問道。
“我要走了,能不哭嗎?”
“誰說你要走了?”我真感謝傅單和卓夏公子的異口同聲,起碼看得出他們也舍不得我。
“我說的。三日後,你是該離開。”
“他不是雲郎中的徒兒?”卓夏公子偏頭問道。
“是徒兒怎會不叫師父?”
“哦。”卓夏公子心下明了,也難怪當初問他西房在哪,會說不知道。
“我自然會走。”
“先起來吃完這頓飯。”雲郎中吩咐一聲,傅單上前扶我坐下。
“你都不舍得我?”我忽地反手抓住傅單的胳膊,問道。
“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是啊…沒有宴席是不散的!離別,怎的就傷了我?我木訥地鬆手,撿起木筷吃飯、喝湯、夾菜。
“師父,您有事找我?”傅單挽起衣袖進屋便道。
“過幾日,將這些送去北盡。”雲郎中忙著手裏活兒吩咐道。
“這圓子都是給誰的?”傅單撿來一顆,湊近一聞,頓時惡心地想吐,“好臭啊!這是給人吃的嘛!”
“你這小子!說什麼胡話。”雲郎中抬手就是一爆栗,“道北盡找昀孩兒,讓他交給他大哥服上。”
“誰肯吃這啊!昀壬大哥的大哥是誰?”
“你何時認了昀孩兒做大哥?”雲郎中正色道。
“年紀比我大的都是大哥啊!”傅單如實回答。
“你這小子!為師還以為那什麼卓夏公子是拜的大哥!不然…怎會讓他白吃白住!!”雲郎中氣得直揪住傅單耳朵,今日非得教訓教訓這不學好的家夥!
“師父!你別打啊!他是我拜的大哥,他如今有難,我當弟弟的不可不管!”傅單捂著耳朵求饒道,這揪耳朵功夫,師父還真是越學越精!疼死了呀!
“當真?”
“真的真的!”雲郎中聽罷,方才停手放了傅單。“二順啊,你可得好好保住這藥!這可是救命的藥啊!為師還真是離不得你!”雲郎中神情愴然,一臉的不舍。
“說起這,師父當真要攆了有天?”傅單有些擔心,有天人生地不熟的,又沒出過廬裏。
“所以我才另有安排。”雲郎中笑了笑,走到酒缸前,自顧自地舀上一口喝下。
“什麼安排?”
“天機不可泄露。”
“師父…”說罷,傅單又使出殺手鐧,嗲嗲地套雲郎中話去了。
人常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三日,眨眼便過。我賴在屋裏磨磨蹭蹭收拾著衣物,說是收拾,不過一條破洞牛仔短褲、一件翻領**紗衣外加一雙撞色高跟鞋。這行頭穿上,一出街,非得被人扒了皮不可。雲郎中還算有人情味,允許我帶幾件男人衣服走。
“傅單!我走了。”等了半晌沒人答應,我又叫了聲“雲郎中!我走了!”良久,唯有一陣蟬鳴恭送我離開。“想必是采藥去了。”這毒辣的天!我舔舔嘴唇,口幹得厲害!四下望了望,見小石桌上有茶壺,便上前倒了杯水喝下,“薄荷。”嗬…仿佛初遇,這薄荷送別也不算遺憾。
“薄荷味辛,性涼,可疏風散熱,清咽利目。”
一熟悉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我轉頭喜道“雲郎中?!”卻暗自苦笑,哪裏有人?
“你背後喃!”
“什麼?!”
一雙健碩的大手扳過我僵硬的身軀,“什麼什麼啊?”
“傅單?我以為你采藥去了!”我捏著傅單的臉驚喜道,“你背著包袱做什麼?”
“出廬裏啊?”傅單倒了杯薄荷茶給我,我搖頭示意不用,疑惑道“你出廬裏幹什麼?一個人?”
“怎會是一個人?不是你陪我嗎?”傅單眨著眼睛,我什麼時候覺得他的矯情不那麼惡心了?
“我?好…好啊!”雖有些意外,我遲疑道。
“怎麼不高興啊?”
“沒有沒有!”我連連擺手,怎麼會不高興?
“師父!他不高興!大哥,你說怎麼辦啊?!”傅單這一叫,雲郎中、卓夏公子都從西房出了來。
“卓夏公子,你怎麼也背著包袱?”我的疑惑更大了!不會和我一樣吧?
“和小弟一起。”
“咳咳!”雲郎中咳嗽幾聲,收回了我探究的眼光。
“你與傅單一同上路吧。看你無依無靠,我昀孩兒那裏可能會需要你。你去了見到昀孩兒,將你會釀酒的誇誇!”雲郎中不顧我驚詫的表情,自作主張將我手搭在傅單手裏,“二順啊!你要照顧好他!”
“自然自然!”傅單笑著與我勾肩搭背道。
“為師說的是托付!”雲郎中沒好氣地敲了傅單一爆栗。
“我又不是你女兒!”我揮著拳頭怒嗔道——“什麼?!”異口同聲的兩人,換來多少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