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皮與師傅抬著書法,跟著她走。女人很高,有一米七的樣子,穿著牛仔褲,馬小皮的目光使勁在她後麵的下半身抹,卻找不到她的屁股。馬小皮的目光就往上走,他看見女人穿一件白色的T恤,T恤顯得很寬鬆,因為找不到肩膀的掛靠,一路垂下來,一大片後脖頸連著後背,在馬小皮眼前明晃晃地蕩動。馬小皮突然很想轉到她前麵去,仔細地看看她的臉,她的嘴,或者其他什麼部位。他想:這麼瘦小的女人看樣子已逾四十了,嗓門怎就那麼粗大呢?他懷疑她細細的喉嚨裏安裝了擴音器。

女人指著房門,馬小皮抬起了頭,他一眼就看到了門楣上的三個字:鬆風閣。

三個字紅豔豔的,用隸書刻在一塊灰黃而粗拙的木板上。馬小皮衝那女子的後背問:美女,為什麼“鬆風閣”三個字不請名家書寫?

那個後背轉了過來,她狹長而幹癟的臉、擰得緊緊的嘴巴、鼻子、眼睛全變了形,說出來的話悶悶作響:哼,我最惡心黑乎乎、鬼畫符一樣的字。馬小皮一聽,覺得有些不妙,他的眼睛不敢看手上的那幅書法,也不敢看那個女人,他的目光在房間裏亂瞅。他的目光被一張大大的書桌撞了回來,他又執拗地看過去,這回,他看清了,他認為那不是書桌,也不像書案,而是一塊又厚又大、烏黑發亮的木板。他想起了封建社會衙門裏的案堂,威武,莊嚴,肅穆;他又想起了小時村裏屠戶殺豬宰羊的肉案,有點殺氣騰騰。他猜,坐在這裏的是位什麼樣的人呢?他為什麼稱他的書房為“鬆風閣”呢?這位女人又是誰呢?馬小皮猜著猜著,就拚命地阻止自己不要亂猜,但他越不想猜,就更忍不住想猜。

馬小皮吩咐師傅往牆上打孔。那個女人揮手製止了,她說:不要掛了,不要掛了。馬小皮問為什麼?那個女子說:又是字,字我不喜歡,我不要掛在牆上一團團黑,讓家裏跟著晦氣倒黴。馬小皮說:是有人訂做的,給了我這個地址,你不知道嗎?那個女子說:他沒跟我說是字,我以為是畫呢,我以為是大紅大紅的牡丹呢,我以為是《富貴花開》呢,我以為是……

馬小皮說:字也寫了,裝裱也裝裱好了,送也送來了,我連張掛的師傅都請來了,你說不要就不要……那女子甩了一下身子,說:我不要。馬小皮說:你叫我怎麼辦?那女子跺了一下腳,閉著眼睛,喊了一句:我不管,說不要就不要。馬小皮說:你有點不講道理……

那女子突然睜大眼睛,像餓極了的金魚,她突然盯著腳下雪白的牆壁,驚叫一聲:你們看,你們看,剛才你們抬字進來的時候劃了一道痕。天啦,這麼深的一道痕,多難看,我這房子才剛剛裝修好的呀,你們得賠!

馬小皮想對那女子說:我對老天對上帝對觀音菩薩發誓,那道痕不是我們劃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幅書法作品隻在那扇門的中央悠悠地穿行過,然後,就優雅地靠在了大木板上。它還來不及靠牆,即使靠了牆,它的四個角都用軟紙包住了,它們至今仍完整無損,絕不可能自己撕開那層紙,張牙舞爪咬那牆壁一道傷痕。馬小皮很想這樣對那女子說,但他看見那個女子在牆壁上摸來摸去的樣子,他覺得他沒有必要,他覺得自從接受了那個人的指令起,就注定要走向這個結果似的。他感到了一種無奈,一種虛無,一種辱沒,還有一點憤怒。

那個女子的目光不隻對著馬小皮,她先在馬小皮的身上挫了一下,然後,又剁向了張掛字畫的師傅。師傅不看她,隻看馬小皮。馬小皮看見師傅把那個女子剁向他的目光接過來,投向他,馬小皮聽那師傅冰著厚如鐵板的臉說:到底掛不掛?不掛我走了。那個女子接過他的話,說:不掛不掛不掛,掛了我也要取下來丟掉!師傅向馬小皮走近一步,伸出一隻手:收錢。馬小皮問:不掛也要收錢?師傅說,當然,我們上門一次收五十元,這是行規,不信,你到處問問。馬小皮對那師傅笑了一下,對他說:掛,怎麼不掛……

那個女子衝了上去,T恤在她身上晃晃悠悠,馬小皮看見她竹筒似的脖頸上青筋暴突,她去扯馬小皮的衣服,一邊扯一邊喊:出去出去,滾出去!她說完,鬆了手,改成揮了,她一邊揮手,一邊喊:你們都出去出去,都給我滾出去,再不滾出去,我要打110了!

馬小皮與師傅站著不動。馬小皮看著師傅右手提著電鑽,突然轉向那女子,笑了一下,說:你叫吧,你叫你的人,我掛我們的書法。

那個女子伸出長臂猿一樣的手,去奪師傅的電鑽,一隻手去按手機的鍵,馬小皮聽到那個女子的手機像子彈一樣,一顆顆地呼嘯,那個女子喊著:“110快來!”

進來的人卻讓馬小皮吃了一驚。

進來的人看了馬小皮一下,眼睛瞪大了一下,很快就縮到了正常的大小,但臉上卻寫滿了慍怒。

馬小皮暗想:全完了!隻得呆呆地看著那個進來的人。那個進來的人慢慢地向他們踱過來,馬小皮看著他熟悉的神態,知道他正在尋思怎麼辦。足足五六秒鍾後,進來的人想了想,雙手將那個女子和馬小皮伸長得像天鵝一樣的脖子壓了壓,示意他倆不要說話。

他首先對馬小皮說:不是要你叫個人來安裝就行了嗎,你怎麼自己來?馬小皮彎著身子說:我不放心,所以……那個人黑著臉,說:讓你操心了。馬小皮身子仍彎著,說:應該的。

那個人突然笑了一下,問馬小皮:知道鬆風閣嗎?馬小皮搖搖頭。那個人又問馬小皮:知道為什麼將書房命名為“鬆風閣”嗎?馬小皮還是搖搖頭。

那個人說:鬆風閣在湖北省鄂州市之西山靈泉寺附近。相傳宋徽宗崇寧元年,好像是1102年9月,黃庭堅與朋友遊鄂城樊山,途經鬆林間,見有一亭閣,上書“鬆風閣”。是夜,他與朋友在此過夜。當晚,風過處,鬆濤陣陣,聽之成韻,遂作曆史上有名的《鬆風閣記》行書。我最難忘此中兩句:“鳳鳴媧皇五十弦,洗耳不須菩薩泉”和“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氈。”

進來的那人又問馬小皮:可知黃庭堅何許人也?馬小皮還是搖搖頭。

那人又說:黃庭堅,字豫章,為北宋著名詩人,詞人,書法家,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世稱“蘇門四傑”。黃庭堅推崇杜詩韓文,詩風瘦硬,氣象森嚴。他的書法亦是一絕,其《家書帖》筆法精到,揮灑自如,精神飽滿,氣勢貫通;其《致立之承奉尺牘》筆法飛動灑脫,充溢擴展開張之氣;其《花氣詩帖》為中年寫意,洋洋灑灑,一任自然,極得天然之妙;其《山頂帖》為其晚年得意之作,用筆節節頓挫、遒勁,點畫之中,筆鋒無處不到,功力之厚,後人望塵莫及……

說著說著,那人踱到劉豫章的書法之前,端詳有半分鍾之久,然後說:此四字與黃庭堅《與景道使君書》用筆相似,柔韌有致,提按轉折不逾法度,亦不乏遒勁雅致……說到這,那人“嘖嘖”了兩下,說:這老劉,果然日益精進,更得黃庭堅書法神韻了。而且,人,還是以前那個人……

那女子尖聲尖氣喊起來:反正我不喜歡,黑乎乎的,掛在牆上,多不吉利。

進來的那人臉上的皮膚徹底鬆弛了下來,他環視了大家一眼,笑了一下,慢聲細語地說:年輕時,我交了一非常好的朋友,我們性情相投,常常共約觀海聽濤。他一個眼神,我懂他什麼意思;我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他就曉得我有什麼心思。

所不同的是,他習字,我畫畫。我勸他:俗話說,三十年的書法二十年的畫,畫畫見效快。何況,如今世道,畫作在市場上也好賣,不如放棄書法,跟我畫畫。

他不聽,說錢多有何用?仍矢誌不渝習書法。我又多次勸他,他有氣,說我厚畫薄字,也就是看不起他。後來,他許是聽我勸煩了,或是其他什麼原因,不再與我來往了。從此,斷了音訊,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譚城……

馬小皮接口說:現在,你成了全省小有名氣的畫家;現在,你的牡丹圖賣到了每平尺四千塊錢,卻仍懷念你昔日朋友的“黑乎乎”;現在,你辦起了文化經紀公司,專業代理拍賣古玩字畫。現在,你身家過億,呼風喚雨……而你的舊友,還是一個“躲”起來練習書法、閑裏愛跋山涉水、縱情自然,為人低調、名不見經傳的攝影愛好者。

那人仍然一笑,看了馬小皮一眼,說: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特別懷念那麼淡然的一個好友;現在,我想再尋一位像他那麼默契的人。

說完,那笑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鄭重地放在馬小皮手裏。接著,衝師傅揚揚手,說:給我掛上吧!

馬小皮從老板手裏接過那個紅包,他認得那個紅包,對,就是那個紅包。

他攥著那個紅包,聽到那個女子還在嘟噥:我就不懂,那字有什麼好?還是你的牡丹富貴喜氣。

作者簡介:

陳紙,男,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發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出版詩歌散文合集《停下來看一朵花》、隨筆集《撥亮內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中短篇小說60多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會會員,2010年獲“第10屆廣東作品獎”。現棲身於《南寧日報》文藝副刊部。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