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皮見劉豫章毛筆已沾墨了,又站了七八秒鍾,說去上洗手間。馬小皮倒插了洗手間門,卻不去拉褲拉鏈,而是掏出了紅包,他一邊喃喃“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一邊看著牆壁與馬桶。兩分鍾後,他往紅包裏塞了四千塊錢,他咬著牙,流著細汗,硬往紅包裏塞,他聽到那隻紅包漲紅了臉,在興奮地呻吟。馬小皮多麼希望那個人此時能看到,能聽到。隻要那個人看到、聽到就夠了,他就滿足了。但現在,那個人沒看到,沒聽到,他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甚至有點自怨自憐。他的力氣越來越大,那隻紅包的嘴越張越大,肚子也越撐越大。馬小皮以為裝不下那四千塊錢,他稍一努力,竟然很快就裝下了,他後悔沒有買一個小點的紅包。不過,他很快明白,這是最小的了,最通行的那種了。他莫名地罵那隻紅包,罵它的胃口太大了。接著,他又莫名地掐那隻紅包,掐得它有一道粗粗的、紅紅的褶痕。四個字,四千塊,值得嗎?關鍵是,那個人曉得嗎?更關鍵的是,我該不該讓那個人知道這個數目?如何讓他知道這個數目?盡管那個人再三叮囑他:開票,回來報銷。馬小皮還是覺得很為難,心裏有一種隱隱的痛。他開始罵自己,罵自己不該怪罪紅包,罵自己怎麼啦?罵自己像個什麼人呢?還是不是個正常的人呢?他罵自己窩囊,罵自己虛偽,罵自己活該,但又覺得應該……應該如何呢?他又說不上來。

馬小皮開始恨自己了,恨得差點想把頭塞進馬桶裏去。接著,他又對自己很得意,得意終於得到了劉豫章的墨寶。最後,他又覺得有點滑稽:在一個聞所未聞的所謂書法家這裏,還特別認為是“有幸”地得到了他的書法,還以在他馬小皮看來是天價的費用購得了“天朗氣清”四個字。想到這,馬小皮重重地喘了兩口氣,伸長脖子,笑了一下。

馬小皮走出洗手間,劉豫章的書法也創作完成了。馬小皮的雙手慌亂了一下,一時想去接書法,又想往褲袋裏揣。劉豫章不知何時,執了一麵折扇,在耳畔象征性地、若有若無地搖動了兩下,伸另一隻手去托起茶盅,不緊不慢地放在唇邊,搖動了腦袋,抿了一口茶,說:先別急,墨沒幹。

這句話像點醒了馬小皮,或是幫馬小皮做了一道選擇題,馬小皮下定了決心似的,毅然將伸進褲袋裏的手再深入一些,掏出了那個沉甸甸、鮮豔豔的紅包。他的目光在一兩丈見方的書案上抹了一眼,他擇了硯台及擱筆的地方,鄭重地將紅包放了上去,還哈了一下腰,一字一頓地說:潤格費。

劉豫章的目光一直在那幅書法上,他說:錢拿回去。他又說:我來跟你裝裱。我曉得如何裝裱,別人裝裱我不放心,是卷軸還是裝框?

馬小皮說:不懂。劉豫章說:去問。馬小皮接著打電話,之後,馬小皮說:裝框吧。他又說,要玻璃的,不要塑模的。劉豫章說:當然還要最好的邊框。馬小皮連忙問:多少錢?劉豫章說:不談錢。馬小皮又打電話,電話那頭說:怎麼能不談錢呢,你看著給,你一定要給!

馬小皮放下電話,說:怎麼能不談錢呢?是不是少了呢?劉豫章笑了一下,說:隨你怎麼想,裝裱費我拿,其他的,你收回去。說完,從裏麵抽出兩張。馬小皮看著那個紅包,笑了一下,說:你不要,我要挨罵了。劉豫章說:那是你的事,我不管。馬小皮說:我剛剛在電話裏就挨罵了。劉豫章說:好,錢放在這裏,字三天後來取。馬小皮連忙說:我們不少你錢,但,劉老師,能不能快點?對方等著要。劉豫章把那個紅包丟到馬小皮手裏,說:趕出來的工不好,沒徹底幹,容易潮。馬小皮又說:對方等著要。他又接著問了一句:怎麼辦?劉豫章說:不缺一兩天。

馬小皮又打電話,電話那頭也說:我們不是沒錢,也不缺一兩天。馬小皮說:他也說不缺一兩天。很快,馬小皮聽到對方說了他一句:死腦筋!馬小皮頭皮都緊起來了,心裏好不容易立起來了一些東西,頓時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乒乒乓乓”一下子全倒了。電話那頭又說:到時你找個可靠的工人,專門去張掛。說完,他又叫馬小皮記下一個手機號碼,交代他,到時與那個號碼聯係,提供具體的上門安裝地址。

第三天,馬小皮還沒到七點半就起床了,因為是星期六,馬小皮沒去公司報到,而是開著摩托車直奔劉豫章家裏。到了樓下,劉豫章正在爬滿青藤的牆根前比畫著拳腳。馬小皮在心裏說了一句“老師真有閑工夫”,卻在表麵上賠著笑,一旁垂立等待。

馬小皮決定今天好好打完最後一場仗,今天的仗打好了,總體來說,還算是個漂亮仗。不管那個人怎麼認為,馬小皮自己覺得已經盡力了,應該是問心無愧的。

馬小皮決定親自打那個手機號碼,他決定親自請一個張掛字畫的專業工人——不管多少錢,要請就請最好的,大錢都花了,在乎這點小錢,那就得不償失,甚至可能會前功盡棄了,而且,他要親自陪安裝工人上門去安裝。

劉豫章收了拳,馬小皮就看見他叫的小貨車滑進了小區。馬小皮把書法拿下樓,輕輕放在牆邊,仔細一端詳,素雅的花色底紋,配上麻黃的邊框,果然漂亮,有了神采,有了韻致,有了風情。馬小皮舒了一口氣,偷偷一喜,比自己得了還高興。

小貨車司機卻滿不在乎,拎起那幅書法,就要往車裏塞。馬小皮慌得像在大庭廣眾之下掉了褲子,扯著司機的衣角說:慢點慢點,小心呀小心。說完,奔向摩托車,從尾箱裏變戲法似的搬出一堆報紙來,墊在小貨車裏。司機還沒關車門,馬小皮追著司機的後背說:到青山路停一下,我到書畫裝裱店請位師傅給我張掛這幅書法。

到了青山路,馬小皮問了兩家裝裱店,一家說師傅沒空,正在外麵忙著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一家說才一幅,上門安裝劃不來。在旁的貨車司機笑著說:誰叫你不在他們這裏裝裱呢。馬小皮沒理會司機的話,又問了第三家,第三家的主人斜著身子,斜著眼睛,朝停在路邊的小貨車瞥了一眼,憋了七八秒鍾,說:不論大小,按幅數計費,每幅兩百塊錢。

馬小皮撐了一下眼皮,說:沒有吧,這麼貴。那人說:貴你去找別人吧,我這裏就是這個價,這條街上我還不算貴的。馬小皮看了司機一眼,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或許,是向他求援,他希望這個時候,司機能站出來替他說句公道話。但司機顯得不耐煩,好像等不及的樣子,此時已經像隻烏龜一樣,縮著身子,蹬著雙腿往駕駛室裏爬。馬小皮嗟歎了一聲,說:那好吧,你坐我的車,還是跟小貨車走?

司機探出長發亂蓬的頭,問馬小皮:走?往哪裏走?馬小皮這才想起三天前得到的那個手機號碼,他到處翻,口袋裏翻,錢包裏翻,摩托車屁股底座裏翻,尾箱裏翻,翻得司機和張掛字畫的師傅眼皮亂翻。司機說:打個電話問問吧。馬小皮說:前幾天告訴了我的呀。師傅說:誰告訴你的,打個電話再問問不就知道了?馬小皮說:放哪裏了呢?司機與師傅都在晃腦袋。師傅幹脆說:在哪裏都不曉得,去個屁呀!轉身就要走。馬小皮一隻手高高揚起,嘴裏“別別別”,另一隻手去按手機的鍵。他按了三四個鍵,說:我明明記得是記在哪裏的嘛,我記起來了,是存在手機裏了。

馬小皮撥響了那個手機號碼,對方不知說什麼,馬小皮隻是點頭,點頭,繼續點頭,還是點頭。接著,他念叨著“青山花園”、“青山花園”。最後說了兩句“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就到。”

太陽好像沒有任何的過渡,一出來,就是火熱火熱的。馬小皮一看到它,額頭就已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他再發動摩托車,感覺背上涼颼颼的,就知道,其實早就出汗了,這會兒被一縷縷不大不小、反複無常的風迎麵一吹,他都不知道是什麼季節了。

二十多分鍾後,車上了青山路,城市的喧囂像才退落的潮汐似的,在聽覺裏遠去。太陽恍如水晶,在東天旺盛地掛著,透過頭盔上的擋風玻璃,給人一種沉浮在水中的感覺。

八點二十幾分了,青山花園很靜,很陰涼。馬小皮旋轉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在看天,看房,還是在看樹。馬小皮又掏出手機,還打剛才那個號碼,還是剛才那個女聲。這次,馬小皮好像與她很熟了,主動叫了她一聲“美女”,之後,他把“美女”像插秧一樣,均勻地種在每一句話語的前麵。對方卻沒有耐心,口氣也很燥熱,說:怎麼搞的,早早就醒了,我都等你們快一個小時了,還不見來!馬小皮趕緊賠著小心,把對方提供的詳細地址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好,6幢8樓左手邊,6幢8樓左手邊。放下電話,馬小皮嘀咕了一下:什麼女人?這麼盛氣淩人。

青山花園的路很蜿蜒,一幢幢樓房坐落在舒緩的山丘間,到處是榕樹,大葉榕,小葉榕,高的榕樹,矮的榕樹,樓房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馬小皮轉得暈頭轉向,才找到第6幢,他示意司機和師傅把書法抬下來,他不緊不慢地去摁門鈴。司機把書法放下,問馬小皮要運費走人。馬小皮不給,昂著頭說:把它送上樓再給。司機的頭昂得比馬小皮還高,高到了天上。司機說:為這屁大的一幅字,我已耽擱得夠久了。馬小皮說:你這樣說,我就沒法跟你交流了。司機說:我頂多不要你錢,把字運回去。說著,過來要搶那幅書法。馬小皮軟下口氣說:幫人幫到底,8樓也不高,送到家就給錢。司機白了馬小皮一眼,說:說幫你還差不多。

剛進屋,一連串暴風驟雨般的拖鞋聲就向他直衝過來。馬小皮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就聽到她連連向他大聲喊:怎麼這麼晚,下午我約了一幫朋友來聚會,都裝修好了,就差書房牆壁上空出的那一大塊,難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