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觀默察俗世民眾的心靈秘密
——評陳力嬌小小說
薑超
我所熟悉的小說家陳力嬌以多變的敘述、微妙簡略的細節,以深入骨髓的觀察,不飾雪刃的筆觸,創製了許多可供反複咂摸的中長篇。近年來,她主攻小小說創作,一出手就顯淩厲之勢,將小小說界的多種獎項和榮譽收入囊中,登上了創作生涯的又一個高峰。意大利探險家卡拉·佩羅蒂說:“我走出了塔克拉瑪幹,並不是我征服了它。塔克拉瑪幹允許我穿過,所以我感謝沙漠。”小小說就是陳力嬌要超越的塔克拉瑪幹,它玉成了又一個全新的實力作家陳力嬌。蘇珊·桑塔格說過:“在我看來,為新作特別是被忽略、埋沒的或誤解的作品搖旗呐喊比我自己心愛的老作品喋喋不休更有好處。”在深入閱讀她小小說作品之後,我們會對這位當今小小說界重量級的作家心生愛慕。
小小說是一個特殊文類,常被人們視為雕蟲小技,似已為茶餘飯後的消遣品或可有可無的雞肋。實際上,它易寫而難工,對操控者文字功夫要求甚高,同時構思上應出奇製勝、別開生麵,意蘊上須涵蓋深廣、讓人回味。令人欣慰的是,近十年來小小說以豐厚的實績獲得了身份認同,在文壇贏得了一席之地。誠然,優秀的小小說作品,不要說百裏挑一,有時恐怕千裏挑一也難如願。寫好一部長篇並不比治理一個國家容易,而寫出如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七篇》至高水準的小小說更是奢望。小小說篇幅短小的文類特質,不具備其它類型的小說那種從容和深厚的優勢,要在文學的各種主流形式的夾縫中生存,必須“以最小的麵積集中最大的思想”,螺獅殼裏做道場,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將“減法”做足做實做細。遍覽陳力嬌的小小說,我發現她在該文種創作上天賦較高,很快確立了氣質鮮明的敘述風格,對小小說的發展貢獻頗多。更難能可貴的是,陳力嬌的小小說,或於方寸之間展示曆史滄桑,或於轉瞬之際鏡鑒人性善惡,灌注著豐沛盎然的“小說精神”。陳力嬌擷取司空見慣的生活素材,使極平淡的事件閃爍出溢彩流光。
一、書寫作繭自縛的苦痛
陳力嬌描摹了各異的情愛故事,它們涵蓋了情愛的各個階段:
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愛之初體驗階段,主人公認為愛情是聖潔無瑕的,卻往往深受世俗的牽絆,而他們樂意為之衝風破浪。《愛情芭蕾》描述了古歌與方小含之間的心有靈犀,彼此鍾情,終於跳過婚姻和遠親等世俗視野,靠近愛情;《競選》則類似慢鏡頭回放男女相愛的起點,忽略的是愛情長跑征途,一本書的故事使男女心靈始終依偎在一起;《避難》更近一步,那個不“輕易就範”的優秀女人不再心如止水,看來“有千千萬個男人可以成為你的情人”並非沒有現實的翻版。
圍城內外多嗟歎。婚姻蒼白無力,而跋涉在城內外的人並沒有平添幾許幸福,多的是庸人自擾。《逝情》說的是男主人公為擺脫情人煞費苦心。《生死搭檔》為挽救灰暗的婚姻,隻有設下騙局。《勞頓的夜晚》中男人雖未出軌,但愛情童話難掩欲望的洶湧地火。
情愛與婚姻雙死亡。《高手》、《你好,豐田佳美》裏的女人付出情愛,走進和走出婚姻都是為了金錢。《媽媽,你害了我》精心設計的“懷孕”行為,徹底擊潰了一場不鹹不淡的婚姻。小說的主人公心似已灰之木,喪失了愛的信心與動力。
若陳力嬌隻單純敘寫這些情愛故事而無其它建樹,她勢必會遭遇題材撞車,成為沒有個性的作家,湮沒於小小說創作隊伍群落裏。陳力嬌的情愛係列小小說,以情愛價值觀的探討為基點,聚焦男女交往的細節,並放置在波譎雲詭的時代大背景下,尖銳的筆觸追蹤了情愛的全部精神譜係,在完成故事承載的同時,植入了深度詰問。首先,她從情愛行為的問題追問情愛本身的存在,用具體可感的文本講了追求者與被追求者間的情感競賽曆程,追問的是“什麼是愛”“它的本性是什麼”“愛情的作用有多大”等問題。其次,她追蹤了戀愛雙方不對稱和愛情融合度的問題。再次,她追蹤了情愛注意力由戀愛對象轉移到戀愛的原則問題,即“我為什麼而愛”的問題。以上諸篇可以見出陳力嬌的筆痕,此不贅述。
談到陳力嬌對情愛的表現,絕不可忽視其對性愛問題的挖掘。對情事、性事的處理方式,是檢驗作家優劣的一個標尺。謝有順在《文學身體學》中說:“害怕麵對人的身體的文學,一定是垂死的文學;連肉體和身體的聲音都聽不清楚的作家,一定是蒼白的作家。”因為編選的緣故,未收錄的許多作品更能呈現出陳力嬌對此的思考。她寫了許多紮在女人堆兒的男性形象,隱秘地批駁了他們隻有性而缺乏羞恥感的行徑。她也寫了女人為愛付出性或者無性而精神之愛的各類故事,這些並非難事和了不起的本事。陳力嬌更進一步的標誌,是既審判男權,又關注女性自審,尤為獨特的貢獻是通過敘述實現了引導女人從白金夢中醒來。《高手》裏的女主人公固然麵目有些可憎,但她作為傳統的弱勢女人,一輩子都在等待,都在依賴,她們隻能利用唯一的資源,即消耗青春美貌在婚姻中尋找出路,而男人卻可以憑著財富和地位不斷增加他的資源,有機會獲得不斷享受青春美貌的權利。陳力嬌不過對這個人物做了極端化處理。福柯認為,現代社會是倒錯的,這不是無視它的清教徒精神,也不是對其虛偽的反動,因為現代社會事實上就是赤裸裸的性倒錯。陳力嬌的這部作品還不忘記述男主人公的“智慧”,這樣,小說就由情愛常態升華到了哲理認知。
《第三者》裏的“我”不再像從前那樣甘願做愛的俘虜,聽憑命運的擺布。陳力嬌的深刻在於把女性逼入絕境而後生,讓她們在破除愛情童話的同時真正悟透人生,從而擁有選擇的自由和權利。她用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警醒我們,“守望,等待,把自己的人生係在一個男人身上,無論是婚姻還是愛情,現實的或是理想中的,最終都可能從樹枝落下,一生無果。”1
陳力嬌的情愛係列小小說塑造了很多典型的人物,這隻有高水平的作家才能達到,憑此,她突破了小小說諷刺畸型情愛的局限。“文章有眾人不下手而我偏下手者,有眾人下手而我不下手者。”《藍蜻蜓》這篇作品筆力遒勁,涉入同性戀題材,卻又不靠先鋒離奇取勝,“那是她心的部位,是她的精華,我感覺到那裏在擂鼓,鼓樂喧天,那裏奏響著一個女人對所愛戀的人、最淒慘的離別樂章……我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恰巧有一隻藍蜻蜓從門口飛了進來,它繞了一圈,飛走時,我跟了出去……”陳力嬌的這段文字如有神助,開放式的結尾餘韻繞梁三日,寫出了深愛同性的“我”在可愛的異性走後心潮翻滾的心理狀態,更裸裎了人性的複雜。陳力嬌用細膩多情的文字告誡我們,對非常態的事物先別忙著批判和指責,而俯下身子傾聽靈魂悸動的呢喃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