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洞達人性的智慧
小小說與小說一樣,除了人物、情節、時間、地點等要素,都有一個意義世界,這就是作家借助作品要傳達的對生活和世界的理解和判斷。“不談價值,我們就不可能理解並分析任何作品。”2陳力嬌的很多小小說圍繞道德評價的主題展開討論,在打破迷關的同時,其作品透射出洞達人性的智慧。
複雜的恩仇世界。《崇拜》講的是滴水之恩回以血泉相報的故事,這樣的主題展示簡捷明朗,在讓讀者心上為之一顫的同時,可供回味的空間顯得有限。好在作家關於恩情探討的作品較多,《主宰》、《不聽你的故事我心煩》、《方向》等作品意義含蘊闊大,足資展示陳力嬌在此方麵的深度開掘。誠如馬克·吐溫所說:“報恩和背信是同一行列的兩個極端。”韓信終生記掛的是漂母一飯之恩,而劉邦不領韓信的開國之功,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主宰》是作家刻骨銘心的親曆,附帶著強烈的主觀傾向。陸冬梅是受恩者,卻給施恩者一家帶來了無法撫平的心靈傷痛,以至於主人公程九六一見到麵條就反胃,甚至吐出鮮紅的血沫子。陳力嬌以自己的經曆現身說法,探討了施恩與受恩的共生關係:施恩者本處於優勢地位,受恩者處於劣勢地位,但受恩者強大以後,首先謀求的是精神上的獨立,若此種心態甚為強烈,再加之受恩者素質不高,就會產生忘恩負義的行為。陳力嬌指出了人性的醜惡,盡管敘述起來散淡輕鬆,讀者卻不應輕鬆讀過。
施恩者的心態非常關鍵,因為它是變幻的,既可能施恩不望報,也可能施恩望報,這樣反而會降解當初施恩的目的和效果了。《禮單》裏的王老狗知恩圖報但未化整為零令施恩者及時知道,竟被人誤解為“心眼小得像針鼻兒”。《不聽你的故事我心煩》將人性的複雜性加進了施恩與報恩的主題,“逢人患難要施仁,望報之時亦小人”,“賣糖的”與“絡腮胡子”施恩與報恩的關係在大難之時瞬間轉化,二人均無怨無悔。“幾塊粗糙的、自製的、象凝血一樣的、黑褐色的糖”,終讓“絡腮胡子”的妻子悟透了施恩與受恩的關係,找到了心理平衡,從此多了快樂。
可怕的人際空間。陳力嬌的小小說有相當的部分關注了偶然事件對人際交往的重要轉變。“相爭隻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人與人之間芝麻、綠豆點大的小事讓她經營得怵目驚心、發人警醒。《決別》講的是較真的王蕭蕭無意間惹惱了出軌的閨中密友,二人從此決裂。陳力嬌的獨到之處在於抓住了愛與恨轉化的關節點,它微小到僅僅是人的念頭一轉,若不是故意遺落那本書,她們的友誼還會繼續很長一段時間。“一瞬間的感情衝動,人類的缺點,甚至是一個愚蠢的玩笑,都會給當事者或其他無辜的人們帶來不幸。”3同樣的作品還有《心靈的窺視》,僅僅是雨中的一次微小事件,讓姑姑怒火中燒,從而導致一場終身大事無疾而終。
《決別》描述的是因粗心而致人際疏離,《尺度》、《情同手足》、《變臉》等作品則是因一方有意為之(有時是機關算盡)而致友情破裂。這三篇作品寫的是隨機發生的小事,傷害了本來美好的人際,作家觀察的眼力可謂老到。陳力嬌借助以上作品,闡明了人們不互愛的緣由,正是人類自私自利的本性,使得許多人見不得別人美好,隻要外界時機合適恰當,他們毫不猶豫地“辣手摧花”。這裏,必須提及陳力嬌在表現人際的獨創性,即她將人性的弱點曝光在偶然性的考驗麵前。陳力嬌提醒我們,可怕的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人性之惡。讀過這類小說,我們方知陳力嬌是為了更充分無遺地指斥人性的醜惡,才頻頻擇用那些有殺傷力的偶然事件。偶然性成為陳氏小小說敘事發展的動機,是許多突如其來的事件改變了命運的走向而將人物逼到一個被動的環境裏,以展示他們內心的焦慮和生命本然的衝動。在陳力嬌的筆下,偶然性把人性之中過度的善與惡都展示出來,它是欲望揮霍的天堂,是命運的凶險劫數。這些偶然行為,誘發了人性之惡的泛濫,給熟悉的人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情同手足》的秦哨所無意間身染愛滋病,卻“漫不經心”地邀請好姐妹一同坐台,其心卑劣齷齪到了極點。
以上諸篇幾乎是“他人即地獄”的形象翻版,但《朋友》一篇別出機杼,意義不在控訴與批判,而且溫婉地提醒心中有他人而無自己的張倩倩也活錯了,將人際關係拉成鴻溝固然不對,但將其填滿充實也會傷及自身。“她哭了,把頭深深地埋在她母親的懷裏,第二天她上班了。”張倩倩經過一番苦痛,終於對人際深有領悟,釋放了心底的陰霾。陳力嬌對於現實人生的揭示,讓人感到切膚之痛卻不露聲色。
可敬的道德底線。“寫作使人善良,作家比別人更能感受人間的不公平而帶來的痛楚。他們是在白天和黑夜始終警醒的社會的神經。”4陳力嬌在濁世中沒有曆練出巧慧、機巧,她心思專注,澄心以冥思,時時拷問俗世背景下靈魂是否在場。《布控》禮讚了在黑白較量、善惡角力中高貴的人性,我們仿佛聽見毅然赴死的男孩寧死也不作惡的內心呼喊。作品的張力堪比昌耀的《慈航·愛與死》裏名句:“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戰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決然不肯與劫匪同流合汙的男孩形象躍然紙上,然而作家巧妙省略了人物靈與肉對峙的心理活動。“他不會水,會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從這條江遊過去,那要橫跨一公裏,一公裏寒冷刺骨的江水,會輕鬆吞噬人的生命,這誰都知道。”我們不懷疑故事的可信度,隻是覺得這個形象有完滿之嫌。倒是《女神》更恰切地表現了複雜的人性,陳力嬌在這篇作品探討了拾金不昧、信任兩個道德底線的問題,寥五一這個小混混因為啞巴少女的執著義舉而幡然醒悟,他的道德升華曆經了不道德的糾纏,比如他不相信有人會拾金不昧。“在現世的世界中,真理必須是善惡有別的真理,人僅置身於現世之中,就始終無法擺脫區分善惡的糾纏。”5在陳力嬌的相關作品中,道德底線(或者說是底線倫理)燭照世人靈魂,是不可或缺的敘事因子。陳力嬌的小小說不可能窮盡全部的道德底線故事,她采取滴水藏海的方式,廣泛調動了個人經驗。《車衣服》裏的老爺爺為了人與人之間起碼的信任,不惜一個個夜晚為人看護車衣服。《藍天下》裏那個見人揚手說你好的小個子男人著實可敬可佩,他用簡捷的方式溫暖著相互設防的人們。《包裝》裏的老板杜保欺世盜名,一旦獲得名聲,立刻現出齷齪的嘴臉。凡此種種的人物,均是陳力嬌雜取種種、合成一個的努力外化。這樣的個人經驗對讀者有著強力的吸引,更具有普泛的意義。陳力嬌的局部個人經驗比“客體的全部”更真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