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小說中的古典情懷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她藝術稟賦的核心也是她人文理想的走向,能夠看得出來她對身上猶存古風的人物情有獨鍾,而她尤為看重的是人的剛健有為。《另類媽媽》中小五的媽媽居然有縱容小偷的奇異舉動:“他都踅摸我好幾天了,我哪躲得起他呀,不如早給他,他就靜心了,我也省心了”,結果是“那青年麵紅耳赤,把錢撇給小五的媽媽,轉身頭也不回地跑掉了”。舞會上一個老年男人因病猝死,就在身份尷尬、生怕被人識破曖昧關係的舞伴手足無措時,小五的媽媽及時趕過來,脫下自己的衣服墊在死者頭下。更出人意料的是,待救護車走後,她竟撿起衣服,“抖抖上麵的灰塵,然後像什麼事沒有發生一樣穿在了身上”,她還不忘和那個躲在一旁掩麵哭泣的舞伴擁抱一下。“中國特色的現代敘事學,是以淵深的文化感為其意義的密碼,又以內在的生命感為其形式的本質。”[7]小五的媽媽身上有著顯在的儒家急公好義的思想,她的俠骨柔腸,她健康得不含半點塵滓的精神風貌會讓我們悄悄豎起拇指,作家自然也舍得為此揮毫潑墨。
偎近心靈的“虛靜”也是陳力嬌的快意抉擇。在中國文化中,“靜”是一個關鍵的範疇,人們不僅把它當成一種理念來追索,而且把它視作擺脫是非、好惡的利器,把它視作遠離功利、物我兩忘的人生大境界,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莊子的“無己”“喪失”“心齋”“坐忘”等,都是傳統中國人恪守的藝術創作準則乃至做人處世準則。“虛靜中的知覺活動,是感性的,同時也是超感性的。”[8]所以虛靜是一種深邃,這種深邃其實是喧囂時代的急需。啞女美得像一種觀念,她曆盡辛苦才追上大美人還給她遺失的錢。對這個事件很感好奇並終於明白究竟的廖五一轉身時,大美人在他的背後喊:“你不要找她,更不要愛她,她是個啞巴。”“廖五一站下了,是猛然站下的,這個扁擔街出名的小混混,第一次暗自握起了拳頭。”作家用個案來展示美與醜在生活中被偷偷置換的一個片斷,她沒有歎息,內心平靜,讓美靜靜呈現,讓讀者自己遴選。(《女神》)他沒能找到合適的泳衣,兒子又在不斷催促,隻得一絲不掛地躍入水中。兒子開始歡呼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赤子般的父親。在人成年以後,“裸浴”便完全被世俗拒絕。穿戴整齊成為我們完成成人禮必須付出的代價,作家更是在提示我們,文明讓我們遮羞,也會讓我們失去太多真純,人越來越成為大自然裏的怪物,幾乎沒有膽量再向它袒陳自己。《阿寵的春天》寫一匹在井下勞作的馬,它要在最小的時候下到煤井下,從此不再出來,因為他是馬,人類不允許它煩瑣地上上下下。在一次塌方時,它憑著敏銳的聽覺,判斷出危難當頭,並成功地的把五十幾名礦工帶到安全的巷道。當阿寵看到那些需要充饑的貪婪眼光時,又毅然決然咬斷自己的大動脈,為人們送上了豐盛的晚餐。阿寵讓人類紅著臉想到了漢語中一個久違的詞“君子”。
古典情懷到底能走多遠?陳力嬌的這種癡迷是不是指向某種危險?對古典的過分懷念和現代作家應有的反思立場是否相悖?有這樣的詰疑,是因為我們的某種誤會,其實這些我們都不必擔心,古典隻是她的精神歸宿之一或者說隻是她的一個答案。她有能力重新發現人性的複雜性、多麵性,深挖人物的精神底蘊,尋找主體人格搭建的無限可能性。
陳力嬌是中國當代小小說創作領域的重量級作家,我們能夠讀到她耐心、華美的抒情,也能讀到她的焦慮和捍衛。她能夠把握人生美妙或嚴峻的瞬間,以自己細致體察、高深穎悟的本領,借重與世界平視的角度,借重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字,實現一次次警策人心的言說。陳力嬌用自己全部的創作實踐生動說明:不該隨便對生活發脾氣,是我們對時代的敬重,對世界的愛護,更是對生命的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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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頁。
[2]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頁。
[3]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論卷》,陸建華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08頁。
[4]茨維坦·托多洛夫《批評的批評——教育小說》,王東亮、王晨陽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54頁。
[5]艾蕪《文學手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7頁。
[6]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
[7]楊義《晨窗剪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3頁。
[8]徐複觀《中國藝術精神》,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73頁。
林超然:著名文藝理論家,作家,教授,主編。著有散文集《學習奔跑》,評論集《1990年代黑龍江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