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打獵,我們很驚喜的看到雪地裏的野豬蹄子,毫不猶豫的跟了過去,不一會真的閃見一頭大黑野豬狂奔過去,再後來便發生了我認為我看到的事。
在我的生命中,有許多東西我自以為看到了,比如我老看到空氣中一條一條像蟲子似得東西,或者在室內靠窗的地方老看到人體外麵有一條光圈。但是由於大家堅決否認,還質疑我腦子有病,性格古怪,這時就隻好說是我以為。
我認為有個身影狂奔而去,他腳下衝起的雪花飛騰起來酷似一個龍頭,在雪地裏漸漸凝固,等那個龍頭的形狀漸漸模糊,便看見那野豬已沒了內髒和四肢,其他部分都在。我看見地上奔走的痕跡就像有大蛇爬過。我爸說要叫人來把野豬抬回去吃,我說等人來了我告訴他們地上那就是蛇的印子,嚇唬他們。
我們上山抬那頭野豬是再過一天早上。那天起了大霧,地上的雪還沒有化。
不知道天上有雲還是霧太濃了,眼睛平視的地方看上去全一樣。太陽在這灰白的氣氛中很不合時宜。隻能稍微看到遠遠的一小片紅色,仿佛他已經走到了盡頭,行將熄滅了。或者說已經熄滅了,正在慢慢冷卻。
等人來了我說剛才有大蛇,人們都衝我笑笑,沒有一點害怕和吃驚的樣子,也不知是我爸告訴他們了,還是他們本來就知道我騙他們了。
騙這幫人沒成功,我就打算回去騙奶奶。結果奶奶非常激動,老花眼仿佛恢複了視力,抓著我的手讓我帶她去看。奶奶看到很激動,繡花的針法有一種非常罕見,就是這種紋理,奶奶在雪地裏徘徊了兩個多鍾頭,回家繡出了第三瓣桃花。
那次我自以為看到雪地人影之後,我回去就跟全家說我要學武功。如果是現在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一件在人看來毫無前途或無法實現的事情,而當時我對人是完全信任和不留戒心的。不怕親人為我心煩,也不怕旁人笑話,而現在無論哪個都讓我十分害怕。
我爸說“去問問你婆看教你了不。”我就去跟我奶奶說婆我要學武功。
“學武功可苦了,你真的要學假的要學?”
“真的。”
“學武功可苦了啊,你真的要學?”
“真的。”
“真的可苦了啊!”
“我不怕。”
“可苦了啊!”
“那我不學了。”
“吃不了苦怎麼行?要是真的想學就在苦也要學。怕吃苦是學不好武功的!”
現在想起來奶奶恐怕是個厚黑高手啊。
除了這件事,在騙我喝水方麵也有一手。
“來,喝口水把飯吞下去。”
“我已經吞下去了。”
“才吞到胸脯,來,喝口水吞到肚子裏。”
那次奶奶雖然沒有教我武功,但是終於開始給我講述桃花巷的事情,告訴隻要我到了桃花巷,學武沒問題。問題是,需要兩朵桃花,現在一朵都沒繡出來。
此時雖然年齡極小,事都記不清,但是已經開始了晚上的活動,晚上黑暗、安全、沒人打擾,睡著前的晚上是我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
這個時候我總是想象自已精通武藝,並擁有神兵。那是一個畫戟,既可以當槍,也可以當刀,也可以當棍,戟杆中空,藏有利劍,什麼都能砍斷,被什麼砍都不會斷。此外我巧遇過毒蛇,這隻毒蛇死後變成紋身附在我身上,我便百毒不侵且打人帶毒。此外我還有豪宅,屋外青山綠水,屋內各種機關,牆裏藏著暗器——這些想象每天晚上都會重複而且完善。
以上想象並非全部,還有一個:開始的時候,她是個極其神聖的純在。從外形來看,完美。從人品來看,完美。更重要的是,她愛你!
話說這不是別人,正是小龍女。
更準確地說,這是李若彤阿姨,她在我尚未懂事的時候就觸動了我幼小的心靈,迅速成為了我心中的女神。我想李阿姨才是地球上擁有過男人最多的女神(在精神上),沒有之一。
說起小龍女,就不得不說水滸傳。
在我的一生當中,從未出現過第二個像水滸傳這麼影響深遠的電視劇。當時大半個村子的人到電視開播之前齊聚一家(隻有一家有彩電),靜候一段稍帶恐怖的弦樂聲後出來劇中人,並且常常在演到一半的時候拚命擔心劇中局勢的惡化。
如果說以我當時的智商認為神雕俠侶八成是真的,那麼水滸傳起碼有九成九是真的,人是真的,事情是真的,東西是真的,剩下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誤傳。
尤其林衝刺配的那幾集,是那幾年中人們的心情最為悲憤的時刻,直到電視播完幾年以後,還有人說宋江傻逼,應該讓林衝當老大。(宋江大怒:你才傻逼,你全家都傻逼!)
水滸之後,再無水滸。
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未來無疑是那樣的美好,世界也美好,怎麼美好我還不知道,因為世界的美好一定是超出我的想象。
我有很多的時間到朋友家玩,那是真正純潔的友誼。我整天整天地呆在他家,以至於他家的狗見了麵都會跟我打招呼,有時候家裏沒人叫它來看一會門也相當負責。如果他有意瘋狂,我們便結伴往比較深的山裏走,走進已經沒人住的古老村落。
這麼小的幾個小孩,走到這麼深的山裏,感覺異樣的享受,四周沒有任何熟悉的東西,仿佛與世隔絕,很孤獨,但卻有伴侶。
後來我曾經和我哥重溫過這種愜意的孤獨,下河捉鱉。那時已將很難見到鱉了,我們一直向東走,從熟悉的洗衣服的地方,走到擔水的地方,穿過西紅柿地,一直走到不認識的遠處。因為河是向西流,這樣我們是往河的上遊走,我們越過了河水的源頭,走到看不到河流的地方,盡管沒有看見一點鱉樣,我們還是很開心。
說到河,人們可能想到坐上一個小時的公交,然後見到了小河,河水由接著水龍頭的管子提供,河裏是人工喂養的金魚。在我們這裏,從家裏步行到小河,不過五分鍾。河的源頭是泉水,水裏的魚是吃泥巴的,放在家裏養會死。
往回走的時候會路過一片蘿卜地,我們就偷人家的蘿卜來吃,我記得洗蘿卜的時候手很冷。因為是偷來的,我們吃的津津有味。一來這是自己的勞動成果,二來偷來的東西總是異常的香甜。
我想起收蘿卜的時候大人把我們挑在擔子裏走向地裏,我們閉著眼睛在擔子搖晃,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山的另一個部分。
我雖然住在山村,上山是需要辦簽證的,申請的對象就是我媽,如果自己私自上山,後果就比較嚴重。一路上就擔心回去了被收拾,而回去了真會被收拾。
因此我會盡量找到上山的機會:既然大人不讓上山,足見上山是比較有趣的。不過每次上山都不能盡興,關鍵是我媽規定了我幾點回家,但沒給我買手表,沒法像上課進教室一樣掐著表算時間。
在我印象中,跟著鄰居上山是我孩提時代唯一可以玩的盡興的機會,有大人帶隊家裏放心,不用擔心回去被大人罵,又沒有刨藥材賺錢的任務,可以集中全部力量進行玩這件大事。也就是在跟著鄰居上山的一次經曆中,我得到了第四瓣桃花。
我們在密林深處盡情欣賞平時難以見到的花,它們住在安靜的山裏,很少有汽車路過揚起灰塵,也很少被頑皮的小孩采摘。過河的時候,可以看到一條小魚迅捷地藏到了石頭底下,被驚起一小片渾濁緩緩融入透入心底的清澈之中。感覺興奮難以抑製的時候,可以瘋跑著追一隻一晃而過的野兔,或者拿石頭扔一隻剛從頭頂飛過的山雞。
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從腦海中找到當時的畫麵,左邊被山林擋住視線,右邊是向下的斜坡,能夠望到公路,坡上散落著淡紫色的小花,伸向前方的小路隻有三四十厘米寬,大人帶著鋤頭,探尋著藥材,小孩帶著麵袋子,留意著蝴蝶。
走在山裏,並不是走在路上,兩邊種著幾排樹,中間是汽車。也不是遊景點,好像在山裏,到哪都有人。真正的山裏,沒有什麼人,如果有,就是相約出來的這些人。如果碰見熟人,最多是放牛的,如果碰到不是放牛的,那是很難得的。
在山裏麵,隻有結伴而行的幾個人,剩下的,就是山路,花草,樹木,偶爾有飛過的野雞,奔過的兔子。這是真正的安靜,空曠,孤獨。有時聽見流水的聲音,知道走近了小河,但是看不到小河,有時聽見汽車的喇叭,但是隻能從樹縫裏看到一小截公路。
我們穿過鬆林,看見對麵的山頂連著天。要想站在對麵的山頂,就得趴著,起碼得蹲著,站著肯定會碰著天。不過不要擔心碰破腦袋,因為天不是硬的,而是軟綿綿的。
如果到了傍晚還在山中,那麼就有機會看到樹梢插入夕陽的奇觀。這種奇觀可能絕少有人見過,但是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那不是小孩子搞出來的圖畫,而是樹梢真的插入了夕陽,而且毫無疑問,插進去的樹梢被夕陽燒掉了,在太陽靠著山頂的地方,有一瓣搖曳的桃花。
這是第四瓣,第一朵桃花終於快要繡出來了,每一瓣都是用不同的針法繡出來的,看起來漂亮非凡,像一幅未完成的名畫。
在山上的時候,我們盡可能的找機會玩,從鋪滿鬆針的坡上滾下去,當然這個事後有點麻煩,滾完之後衣服裏全是鬆針。衣服裏有鬆針不光是自己麻煩,關鍵是不能讓大人發現,被發現了必定挨罵。掉到河裏也一樣。
有次我給夥伴們施展過河的絕技,結果給掉到河裏了。當時我十分恐慌,我害怕的不是衣服濕了或者會被淹死之類,而是大人知道了會凶神惡煞的又打又罵。
我想我媽實在是個大大的暴君,我偷人家的東西占了便宜你要打我,我掉河裏吃了虧你還要打我。
迫於習慣的壓力,到了六歲的時候,我聽從家裏的安排上學去,家裏說我要好好上學將來當個毛主席,到時候就可以學武功了,想跟誰學就能跟誰學。
我正式上學的時候在夏天,不過從開春起就在準備了,那是個小燕子歸來的季節。小燕子的確住在人的屋簷下,甚至住在屋子裏,但是我家的屋簷比較窄,就沒有燕子築屋。有年好不容易來窩燕子,孵出的小燕子掉下來被雞叼了,後來燕子充分認識到了雞的危險性,再沒來過。
每年都春天都是個新奇的季節,光禿禿的山頭突然冒出了顏色,就好像我們平時使用的黑白課本突然變成了彩色課本,一掃長久以來的沉寂。杏花開的漫山遍野,粉白的一片連一片,從眼前一直蔓延到看不見,仿佛昨天是荒山,大半夜突然有人從夜空中撒下了生機。
我驚喜地發現,看似雜亂的杏樹是有序的,把滿山的杏樹縮小到一個手帕上的時候就會發現,其實這是一瓣桃花的形狀。
我跟奶奶說起,奶奶看了半天,這確實是一瓣桃花,可是這種紋理布滿斷層,沒法繡出來。
但是這必定是花瓣中的一瓣,奶奶去找那個晚上看羊的老翁商量。回家仔細看了其他三瓣桃花的紋理走向,好像有字。奶奶認真計算了每條線的長短,在有斷層的地方就用淺色的線,完成了第五個花瓣。
然後將前四瓣桃花用同樣的方法計算了線條的長度,紋理奇怪的地方就用淺色的線,完成的時候果然看出一個“榮”字。
上學之前我最後一次去了地裏。當時是在翻地,牛拉著耮,人站在耮上麵趕牛。站在上麵的感覺十分特別,讓我想起那天在雪地上狂衝的人。隨著周圍的世界不住倒退,我仿佛真的成了高手,以傳說中的輕功在田裏飄忽而去,追尋著小龍女。
讀書好不好,這是一個老天爺扔骰子的事情。老天爺大概扔了個五點,我便成了個“好學生”。這個稱號一直伴隨我大約六七年,給過我許多希望,但是沒給過我成功,還在另一個方麵拖累我——既然讀書比較神,你就該好好讀書,不能費精力搞不正經。
在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背起書包走進了學堂。
一天下課的時候,我看到了放牛人扔在路邊的死蛇。我拿著棍子挑撥這東西,感覺害怕而興奮。
這讓我媽知道了,我媽撲過來就扇我,破口大罵。罵的理由是蛇會裝死,尤其會將自己的身子卷成一把剪刀的形狀,在你撿起剪刀的一刹那輕取你的性命。
為了加重我的心裏負擔,造成最佳的恐嚇效果,她當即找來一個姐姐把那條死蛇拚成了剪刀的形狀,叫我觀賞。那便是第六瓣桃花。
不過我媽沒想到的是,和蛇比起來,我更害怕她。她的聲音充滿了不共戴天的憤怒,罵的我心裏發毛,我生氣而且害怕,抽個空狂奔而去。
我一口氣跑到沒力氣,其實並沒跑了多遠。在外麵晃蕩了半天不知道該幹啥。我也沒有魄力離家出走,也不想回家見到我媽,就在小廟附近徘徊,躲在石獅的後麵警惕地望著木橋上來去的人影。
這時一隻黑狗跑過來衝我大叫,蠻橫跋扈的樣子讓我十分生氣十分憤怒,可是我又害怕,隻好拔腿就跑。他便衝過來攆我,我簡直氣爆了,可是還是害怕。一直跑到累的不行了我已經失去理智,回頭準備跟狗日的同歸於盡,這時我媽找到我了。我既高興又生氣,高興的是我媽攆走了狗,生氣的是我媽攆上了我。
離家出走未遂,被捉回並剝奪哭的權利。但是哭的需求實在太過強烈,因此我幹了個蠢事,把頭蒙在被子裏悄悄哭,然後我立刻就感到了隔著被子傳來的劇痛。
當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大人和小孩鬥爭的根本原因是小孩淘氣,而大人不讓小孩淘氣。後來我才知道,大人和小孩鬥爭的根本原因是小孩想要飛翔,而大人說,飛你媽逼!不好好的考公務員!
那天之後我不想住家裏,就去奶奶家住。
當時村子裏正在經曆一場事故,村裏有人蓋新房,在小廟的附近挖地,挖出半塊人頭,挖地的人沒有理會,結果據說那天正好土地爺在小廟裏歇息。
從那天起,挖過地的人一天死一個。李老漢先死的,第二天要埋李老漢呢,鄭老漢死了。鄭老漢死的第二天要埋鄭老漢呢,張老漢死了。就這麼的已經死了八個人。
第九天該輪到晚上看羊的那個老翁,第二天我問奶奶說那個老翁死了沒,奶奶說“晌午剛死了。”然後給了我第七瓣桃花,那個老翁說是土地爺轉送的。
過了幾天奶奶帶我到二大爺家住。當時床位不夠了,我到隔壁老太太家睡。隔壁老太太有毛病,冬天不敢出門,整天呆家裏。她男人的床空著,那是個靠牆的床,牆上畫著各種圖案。據說他男人是個法師,睡那張床往往做惡夢,人們都不打敢睡。但是奶奶說小孩沒事,我就睡了。
晚上我在那張床上看到許多鬼,他們過來和我說話,告訴我陰間的事情,叮囑我死後有哪些不能犯得禁忌。
本來和他們說話到沒什麼,但是第二天聽到人聲我突然害怕不已。當這種害怕到了一個程度,就會成為一種病,叫做“嚇著了”、“丟了魂了”,解決的辦法是“喚魂”。
奶奶便給我喚魂。在一根拐棍上係上紅線,在那張床附近喊道“二旦回來哇,二旦回來哇”,慢慢的我感覺能動了,便把拐棍上的紅線係到我身上,三天不能脫下。過了幾天我就無礙了,除了一些害怕的記憶,到沒什麼異樣。
不過我感覺沒有異樣是不夠的,我奶奶感覺我還有異樣,便叫她的貓(她和一隻瞎貓形影不離)帶我去找神。
我跟著這隻瞎貓繞來繞去,到了一個小屋,那隻貓從窗口跳進去了,我想原來神仙是住在此間。
過了片刻卻從屋中走出一隻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