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雞盯著我叫了兩聲,走向左邊的樹林,我跟了過去,心想原來這公雞和那貓倒是好朋友。
那公雞領著我走過樹林,卻又看見一個亭子。我道想必有神仙在那亭子裏麵等我。
等走進那個亭子,我吃了一驚。
一隻猴子,在那一邊抽著煙,一邊聽著歌還拿一隻爪子輕輕的拍著自己的膝蓋,就像一個怡然自得的老人。
見那公雞領來了我,猴子便拿起一個茶盞,倒了半杯茶,在手裏晃了晃,又把茶倒掉了。
接著那猴子又把那茶盞倒滿,用另一隻手招呼我過來——原來他連涮涮茶具都知道!
我接過茶,喝了一口,居然還有甜味,想必這猴子還往茶水中加了糖。
接著那猴子在一堆牌子中翻來翻去,撿起一塊遞給我,上麵寫道“坐會再走。”
我簡直不能相信了。
坐了一會,那猴子遞來一支香煙,我隨口道:“大人不讓抽煙。”還在想那猴子究竟能不能聽懂,猴子已經把煙收回了。
現在我便跟著那隻猴子聽歌。在那個小石桌上,放著猴子的一台收音機,收音機放的是幾千年來地球上最偉大的一首歌。從我聽到第一聲嘶吼的時候,我就確信這是我最喜歡的歌。
幾年以後,我得到一盒磁帶,然後我知道了猴子放的那首歌叫做hounddog,並從此堅定了自己的夢想,直到現在。從這點來看,這次找神的確影響我的一生。
等這首歌唱完,那猴子便關掉收音機,拿起一根精致的拐杖,走向山的深處。他拄著拐杖的樣子,頗像一個倚老賣老的老滑頭。那猴子帶著我見到了一匹馬。
猴子從包裏掏出一隻香煙,塞在馬的嘴裏,又掏出打火機給他點著了,那馬抽了一口煙,竟然揚了一下眉毛!看那樣子彷佛再說:“今天的煙不錯哦!”猴子便示意我上馬,然後揮手告別。
那馬一路走一路抽煙,等煙燃盡了,便把煙頭丟在地下,還在煙頭上麵踩了幾腳!
後來就簡單了:原路返回。
所謂找神,並不是真要見著神,跟他喝茶聊天鬥地主,其實就是進山裏轉轉,感受一下仙氣,僅此而已。
問題就出在這個僅此而已,奶奶跟我說她是叫我來找花瓣的,但是這瓣不能明說。他並未責怪我沒用心,但是告訴我這樣就不能去桃花巷了。這就好像老板給你分派任務,話沒說清楚,最後發現你沒按照他的意思幹,那無疑是你沒能力,一點也想不到自己的問題。當然不一樣的是領導不是你親戚。
奶奶說,我已經給你喚過魂,為何還要讓你跑一遍?你不想想。這樣就少了一瓣。少了這一瓣,就會失去“他的指引”,去了可能會有諸多不幸。所謂“他的指引”,是指宇宙中一種崇高的神聖力量。
不幸的是,幾年以後,有人告訴我,沒關係,這一瓣不是主要花瓣,少了它,依然可以去桃花巷。而我本人也仿佛有所預謀似得堅持讓奶奶繡出了隻有四瓣的桃花,奶奶仿佛也有所不甘地為我繡出了少一瓣的第二朵花。也許正是少的那瓣桃花給我帶來了不幸。
我纏著奶奶給我提示,下一瓣可能在什麼地方出現,我多多溜達。我的漫遊癖可能就來自那時,我不喜歡上班,也無意結婚看孩子,喜歡字陌生的城市遊蕩。
在此之前,我呆的最多的地方是小廟下坡,小河上坡,公路旁邊的小賣鋪,我們依然稱作合作社。
我常常在那裏從上一頓飯待到下一頓飯,什麼也不買,隻是為了看人們打牌。打牌的人們也很少買東西,對於他們來說,這裏並不是個賣東西的地方,隻是個打發寂寞的地方,老點的人在小廟的外麵曬太陽,靠著磨坊的土牆講瞎話,中點的人打牌,小孩看人打牌,大抵如此。
人們打完牌就回家吃飯,基本不會在這買泡麵,泡麵是有錢人吃的。最多就是牌打壞了買副撲克,而撲克也很難打壞,因為人們的要求並不高,能湊合看清寫的是幾就行。
我走出了小小的合作社,在前後相距兩三裏地的小村裏轉悠。坐在靠公路的石頭上望著閑逛的母雞和滾動的車輪。
當我發現一人太寂寞,便去拜訪某位獨自在家的老太太,她掀起被子給我看躲在裏麵的黑貓,走的時候給我糖吃。
從老太太家出來,沿著公路走,路北是村,路南一道坡,坡下是小河。沒有玩伴的話,下河捉魚是很寂寞的,捉到魚也沒人嫉妒。
村子中間有個上坡,上到半坡,左邊是廟,右邊一排都是牛圈,牛都不在,在山上。在往北走一點,我家,我家沒人陪我玩。從我家院子裏望望下麵的牛圈,寂寞的很,我便從另一邊下去,繼續走,沒有方向,可能走到磨坊附近聽老人講瞎話,也可能走到田裏,坐在一捆幹草上,幻想自己騎著它飛起來。
有時我也會模仿電視裏看到的情節,到水井的附近探尋,走過一排一排的楊樹,拐過幾道彎,經過山壁,獨自在密林中坐下。既沒有武林高手經過的痕跡,也找不到武功秘籍或者藏寶圖。
那是我最初的孤獨。
這時我的理想是再養一隻狗,有了狗相伴,這麼晃就不覺得寂寞,但是我媽不肯:狗的生活費誰出?衛生費誰出?要你出就養,隨便養!
小孩是沒有話語權的。因此我就獨自一人寂寞地走在小村落中。是有一點淒涼,但是完全不覺得傷心,後來就不同了。
對我來說這些遊蕩的經曆毫無用處,還給我帶來了漫遊癖,在我回到家的某天,奶奶說別折騰了,第八瓣花已盡繡好了。
書沒讀到多少,秋天就來了。秋收時節是非常愜意的,因為這時大人忙著收割,沒空打罵孩子,我們可以趁機放肆。
其實當時對於大人是充滿佩服的,在我們的眼中,大人就是超人。但是也有別的,我們小孩今天還打架打的不共戴天,勢同水火,明天就手拉手。大人打架可是真打,一旦打架不僅會轟動全村,還會引發大量村民有組織有紀律地聚眾圍觀,打過之後兩家基本不會和好,見麵不說話。我們稱之為他們兩家“不對了”。
不過有時也有意外,記得小時候我爺爺一提到隔壁的老頭就破口大罵,還說他笨的像鱉,我想等他們見了麵準能看上打架,結果他們一見麵就噓寒問暖,互相關切,熱心的跟對方說冬天穿什麼不冷,怎麼卷煙葉好抽,我爺爺還說“我這輩子沒處下什麼朋友,就是和你覺得能合得來!”
當時由於沒有強盜,大家把秸稈堆的滿地都是,一眼望去整個村子四處放著可以賣錢的東西。那是天然捉迷藏機器。我叫人把我埋在秸稈下麵,結果捉我的那個人在我身上踩來踩去就是沒找到我。
收割的時候我們經常借助路過的汽車,把需要被碾的東西堆在馬路上,路過的汽車會小心翼翼地開過去。
到了秋天大家都在收割,幾十裏內可能不時遇到村子,路過的司機會驚訝地發現每次路過村子人們都在大馬路上堆東西,彷佛還在臉上寫著字:求被碾。
這時的世界變得有點神奇,本來長在土地裏的東西,突然堆在了院子裏,大人在忙,小孩可能玩到路都看不見的黑夜都不被發現。回家的路上,很有可能被路旁冒出來的人蒙住頭拖進去,不過這並不是拐孩子,而是好朋友的惡作劇。
自然經濟就是到了秋天就會增加吃的東西,尤其有個小毛小病了大人就把棗,核桃,紅薯,各種能烤得東西送到火裏拷出來給你吃。吃不完的曬幹放起來。曬幹棗是我蠻喜歡的一件事,因為每當此時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房頂,體驗一下上房揭瓦的樂趣。
那時候的棗並不是你在超市所見到的,而是從用棍子從院子裏的樹上捅下來,你從地上撿起來,擦擦上麵的土就往嘴裏塞。杏也不是你在水果攤上買到的,而是從山裏麵的樹上捅下來,你從山坡上撿起來,擦擦上麵的露水就往嘴裏塞。
過了秋天山上的動物有找不到吃的了。有人從山上帶回一對貓頭鷹。已經有我家最大的公雞那麼大了但是還沒學會飛,難怪成年的鷹會輕易叼走人家養的雞。我們從河裏撈回一盆一盆的小魚喂他們,他們吃魚的時候嘴叭叭直響,就像久經沙場的賭徒在打著響指。
見了那對貓頭鷹我就想弄幾隻鳥來玩。我在院子裏撒上穀子,上麵支起籃子,等鳥進來了就拉繩子。
那天來了很多小鳥,最多是麻雀,還有一些鴿子和不認識的野鳥。其實這根大眾心理學能搭上關係,本來很多鳥都是路過的,在天上瞎溜達,看見地上聚集了這麼多鳥,心想可能是誰跟誰打架了,或者傳緋聞了,便下來看看。
這是一個神奇的現象,沒見過的人比較難想象,一戶住著人家,不時還有鄰居串門的院子裏,忽然落滿了小鳥,如果有人拜訪沒準會嚇一跳,彷佛群鳥是被鬼神拘來的。
不過鳥畢竟是有戒心的,不往籃子裏麵跑,倒是我家的雞肆無忌憚的跑進去還臥在裏麵十分愜意的樣子。更可氣的是跑來鄰家的幾隻雞,有隻也鑽到籃子下麵吃。
我媽很生氣,把鄰居的雞扣下來嚴厲訓斥一頓,並威脅下次再來就賣給殺雞的之類,把那隻雞罵的麵如死灰,兩股戰戰,從此再也沒來過。
第二天我還想扣隻鴿子,依樣支起來。結果跑來一隻小鬆鼠,我一拉繩子,扣住了。我哥說把這小的放籃子下麵看能不能扣到大的。結果真的有大的來救,又扣住了。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因為我們平時最多能捉到雞,像鬆鼠這種比鬼還靈的東西根本摸不著。
我們一連扣了十幾隻鬆鼠,但是扣來的都不肯吃東西,全被我們害死了,有的一家老小都死了。對於我們來說這很殘忍,但是對於大人來說反倒很高興,因為鬆鼠吃糧食,他們死的越慘大人就越開心。
說起我哥,我該說這是個對我影響很大的人,在我還在玩泥巴時候,我哥已經是很神的好學生了,比我還更神些。除了讀書很神,我哥還把很神的東西講給我聽,告訴我武藝到了極高境界是什麼樣子。比如說劍術。開始拿著利劍對著大東西瞎砍,例如王八劍法。後來隨便拿個劍就能砍蚊子,蒼蠅,例如華山劍法。最後就不在使劍,可以發射劍氣,例如六脈神劍。
從此以後我就立誌要做猛人,如果沒有我哥,我就不會有這個立誌,如果沒有這個立誌,我就不會拒考公務員。這個立誌的影響貫穿了我的一聲,即使當我暴走在絕望的邊緣,我也從未忘記自己做猛人的偉大誌向。
快到冬天的時候我二爺死了。但是我當時並未感到傷心,反而有些興奮。
興奮並不是因為我得到了第九瓣桃花,更不是二爺對我不好,而是當時可以借二爺的去世搞一些新鮮的東西,借此熱鬧一下,看著人們進進出出的辦事情,順便改善一下夥食。
此外親人死了可以戴戴孝帽子,穿穿孝褲子等等,如果是別人死了就僅僅能係一條紅布。我們還會把人家放在地上的木板壘成棺材的形狀——知道大人會罵,但是我們背著大人悄悄做,反而感覺更開心。
送二爺的時候是應該放聲大哭的,但是我哭不出來,隻能勉強裝作沉重的樣子。一路上我看見人們站在門前觀看我們這一隊嚎哭的人馬走過。
這裏有個事。因為我平時哭得多,所以我媽希望在二爺入土的時候我多哭哭,這樣以後平時就少哭了,我卻一直沒哭出來。但是當哭的時間已經過了,任何人都不準再哭的時候我突然大哭起來,我至今想不起什麼讓我傷心的原因。我媽立刻叫我“狼夾住來!”我爸也過來訓我,因為這時候哭是對死者不好的。但是這樣我心裏害怕,更想哭了——而在該哭的時候我卻心情很好。
我當時一直感覺異樣,到現在也是。因為哭的時間剛好一過我立刻就哭了。二爺的葬禮一結束,東西都收拾好之後,天馬上開始下雨了。後來我爺爺的葬禮以及周年還有二爺周年的時候都是這種情況。
從墳地回來的時候,依照慣例,每個人從二爺的花圈上采一朵花。我拿著這朵紙花,一點紀念死者的感覺的沒用,倒像是剛剛買來的新玩具。
這朵紙花的正麵是淡黃色,反麵卻是一本舊書頁,一本關於繡花的書,我本來想拿這張紙疊個飛機,結果看到了讓我興奮的東西,我交給奶奶,纏著她為我繡出了最夠一瓣桃花。
我們很早就在猜測第二朵花上寫著什麼,奶奶說以前是沒有字的,現在隱約看出來一個“耀”字。
時間飛逝,隻記得一早醒來拉開窗簾,便發現老天爺在玻璃上留下了動人的畫作,在一隻玻璃上可以看到鬆樹上積著厚厚的雪,在悄無聲息的大片鬆樹林中奔過一隻兔子,在另一隻玻璃上則是一朵巨大的冰花,冬天來了。
我們渴望季節的變化,不僅因為神奇,還因為新季節有新玩意,冬天的新玩意就是冰船。身在半年前還是水麵的地方,故意和人家的冰船相撞,從原來是水麵小瀑布的地方狂衝而下,精巧地穿過人們為了吃水而在河上砸出的冰窟窿。雖然我們是農民,沒有電腦,但電腦遊戲才是小兒科,我們玩的是真人版。
到了冬天,自然要過年。
過年前會有人來村裏爆玉茭花,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爆米花。當時的設備跟現在快餐店見到的截然不同。
那是個黑溜溜的水壺似得東西,上麵裝模作樣地安著儀表,將玉米放進去,來村裏做生意的師傅搖啊搖,那玩意就在火上轉啊轉。這玩意還連接一個黑皮筒,相當嚇人。
等火候到了,坐著搖水壺的師傅也不打招呼,而是忽然站起來,毫無征兆地對著那黑皮筒猛踹一腳,隻聽見崩的一聲屁響,把周圍的小孩嚇得四散奔逃,香噴噴的爆米花就從那皮筒裏麵出來了。
這些爆米花是為一個風俗服務的,就是在某天早上起來,啥話不能說,問也不能說。要是問急眼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吃一口爆米花(吃了這玩意才能說話),然後破口大罵。這個風俗叫做“咬嫂”。
過年以後,正月裏有許多的規矩,哪天不敢使剪子,哪天不敢洗澡,都有規定。這個“不敢”具有強大的力量,這就是風俗。如果在不敢使剪子的那天偏偏忘了,還恰恰使了剪子,這就是命該不幸,不僅可能出門被車撞,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慘的不行。
當然,過完年了,會有許多人在附近的村裏麵遊竄,搞搞有一定危險性的體育運動(例如耍猴),順便掙點煙錢。
小的時候我們還是有些冒險精神的,冬天山上的草的幹了,我們會在山上放火玩,盡管玩火會尿炕。
我們堅持不懈地喜歡玩火,盡情體驗一堆幹草慢慢變成比人高的火堆的那種刺激。當然對於其危險也略知一二。最害怕的一次火點太大了,人手不太夠,燒開了。後來都記不得是怎麼滅的火,晚上回家第一次產生了做賊心虛的感覺,聽見狗叫就以為是公安局來了。
這個時候的有趣的無限的,比如每年的第一場雨,都像是一次洗禮,下完了雨會真的有泥土的清香,偶爾還能見到平時見不到的蝸牛。不像現在,要是連著下上幾天雨,我們準會大罵特罵。冬天不在下雨,改為下雪,我們也覺得有趣,歡樂地在一望無際的白銀世界中踩出腳印。
甚至什麼都沒有,跑到小山坡上吹吹冷風,也覺得相當愜意。不像現在,要是大冬天的下雪還刮風,我們恨不得操了老天爺他全家。
那個時候我們度過了一個較為純潔的時代,你要是在這個時候看到我,你會從我的眼睛裏看見無限的好奇和單純,你會想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美好,清新的空氣,安靜的村子,單純的孩子。
在這個兩百多人的小村生活了十年左右,我家搬到縣城,我開始上初中,認識兩個人,他們告訴我,拿著缺少一瓣的桃花,你依然可以進桃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