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陌生的小屋,屋子裏一片狼藉,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居住,被用作堆放破舊東西的倉庫。
走出了小屋,才發現這是一件很大的屋子,錯綜複雜的格局,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隔間。
我在裏麵四處轉悠,看見一個比侏儒還小的小人在鋸著一朵巨大的桃花,就像木匠鋸木頭。
我感到害怕,緊張的氣息塞滿了心口,我四處尋找著出口,看到一個小人拖著一瓣鋸下來的桃花消失在一扇門的裏麵。
害怕的感覺翻騰著湧上來,我在房間裏跑了幾個來回,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這裏和我住的地方一模一樣,我雖然感覺異樣,但是這個糟糕的午覺使我神智迷失,渾身乏力,我居然在床上躺了下來。
正要睡著的時候,突然有人猛拉我,睡夢中感覺是我爸,我不耐煩地說等會等會,但是拉我的那個人好像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不由分說地將我拖下了床。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我爸和我媽奔出的背影,好像真的有什麼急事,他們已經顧不上等我。
不過他們奔出前好像跟我說,快去找你四姨。從一個糟糕的午覺中醒來,我的神智異常混亂,但我還是恍恍惚惚地去找我四姨。
四姨正在搬一筐東西,她說那是土豆,可是用布蒙著。
我突然發覺不對,我說四姨你過來,四姨不過來。我走上前去,警覺地叫了聲,四姨?
誰知四姨搬起土豆就跑,我神智依然迷失,但是可以感到一定有事情,我發瘋地追著四姨狂奔。
眼看著四姨消失在視線中,一個老太太突然狂奔而至,那是我的奶奶。
我突然醒來。
我看到全家人圍在我的四周,神色慌張,緊張的麵色發白,我奶奶坐在床沿上問我,追上沒!追上沒!
誰?
你四姨,追上沒?
沒有。
這時我四歲,我還從未看到大人傷心過。
可是現在,我知道大人傷心的時候,會爆發出無比強大的感染力,我被嚇得哇哇大哭。
後來我大約知道了之前的事情。
有個小盒,上下兩層,各放一朵桃花,加上盒子,可以進入桃花兌換價值上億(不是人民幣)的東西。
可是我並不知道,也沒有得到刻意的提醒,以至於把桃花撕成了碎片。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的生活本來會發生很好的變化。
當時大約是春天,那一陣爸爸經常騎著摩托車帶我兜風,當時我雖然很小,但依然記得每當騎到一個長滿向日葵的田野我們就會返回。我現在依然能從腦海中找到那片向日葵地,裏麵有一株葵花長的高出半頭,在摩托車上的視野中不斷後退。
春天是春天,可是我們村子附近沒有桃樹,也種不出桃花。即使有也無濟於事,實際上盒子裏的桃花是用極細的蠶絲繡出來的。
奶奶試圖將我催眠,然後在夢境中引導我,由我仔細觀察花瓣的紋理,她就可以繡出一樣紋理的花瓣。
本來這是一個比較簡單的事情,當然之所以說比較簡單,是對於奶奶來說。問題在於,奶奶將我催眠的時候,我本來已經在做夢,我夢見自己被幾輛大車堵到中間,喇叭轟鳴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血肉模糊。
隔著一重夢境來引導我,以至於效力大失。
奶奶沒有責備我,這是命。
這大約就是桃花巷的一些舊事,我本來不願提及。提及的時候往往沒人信,還有人送我點評語,例如有病、有毛病、有精神問題,諸如此類。
但是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了。
SX有句順口溜:東絳穀雷西絳雨,南絳出來賣兒女,北絳出來滅朝廷。不久前北絳出現,又與各種東西方經典吻合,再加上最近天氣各種雷人,災難各種頻發,總之到了年底,就把大家給滅了,即是我們說的滅朝廷。
與此同時,人們彷佛看到一個個香飄飄的奶茶杯組成了“大家一起完蛋”幾個大字在天上飛來飛去,對我造成巨大的恐嚇效果跟心理負擔,因此我決定把有關桃花巷的經曆寫出來,放在某個角落,也許以後會有人相信。
我們回家的時候,要用到三把鑰匙,一把進小區,一把進樓,一把進家。
桃花巷,有三道門。
如果你繡出了第一朵桃花,你可以進去第一扇門。進了這扇門,就相當於進入小區,你可以在小區裏麵轉悠,但是進不去更加核心的地方。
如果你繡出了第二朵桃花,就有資格進入第二扇門。這道門有點奇怪,它就在你經過的某條小路,可是你可能經過無數次都看不到門在哪裏。進了這扇門,就相當於進入了樓內。如果你手腳靈便,並能使用一定工具或具備一定生活技能(如撬門),沒準能進入人住的屋子。
第三道門,需要自己探索,因為原來的桃花已經改變。進了這扇門,就進入了那間有許多隔間的屋子。這屋子實際上是個鐵匠鋪,可以憑兩朵桃花在裏麵兌換價值過億的東西。
從那次意外開始,奶奶不斷搜尋著記憶和村子的角落,完成了兩朵桃花的十分之九。
最開始的時候,奶奶帶我去見一個老翁。
那是晚飯以後的黑夜,人們在屋裏看電視或者講瞎話(一種故事形式,不是瞎話的瞎話),我和奶奶穿過木橋(橋名,橋是石頭的),經過走在小廟門前的石獅,走向河對麵。
村子,是一個孤獨的小村,就像鑲嵌在山裏的一塊石頭。村裏有很多武俠小說裏描寫的東西,比如破廟,又比如淹沒在樹林中的一口水井,村內是民居,郊外的山裏有小屋,不一樣的是破廟和小屋裏都沒有住著武林高手,水井旁邊的石頭底下也沒有藏寶圖或者武功秘籍。
一條公路穿過村子,這使得村子看起來不是與世隔絕,但是路上並沒有多少汽車,很多時候我們可以再馬路上追趕狂奔。秋天的時候,我曾經站在馬路邊觀看一輛一輛路過的收割機。
奶奶講起她哥哥去世的故事。
她哥哥晚上披著大衣拎著一個帶著燈泡的折疊椅,走向羊群集結的地方,見到了一個熟人。那人問他“吃飯了沒?”他說吃了。說完這句話才想起這個熟人半年前剛剛下葬。
第二天哥哥死了。
我們要去見的是一個跟奶奶的哥哥幹著同樣工作的老翁,奶奶吩咐我聽見有人說話不要應聲,更不要回頭。晚上的時候大約常常有小鬼在十字路口打探,聽見誰家孩子哭就會關注這家。
快走到公路的時候,看到一口燈火通明的棺材在黑暗中行走,我認得出棺材大約正在穿越大娘家的紅薯地,角上四個紅燈的亮光把棺材照成了橘紅色,可以隱約看到抬著棺材的人影和腰間搖晃的長煙鬥。
我想起最近村裏沒死人,即使死了人也不至於晚上埋。
我望著奶奶,奶奶很平靜。這時大人的情緒最能影響小孩,如果奶奶顯出一點慌亂,我一定會哇哇大哭。
棺材距離我們有些距離,隱約能聽到吹吹打打的聲音。棺材像夜空的飛機,漸漸消失在遠處。我嚇的說不出話,隻記得奶奶似乎說過那是鬼在埋死人,其他一概沒有印象。
見到那個老翁以後,奶奶說最好起針繡上我的名字,老翁說這是可以的,原來的桃花已經沒了,現在繡上誰的名字東西就給誰。
然後老翁蹲下來問我,“幾歲了?”,我看看奶奶,奶奶示意我可以說話,我就說四歲。老翁再問我“喚甚名字了?”,我就說二旦。再問我“大名字喚甚了”,我便說不知道。老翁便道“咋還能不知道呢,回去問問你媽。”此後我便知道了我還有一個大名字叫做巫之星。
第一瓣桃花完成了,用高倍放大鏡可以看到上麵寫著我的名字:巫之星。
在我知道名字的那天下午,我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抱在懷裏,仰麵朝天,他指著天上說“看”,我就看到天上綠綠的,一道一道的東西,還有些是彩色的,像是字,但是我不認識。後來天上燃起了大火,把那幅圖案化成了一朵桃花,然後大火仍不停熄。
我跟奶奶講起的時候,奶奶的老花眼居然閃現了光芒,她讓我指給她看。
我指給她的時候大火還未熄滅,桃花已被燒掉大半。
奶奶表現的有點奇怪,我看到天上很大的火焰和桃花,她好像找了很久都沒找準,等她終於明白我指向哪裏,桃花隻剩一瓣。
就是在那以後,奶奶開始密切關注我的活動,有時我正在吞咽食物,突然半路殺出一個老太太並伴隨巨大的吆喝聲,她緊緊抓住你的胳膊,神色嚴厲地問你問題,並告訴你馬上就能繡出另一瓣桃花,你感覺到偉大的責任,堅定地點點頭並用莊嚴肅穆的表情加以配合。
中間還有個插曲,跟雞有關,我在桃花巷被蜈蚣攔住的時候,一隻雞從天而降,叼走了蜈蚣,那隻雞的名字叫老虎。這跟繡花無關,但是沒有這個插曲的話,也許其他的花瓣都白繡了。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是我去跟蹤一隻非常鬼大的雞。家裏的一隻母雞有個怪習慣,下蛋的時候常常偷跑出去下到密室,然後消失一陣,再然後帶著一群小雞回來,在我們麵前沾沾自喜地把一群小雞圍在翅膀底下。
這隻雞確實具有某種特殊的本領,村子就這麼大,村裏隻有200多人,我家附近無非是房子、後山、木橋、牛圈等地,距離小河還有點距離應該不會去,可就是找不到它在哪下蛋。後來證明,這隻雞不僅擅長隱蔽,還具有很強的反跟蹤能力。
那天我跟著那隻雞繞來繞去,一直跟到一堵牆上麵,然後那隻雞順著靠牆的一根木頭爬下去了,等我從路上追過去已經不見了——你當老娘鬼大是吹的啊。
後來隻好還是依照慣例,由她帶著小雞回來。小雞都放在木頭箱子裏,處在孩提時代的雞表情可愛,眼神單純,在小小的箱中跑來跑去,好奇地探索著這個世界——木頭箱子。
晚上他們擠在一起睡覺,把箱底鋪的很平,簡直不相信那是一群一個一個的動物擠在一起,仿佛織成了毛毯,連在了一起。我總是忍不住摸摸那毛毯,他們便雞雞的叫,在酣睡中動一下,閉著眼睛撓撓身上,然後恢複平靜。
等他們能認出公母的時候來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剛抱出來的這窩小雞從來沒見過雪,一出雞窩便怪聲尖叫,膽大的飛起來撲那雪花,膽小的就伸長脖子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這群小雞成年後,最成器的是鬼大無比的那隻雞的一個兒子。他和別的雞吃著同樣的飯,卻長得比所有的雞都要強壯,附近的雞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可謂英雄一世。
他並沒有名字,如果非說有,就叫老公雞。因為給雞起名顯然太過奢侈,叫他雞不就得了!頂多加個字:白雞;最多加兩個字:帽帽雞。
後來爆發了雞瘟,我們抓住所有的雞給灌藥,唯獨老公雞逃了,但是他卻憑借強大的抵抗力成為這次雞瘟中僅僅存活下來的兩隻雞之一,另一隻是他的侄子、那個鬼大的母雞的孫子。
我想起他逃走的那晚在外麵過夜,可謂莫大的勇氣。在外麵不僅可能遇到本地的危險動物,還有可能遇到天上飛過的外地禿鷲。但是他全都順利的躲過了,第二天一早又回到家中,跟大家熱情打招呼(跟雞們打,沒跟我們打)。
老公雞的侄子名叫老虎,就是在桃花巷叼走蜈蚣的那隻雞。我依例給老虎的同輩雞起名叫花豹、野狼之類,但是隻有老虎受到了名字的保佑,活了下來。
老公雞和他的子侄一輩最大的區別是他從不和人玩耍,即使在喂食的時候也小心翼翼,這也是所有雞的慣例,應該說,倒是他的子侄們不像話,從小就和我玩,也不怕我。
在喂食的時候,隻要我一敲飯盆,老虎他們會玩命從草叢中,角落裏,拐彎處,一切地方瘋跑過來,彷佛平靜的世界裏居然埋伏著好多訓練有素的雞。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我和這群雞有個默契:他們玩命跑來並非是為了早點吃到食物,而是極其享受這個一大群雞突然憑空而將並玩命狂奔的樂趣。
這兩隻雞躲過了雞瘟,卻沒有躲過主人的謀殺。英雄一世的那隻雞,被一群人瘋狂圍追堵截了一個上午,終於捉到了,賣給了殺雞的。當時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活活吵了而一個上午。
我想他在逃的時候大概以為又要捉他去灌藥,而沒想到主人竟然打算要他的命,因而也隻是象征性地跑一下,沒有打算真要離家出走,一口氣跑的找不著,繼而成為一隻野雞。也有可能他確實年事已高,已經經不住一個上午的折騰。還有可能人們捉他的時候他正在散步,怎麼也想不明白散步犯啥錯了,稀裏糊塗地逃了一上午最後由於思考問題走神而被捉,當他被捆住雙腳的時候依舊後悔不已。
不論出於何種情況,他被捉住以後就和所有的囚犯一樣,再英雄一世也已經無濟於事,他被倒掛著吊起來,等待著屠刀。這時我發現人們為了救一隻雞會由於本領不夠而讓他逃走,但為了害一隻雞就總能是捉到他。
他的侄子老虎同樣不幸,而老虎的不幸更使我感到內疚不已。我媽和殺雞的約好,她有事出去,而我卻在家,因此我成了謀殺老虎的操作手。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陰謀,因為老虎本領不在他伯伯之下,而且更加年輕,如果讓別人來捉,一定免不了折騰一上午,但是如果把這個活交給我來做,就極其簡單容易——我和老虎是光屁股的玩伴,我可以輕而易舉的把他抱起來。
幾次的哀求都被判無效,我隻好按照我媽的吩咐,在那天會見了一個帶著秤的陌生人,我把自己的朋友抱起來,然後那人捆住他的雙腿,他再也不能跑了。一斤兩塊五,總共賣了十幾塊錢。
老虎倒在地上,緊閉著雙眼,我想他就要死了,我摸了他一下。他大約感到了一絲希望,睜眼看了一下。
他很快發現我隻是和他告別,而不是要救他。他又緊緊的閉上雙眼。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氣,我看到他的眼皮不住的顫抖。
他沒有向他伯伯那樣拚命反抗,也沒有說任何話。掙紮是沒有用的——他很了解。
這時我發現他並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財產,如果他有用,我可以和他玩,如果他沒用了,我可以為了區區十幾塊錢錢送掉他的性命。他一定認為我之前和他玩,卻是在騙取他的信任。我相信如果再讓他活一次,他一定也會像他的伯伯那樣,決不和任何人玩。
因此,在桃花巷看到老虎跳出來叼走蜈蚣的時候,我被內疚吞沒了。我想叫住他,但是他沒有理會。
當然,在我小的時候,跟雞比起來,更喜歡捉鳥玩,因為鳥屬於稀有寵物,不像雞似得家家都可以養。另外鳥也屬於有期限寵物,一般養不活。
以上當然是後話了,讓我們回到老公雞第一次見到雪的那天。
下雪天的晚上,我去給奶奶送衣服。我奶奶送我出來,我剛好看見一個黑影閃過,不一會又有一個黑影閃過,然後又有幾個黑影閃過,。我說,婆(奶奶),有沒看見影呼子?
過了半晌,奶奶說,你看見了?
我說,外是甚了(那是什麼)?
奶奶沒有回答,又半晌,問我道,害怕嗎?
我假裝說不怕。然後奶奶看著我,露出了我從沒見過的異樣笑容。不知道是看穿了我的謊言,還是對我的回答感到欣慰。
奶奶從未和我解釋那些黑影是什麼東西,按照後來的經曆,我推測可能是在桃花巷混過的人。當然,隻是推測。
下完雪是打山雞的好時候,第二天我爸、我,還有一隻大狗,三人去打獵。那是另一瓣桃花的來源。
我當時年齡很小,對於這隻大狗的記憶不深,隻有兩件事。一件是我家來了客人,狗見了衝他大叫,被我媽罵一聲便不叫了,但是不叫然後我媽仍要狠狠踢他一腳,以表示你是狗,我可以隨便踢。還有一件十分傷心,不在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