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碗很快想起了幾年前每夜都會發生的場景:她在沐浴,隔著一扇屏風,裴清郴躺在圈椅上老媽子似的數落她一天下來的不是,足足陳列了十幾條。
也就是說,按照裴清郴的看法,從早晨她起床的那一刻起,直到夜間沐浴準備睡覺,她時時刻刻都在犯錯。
起初,聶小碗還會在意,後來她發現如果你把裴清郴的話當真,那麼你會覺著自己簡直糟糕到了連洗澡水都會嫌棄你的地步,她遂左耳進,右耳出,洗自己的澡,讓他嘮叨去吧。
裴清郴見她如此自然惱怒,但他生氣起來從不朝人大吼大叫。他最喜歡在精神上折磨聶小碗。他用的最出神入化的一招就是冷暴力。
他的這個冷暴力並不單指冷著個臉不搭理聶小碗,而是在暗處整了她之後,她知道錯了,回頭給他認錯時,他就默默地當聶小碗不存在,任聶小碗好話說盡,他依然裝成看不見她。
等聶小碗心灰意冷,內心產生一係列他這人怎麼能這樣呢?!太沒人情味了!簡直冷漠到了極致等等負麵情緒時,他又默默背著聶小碗為她做好一切。
然後,他會很矜持地拐彎抹角地讓聶小碗知道,再然後聶小碗就特別……感動啊!!心想原來他是個好人啊,他都這麼幫自己了,自己竟然還怨他?!
於是,滿心愧疚之下,麵對裴清郴的挑剔與不要臉,聶小碗突然覺著不那麼重要了,畢竟他有一顆溫柔的心嘛!再數落她的不是時,聶小碗真的認認真真聽進去了,且還改了過來,慢慢朝著他理想的賢妻良母的方向轉變。
從某種意義上講,裴清郴這一招玩起來能虐慘聶小碗,而柳相比之裴清郴還差點火候,雖然他也有一顆溫柔的心,但明顯沒有裴清郴這麼不要臉的連哄帶騙,何況他這身份也不搭。
所以,當柳相也隔著一扇屏風滿嘴絮叨時,聶小碗心累,她不想說話。實則柳相絮叨的是滿含人情味的關懷,比如過一會兒就問她水涼不涼啊要不要加點啊之類的。
聶小碗雖感念他這份心但亦是別扭無比,即便不是處在皇宮,可哪有臣子在旁邊護著太後沐浴的道理?除非這人不把自己當太後看。
這也說得過去,聶小碗閉眼泡在水裏,思及以往他對自己的態度,表麵功夫做得確實不錯,待自己確然敬重,但她又發現除了敬重外,似乎多的是隨意與調侃,比如耍流氓?
……想太多就是不好,聶小碗心更累了。她轉頭朝屏風外道:“時間不早了,柳卿也早早去睡吧。”
她在趕他,柳相聽出來了,神色頓了頓,還是點頭道:“那臣先告退,希望太後做個好夢。”
“什麼才叫好夢?”聶小碗無語地咕噥一聲,竟被開門的他抓個正著,“比如夢到臣?”
聶小碗皺了下眉,聲音寡淡,“要夢也是夢到先帝,夢到柳卿勢必是又有什麼問題了,哀家才不想做個夢都被俗事纏著。”
哪成想,夜裏果然做了個夢。在絡合鎮的宅子裏,她與柳現年拜堂成親,小皇帝舉著大紅稠子擠到了兩人中間,大堂裏哄笑聲不絕於耳………
一覺醒來,聶小碗做的第一件事:睜眼,第二件事:想一頭撞死在床頭上!
特麼的做夢也就算了,竟然真的夢見了柳相,還夢到了自己和他成親?!這是一朝太後該做的事麼?!
還沒從床上起來,她精神就已經萎靡了,正滾進被窩兀自迷糊著,門外一道聲音又驚著了她,“還沒起來麼?”
……天呐,這人陰魂不散啊!一大早的怎麼就來敲門了?!意識還在模糊著,腦中飛快閃過幾個片段,她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是了,她與小皇帝在丞相府住著呢,沒有丫鬟小廝,隻有他們三個。隻有他們三個?那就意味著什麼都得自己幹!
對了,小皇帝也該醒了,得給他做早飯啊!暫時忘了尷尬與羞恥,她飛速滾起來,麻利地穿衣穿鞋,束發整容,奔去開門,下一瞬,柳相那張俊美中略帶愁緒的臉就衝進了她睜大的眼中。
“柳卿,你……”完了,完了,兩人一對視,聶小碗心裏隻剩下撲撲通通了,夢裏和他成親的羞恥感又開始噗噗地冒泡,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端水澆什麼兒啊?”
“不是來澆什麼的。”柳相裝作沒瞧見她低頭臉紅的可疑模樣,溫柔地歎了口氣,“咱倆就別柳卿太後的喊了,你喊我柳現年就成。”當然這個不是他要說的重點,重點是,“我說聶小碗啊……”
一個稱呼而已,竟讓聶小碗心底發顫,不過須臾,心中所有波動歸於平靜,那個夢如泡影般眨眼就消失了。她說,“柳現年,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柳相眼底添了份茫然,“皇上告訴我的。”似乎一麵對她的質問,小皇帝就成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萬年擋箭牌,且每次都合情合理。
聶小碗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想仔細探查,隻說,“柳現年,別喊這個名字。”見他還杵在自己房門口,她又開了口,“說吧,有什麼事?”
“哦。”柳相垂首,乖乖改了口,“聶姑娘,你洗臉吧。”
完全就是客棧小二的感覺。聶小碗望著這個端著臉盆站在門口等待的大男人頭次不知道說什麼,“我自己會打水,就不麻煩你了。”
“實際上,這是我這兩天的日常工作。”柳相聲稱自己沒有這麼偉大。聶小碗好奇了,“那你這兩天除了還做什麼?”
“洗衣,做飯,打掃之類的。”柳相皺眉想了想,“還有哄孩子。”
聶小碗匪夷所思地盯著他,“很辛苦吧?”柳相點了點頭,“如果一直端著臉盆是挺辛苦的。”
“哦哦。”聶小碗這才讓他進來,快速洗了臉收拾幹淨,才說,“他起來了麼?”
應該還在睡吧?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可以不用上朝賴被窩的好日子,他該好好享受才是。柳相搖頭,“他已經起來了。”
“那我得去做飯了。”聶小碗推開門要走,被柳相扯住後衣領拎回來,“事實上,早飯我已經做好了。”
聶小碗:“?”
“你現在要做的是。”他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大方的盒子,“把衣服換上。”
“哦。”聶小碗迷糊著臉接過。
“換好就去偏廳吃飯。”柳相欠身退了出去,還體貼地關上了房門
聶小碗開始換衣服,可心情還沉浸在柳相給她端水洗臉做早飯的震驚中,原來他是如此……賢惠的一個男人啊……原來朝堂上生殺予奪的他還會做飯掃地帶孩子……唔……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將她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扒拉出來的是她自己的驚呼。她瞧著鏡中紅衣豔豔的自己,先驚訝後怔腫,“大過年的,穿點紅色也很正常。”
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她頭次覺著柳相眼光不錯啊,紅衣樣式不似後宮服飾的繁瑣貴重,多了些俏皮可愛,穿她身上也算合適。
偏廳裏,小皇帝趴桌子上用勺子舀了口粥塞嘴裏,咽一口,滿眼的幸福,“爹,你熬的粥還是這麼好喝。”
他也穿了身紅衣服,襯得少年猶自稚氣的麵容白嫩可愛。與他不同,柳相雖也是一襲紅衣,卻顯得人眉眼無端淩厲起來,好似穿了件血衣似的。
他的樣貌仍是以往的俊美無雙,但素,這由內而外散發的血濺三尺的氣息,小皇帝咬著勺子腦補,“爹,兒子覺著你要再拿把刀,光氣場就能殺人了哦!”
“哦什麼哦,好好說話。”柳相咬了口包子,略微想了想那場麵,不禁皺眉,“刀的話,遠遠沒有劍襯人。”
“你又不是翩翩白衣。”小皇帝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低頭連喝了幾大口粥。柳相被翩翩白衣戳中了心事,若無其事地問,“難不成穿白衣更帥?”
小皇帝思索了一會兒,直言相告,“比起白衣,您更適合這個。”
柳相眼一亮,追問,“很帥是不是?”小皇帝猛點頭,“簡直能帥出血來!”
“那就好,那就好。”
兩人說話間,聶小碗沒有任何預兆地大刺刺地邁了進來,此時柳相還停留在滿足的笑臉上,小皇帝還正捧著粥碗喝得歡喜無比。
對比他們,聶小碗確然受到了一定的視覺衝擊。一大一小的紅,同一時間擠進了她眼中,小的紅的喜慶討喜,至於大的……確定不是將柳相裝進了血袋子裏再掏出來?這滿身的披荊斬棘煞氣衝天的氣場呦!!!
“娘親你起來啦。”小皇帝機靈,見廳中氣氛僵住,忙從座位上跳起來,蹦噠著過來牽她的手,“快坐下來吃早飯,相父做的。”
柳相還在為剛才沒收住的笑而糟心。話說,笑得太過了吧,會不會有點傻氣?心中忐忑,他麵上仍板正地與聶小碗客氣,“聶姑娘,多年沒下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