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這邊互訴衷腸,坤胥殿那邊已賓客滿座,語笑宴宴。皇親貴胄朝堂高官依次而坐,更有家眷陪其左右,既能與同僚相聊,又能與家人談笑,既便不是年宴的高規格,但也讓人歡快得很。
最上首坐的是聶小碗與小皇帝。小皇帝原本想讓柳相坐在他身邊,奈何這於規矩不符,被聶小碗駁了回去,他便在腳下方填了張小桌子,獻寶似的說:“相父,您坐。”
說實話這巴掌大的地方,確然窩不下柳相這個名副其實的漢子。聶小碗暗地裏同情了他一把,結果側過頭就笑:“柳卿,你坐啊,和我們好好說說話。”
柳相推不了他們母子的這番熱情,也打心眼裏不想推,遂曲腿坐了下來。其下方輕輕鬆鬆抻著大長腿的泯王由此而歎,“皇上待柳相之心,非常人能比也。”
風涼話說得極其順嘴,坐得憋屈的柳相風度不是一般的好,他唇邊浮起笑意,絲毫不羞愧地表了表忠心:“臣遂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滿殿,也令殿中空氣一滯。須臾,眾大臣肅容,攜其家眷伏地而拜,“臣等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之後便是長久的寂然。聶小碗斂起滿眼笑意,暗暗瞟了一眼小皇帝,隻見朱綺滿臉平靜,心下不由滿意,想著若按柳卿如此調教,不說這孩子他日成一代明君,但亦不會昏庸無道,不求他能開拓疆土,但願守得住這上一代的萬裏江山。
顯然朱綺也是如此想的,對於柳相,他打內心深處覺著敬佩。比如現在,他總能不動聲色地讓百官跪在自己腳下,但亦明白,這滿殿的跪拜,跪的隻是他這個身份,不是朱綺他這個人,他日後要做的便是讓群臣如同信服柳相般信服他!
殿外風聲大,吹得廊下的紅燈如風中紛飛的柳絮。有皇族的孩子跪得不安生,偷偷歪頭往外瞄。紅光搖曳中,殿裏暖意生香,過分的安逸讓小孩子意識模糊起來,他眨眼間,隻聽頭頂上方傳來一陣清亮的少年音,“眾卿如此,朕自當分外努力。”
頓了一頓,又說了句特別實在的話,“今晚你們就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柳相聽罷朗聲一笑,繼續給他撐台子,“既然如此,那眾大人就別跟皇上客氣了。”
話將落地,滿殿喧囂聲又起,適才還沉悶嚴肅的氣氛頓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由自在的歡快氣息。聶小碗為此在心裏誇他,還真是能收能放。
然而,僅僅過了個把鍾頭,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什麼事都做了出來。大臣們越座而談,你拉我我扯你,你說我當年如何如何,我嫌你如今人老珠黃,說到昔日總是忍不住兩手交握,歎一聲多少年前熱桌子冷板凳無論冬夏苦讀春秋,而如今卻在這偌大的染缸中浮浮沉沉不盡人意,多少說不得的話說了,做不得的事做了,可歎人這一生啊,到死也沒活個明白。
有人高聲語,有人低聲歎,喧囂紛擾中,泯王已喝的東倒西歪,不知所雲。左手拉著昔日舊友,右手攬著皇族幼兒,他糊裏糊塗地去瞧上座的聶小碗,醉眼朦朧,“本王記得呀,先帝是我們兄弟中生得最好看的一個,當時與你可算是絕配了,可惜啊,多少個日夜過去了,你依舊容顏未改,他卻做了土……”
他唏噓歲月易逝,心傷之下竟嗚嗚咽咽,念叨一聲,“朱曄……”朱曄是先帝的名字。
有清醒過來的大臣聞聲哆嗦,忍不住去瞧聶小碗是何反應,但見她容顏未變,眼神卻已古波無井,又不免一陣歎息。
任由底下亂成一鍋粥,聶小碗留意了一會兒泯王,心想照您這多情又哀傷的架勢,我這個未亡人是不是也得哭幾聲先帝?
兀自糾結之際,柳相從下方過來,徑自坐在她腳邊兒,問她餓不餓,冷不冷,累不累。她思索了一會兒,回:“有點餓,有點冷,有點累。”
正當柳相對她這個句式糟心,順手遞來一塊糕點,她將摸上時,泯王的多情又哀傷儼然轉向了柳相,眾臣注意力集中得令人發指,視線唰唰地望這邊射,於是聶小碗與柳相手挨手的樣子就刻進了大家迷糊懵瞪的眼裏。
泯王隻是語氣一滯,便繼續一詠三歎,“柳相啊,你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是孑然一身,不會覺著日子過得淒涼麼?”
柳相無動於衷,同時禮貌地回:“各有各的活法,臣覺著還好。”聶小碗則是目瞪口呆地聽著。她總算明白了這皇上為什麼先帝能當他不能了,他這樣的當了還不讓朝堂成互訴衷情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