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秋風颯颯。
校園背後的荒野塵土彌漫,開始枯萎的萋萋芳草隨風翻波。
那棵飽經風霜、蒼勁淋漓的老枯槐近乎鏤空的樹幹在秋風中依然倔強地聳立著,像是在訴說著曆經千年風雨後的滄桑與疲憊。
樹下,張汶的手在那黑皴斑駁的樹皮上愛憐地撫摸著,仿佛撫摸著這棵千年古樹孤獨蒼老的臉,為它拂去默默流淌的淚……
一臉凝重的許海冰蹲下身子,久久凝視著古槐裸露在地麵的根部,那如蟒繞龍蟠的老根盤錯嶙峋,永遠不死地摳住泥土,讓他強烈感受到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無畏……
天空陰霾散開,飄起了霏霏細雨,更增添了難以言說的秋天況味。
"……你也是生在連江吧?"許海冰打破緘默,張口問。
"嗯……"張汶點頭。
"那我們的衣胞可能都埋在了這樹根下了……"
"哦……"
淒淒雨霧中,許海冰和張汶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泥濘。
"……你想過沒有,數千年前,如果沒有你那個趕車的先祖用一條馬鞭救了皇太子,一鞭定江山,中國曆史後來會改寫成什麼樣?"許海冰向後撫了撫濕漉漉的頭發。
"……沒有,我倒是想,如果那個趕車的先祖當時就被殺死,或者沒有救駕,窮得繼續娶不上老婆,那今天的我還會存在嗎?"張汶兩手抱胸,可能感覺到冷。
"……算起來,你還是連家嫡係惟一的正宗傳人,也是惟一一個有資格繼承那根有著曆史意義馬鞭的人,你當時為什麼不先把那馬鞭接下來?"
"……馬鞭一天在太爺爺手裏,他一天就抱有念想,一天就活得有滋味。"
"……對了,你怎麼不姓連?"
"……我媽出事後,我姨媽得信跑來,收養了我,把我帶到了風沙漫天的山西,從此就隨了姨夫那邊姓了張。"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
"……在西北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學校所屬一家計算機應用研究機構工作了幾年,大概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牽引吧,我還是決定回到這飄灑著輕輕渺渺細雨的江南……正好遇上連大建新校缺教師,我就應聘了,想一有空就去尋找父母的下落……"
"……有線索了嗎?"
"沒有……"
列車風馳電掣,呼嘯而來。
乘客稀少的車廂裏,許海冰和張汶對麵坐著,他們這是要去那個西南三省交界的溪頭鎮--張汶一家當年下放的地方。
"……剛到連江正是梅雨季節,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一個低矮潮濕的民房裏,工作無著,空虛無聊,情緒灰冷到了極點……最痛苦的就是失眠,一閉眼就出現媽媽與大楝子的情景,心裏堵悶得慌,睡著了也常常會從噩夢裏驚醒,沒辦法,隻好爬起來上網……也不知怎的,有時候真是毫無目的,就是忽然想放縱一下自己,給折磨得快要發瘋的心找到一個暫時平衡的支點……在一些烏煙瘴氣的聊天室,跟那些三教九流的網蟲隨意周旋,激烈碰撞,無所顧忌地嬉笑怒罵,發泄自己的鬱悶,對一些得寸進尺、太過厚顏無恥的人就用恐怖網頁嚇唬他們,妄圖在畸形的快感和變態的刺激中麻醉自己……"張汶眼睛似睜非睜,迷迷糊糊地訴說著。
此時,火車駛進穿山隧道,車廂頓時暗下來,許海冰仿佛看見電腦熒光映著張汶深夜上網聊天時那種扭曲冷酷的神情,不禁心驚膽戰。
火車駛出隧道,車廂重新明亮起來。張汶感到眩目,低下頭,用手遮擋起臉。
"沈大興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許海冰邊問邊用報紙把靠她那邊的車窗玻璃擋上。
張汶默默點頭:"……我開始並不知他叫沈大興,隻知他的網名'二黑哥',他注意到我這個'頑皮野丫頭'經常在黑夜出沒、遊蕩,就主動跟我接觸……好像他一開始就看穿了我頹廢散漫背後的苦澀和痛楚,和我親切聊天,對我耐心地勸慰,使我感到自己那顆近乎麻木的心漸漸有了知覺……要知道,在此之前,由於對十多年前那個半個月亮的深夜抹不去的記憶,我對愛情、男人、塵世都是心懷恐懼的。在我心裏,愛情是墮落的,男人是肮髒的,這個塵世是充滿血腥的。遇到了沈,我改變了許多,一向猜忌、多疑、誰也不相信的我,甚至多次追問他的真實身份,想在適當時候和他見麵……也許正是太在乎他了,惟恐上當、惟恐失去的心理也就愈來愈重,約定的上網時間他來晚了一點,回複速度他慢了一點,我都懷疑他、責怪他……終於在一個半個月亮的深夜,在第一次提出和他語音聊天而幾次都沒響應後……"
一聲尖厲的鳴笛,火車又駛進一穿山隧道,車廂瞬間陷入黑暗!
下麵不說,許海冰也已經清楚了--
張汶在焦躁地看著電腦屏幕,
屏幕上接連彈出禁用窗口!
張汶眼睛裏透露出憤怒的目光,
手指慢慢點下左鍵!
屏幕上載有網址的訊息窗口發送出去!
恐怖的鬼怪張著血盆大口逼真地撲出屏幕,
淒厲的嚎叫中隱約冒出一聲沈大興的慘叫!
……
"嗚--!"火車衝出隧道,轟隆轟隆地駛向遠方……
溪頭小鎮山環水繞,古樸幽僻。
鎮口,屹立著一棵擎天大榕樹,樹冠寬闊而繁茂,像撐開的巨傘,濃蔭翳日。
十來個上了年歲的鄉民正三三兩兩地蹲在樹下乘涼閑聊,突突的手扶拖拉機聲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手扶拖拉機在路邊停下,從上麵跳下風塵仆仆的許海冰和張汶。
許海冰要向拖拉機手付錢,憨厚的拖拉機手竟臊紅了臉,堅辭不受,駛車而去。
張汶用手帕扇著汗,貪婪地瀏覽四周的風光,心潮起伏。
"是這兒吧?"許海冰跟上來問,張汶默默地點頭。
"這裏怎麼還這麼熱?"
"這裏可能算亞熱帶了,就是這樣,夏天長冬天短。"
兩人向樹下走來,鄉民們欠起身直愣愣地打量著這兩位遠鄉來客。
一個癟嘴老太用蒲扇遮陽,眯起眼睛端詳一陣,脫口叫道:"哎呀!這不是早年下放來的連大夫和方護士嗎?怎麼二十多年了,還這麼少性啊?!"
大家驚詫地紛紛圍攏上來,一個龜腰老漢湊到近前觀瞧:"哎,別說,還真像噯!二十多年前,公社就是派我用馬車把連大夫和方護士接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