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的土改運動三(2 / 2)

生產隊長身子一挺起來了,說,都啥時候了,還叫人上工?現在不用叫,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那我呢?

你呢,你呢——你想你是弄啥的?你好好種你的地吧!

我不要地,我還要生產隊……

傻的,哪還有啥的生產隊?生產隊隊長把一隻手悟在臉上,就有些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溢出……

我要,我要……

他不知道老領導的眼淚為誰而流,隻知道自個兒還是一名稱職的社員,特別是在這位原生產隊長麵前。

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一到放工後,就到生產隊隊長那兒記工分——原來是由記工員計分。分了地之後,計工員將工分本什麼的一古腦兒交給了生產隊長。生產隊長說,我要它咋?不當吃不當喝的。計分員說,這都是公家的,我不交給你,人家不說我貪汙?生產隊長本想把這些當廢紙買了,不成想麻三追上門來要記工分。好說呆說說不通他,於是生產隊長就承擔當起給唯一一個社員記公分的義務。

麻三一個勞動日七個工分,從不要求加工分。給他記分就成了原生產隊長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時間長了,原生產隊長真離不開麻三,如果哪一天沒有摸那個小本本,晚上根本就無法入眠——隻有在拿起筆給筆麻三記分,他才回到那個身份裏,回到那個令人難忘的曆史——曆史就是一口鋒利的鍘刀,誰也無法逃脫其真實的鍘口。那麼多的東西在這關口旁焦躁地等待,好象要逾越它或改變它——它不是以任何人的意誌改變,它作舊了一切,也成就了應該成就的,拋棄了應該拋棄的,遺忘了應該遺忘的。誰能逃脫曆史的甄別和切割?

眼一眨,二十年過去了,麻三也用了二十本工分本,一年一本。這二十年是他人生中最平淡的。他不缺吃不缺喝,但決不靠工分,而是靠胡子莊家家戶戶的接濟——誰也不在乎那一碗麵,筷子漏下的,就夠他填飽肚子了。隻是他住的地方太特別,像遠古時期的土居,太原始也太超前:當一座座新房出現在莊裏莊外時,祖輩給他撇下的兩間老屋早就被風雨蝕得隻剩下一圈低矮的殘基——於是,人們在老宅正中央給他搭了一個小庵子,由於年數太久,庵子已看不出原色了。為防漏雨,頂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塑料布,下麵的幾層爛兮兮、髒乎乎的。庵子裏陰暗潮濕,有一張粗糙而有結實的小床,床底下的幾雙布鞋和皮鞋散發著黴味兒。靠底邊,還長出一叢叢小草,秋天常有蛐蛐兒在草叢中玩鬧。夜間,人們走到路上,聽見小庵子裏傳出打雷一般的鼾聲,心裏就發毛——那鼾聲太驚人了,小孩子聽見都嚇得直哭。夜色裏,那小庵子好象不是小庵子,遠遠看去倒像是個小型金字塔。金字塔裏保存最好的就是那一摞工分本,那絕對是文物,絕對有保存價值——那一摞工分整齊地碼放在床頭的一個木箱上,盡管有的已糟朽得不象樣兒,一摸就像灰一樣往下掉,但那是他夢中的燦爛碎片,猶如天堂裏的星星……

現如今,原生產隊長已經老得隻剩下兩顆黃膩膩的門牙,還歪著,就像兩個打瞌睡的哨兵。可一拿到他遞過來的工分本,精神就上來了,眼裏遊出一絲亮光,腰板兒也不由地硬起來,隻是手有點抖。麻三還是那種表情,接過工分本,就在身上蹭蹭,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

都說你這孩子腦子有毛病,我看你是最聽話的,他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兒……麻三,你是個象樣的好社員!

得到誇獎,麻三臉上的笑意就滴落下來。

上飯!原生產隊長對著廚房吆喝一聲,聲調如同昔日催促社員上工,不能不使人想起了那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