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人找見他時,他就坐在岸邊的沙地上,兩手捧腮,一動不動,泥塑一般。喊他他不應,再喊,他的頭便微微頓了一下。
他忙這些時,家裏人正為他的婚事操心。不但是家裏人,整個家族也在為他勞神。論相貌和身材,他是家族中最次的一個,可他那塊大學生的牌子卻是家族的榮耀——快五十年才出來這一個,不易哪!
你都二十七八了,也該成家啦!你不急俺還急哩……
您不要管我的事!
光說不管,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哪!
家族中最有聲望的是那個曾經被打成右派的老者,螞蚱該喊他爺。當年被打成右派時,爺的最高學曆是高小畢業。右派和等同於右派的人有共同語言,起碼身份相近——這艱巨的任務非爺莫屬。爺同他說話時,老是不住地咳嗽,好像有什麼卡在喉嚨裏。
爺說,小兒,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在你這個年齡頭上,我都有仨孩子了……孬好你是個國家幹部,吃皇糧的,咱不能讓人家看咱的笑話……
爺說,你不成家,爹娘也跟著受急……你端底兒想要啥樣的?
螞蚱說,就我這個樣兒,瘋癲癲的,不得毀了人家好好的大閨女?
螞蚱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國家幹部、國家幹部的,這會兒叫公務員……
爺說,不管叫啥,換湯不換藥,都是拿工資的——你一年的工資抵幾畝地的收成,知道不?
爺說,幸虧這會兒不打右派了,要是打,你個兔孫兒也跑不掉,咱家早有第二個右派分子了——右派咋?我看右派挺光榮哩!
螞蚱說,土地不肥,再好的種子播下去也長不出好東西來,何況我本來就不是好種……
爺說,管他好種孬種,生出來的孩子是咱李家的就中……
螞蚱說,爺,你不知道我多恨我那爹,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野性,把我娘強奸了,才有了我!
爺說,你咋知道的,誰對你說的?!
我說的是實話不?
實話有時也不能實說——你爺我就是說了實話才落到今天這地步,不打我右派,我早當上縣長了……
那隻青筋裸露的手顫抖著,擰下一把清鼻涕。
欺騙世人本身就是邪惡,而欺騙自己,那就是一種愚蠢了。
爺說,我說不過你,你看著辦吧……
爺說,你這孩子沒指望了,起小你就是個不省油的燈……
蘆葦裏真能長出一棵大樹?螞蚱很認真地想。他這樣想的時候,爺蹣跚而行,離他越來越遠。那腳步就像專製,明明不能再往前走了,卻硬要把什麼踩在下麵。是的,必須把什麼踩下去!
指頭,指頭!
每在心裏念叨一句,他的心尖兒就那麼顫了一顫,根本沒聽見爺後麵說的是什麼——在這牛屋中的空氣中,他不可能有什麼其他的念頭。真的,心在黑暗的陰影中隻能盼望光明或生長邪惡和不祥……
旁邊,一頭老母牛甩著尾巴悠悠自得地嚼著草料,鐵鐐兒碰得石槽發出悅耳的聲音。那是一段古典音樂。
我不可能在牛屋裏談論什麼高尚,也不可能在他人麵前談論什麼愛情和婚姻。
誰是我,我是誰;誰愛我,我愛誰?
遠處燈光閃閃,猶如門開門關。他站起來,向有燈光的地方晃去。前麵隻有一扇門,他卻認為有很多門,哪扇門都可以通向遠方,或者關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