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天堂的指頭四
蘆葦也能長在森林裏
門被推開了,閃出一道縫兒。
有人沒有?
誰呀?半個臉伸出來。
是我——你們這兒要人麼?
還要人呢,連鳥都養不活……
螞蚱再次來到這個城市,感覺到自己就像一葉蘆葦被吹進了森林。那一幢幢高樓大廈就是一棵棵大樹,縱橫的街道就是森林中的小徑。在這大樹的陰影下,他就是一片隨風飄零的落葉。
實際上有很多落葉和我在一起!他寬慰自己。
他是隻帶著身份證和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行李中最重要的物品就是那幾百個圍棋子了。
他被調回到本鄉,說是辦事員,卻無事可辦——沒有誰安排他活兒。都知道他是受了處分被罰回老家的,這等同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右派。轉了一個圈兒他又站在了起點上。他想,人生就是這樣老是畫圈麼?
這好,這好,起碼有充足的時間看書、打棋譜。兒時的記憶在棋盤上複活了,那一個個棋子指頭似的在老河灘上瘋長。
老河灘,老河灘!
老河是黃河故道的一段,這是他上了大學後才知道的。知道了這一點,他對黃河故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自公元一八八五年黃河最後一次改道,一百多年間這兒發生了什麼變化?為什麼這兒還是那麼貧窮落後和神秘?是什麼在作怪?這兒的意識代表的是什麼?人在這種環境中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
曆史就是哲學。形式即為內容。
你能找到真實的曆史,你就找到哲學了;你能找到合理的科學的形式,內容就不會被歪曲。
他經常獨自一人來到老河灘,重溫少年時代的夢幻。老河裏常年碧水不斷,薄霧纏繞岸邊樹,重色塗抹天際村。漁舟三五隻,遠遠近近,聞輕歌短唱;群鳥起落間,高高低低,伴落日孤霞……
這一切使他忘記了自己,好像自己也融進天地之間,化為一縷霞、一隻鳥、一滴水、一片綠葉……
每一滴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光彩,但,這老河裏水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譜麼?它在一百一十多年前已經沒有了那激情、那咆哮!是誰改變了它?是誰讓它這般溫順、這般沒有生氣和個性?
老河灘的形貌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過去隻長雜樹野草和蒲葦的灘塗,現在被被人們挖成一個個魚塘和藕池。他像一個考古專家,沿著河岸行走,努力使記憶中的夢幻再現。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與夢幻相似的地方,他就有些激動,像十多年前那樣,把鞋襪脫了,赤腳在沙灘上踩出個大圓圈。
這裏麵能長出什麼呢?是指頭,還是胳膊?
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啊,啊!他喊,張起雙臂像迎接什麼。喊累了,臉撲地倒下,蛇一般扭動身軀,爬進自個兒踩出的圓圈。置身於圓圈裏的荒涼,他一把一把地抓沙,朝半空揚起。蒙蒙沙霧中,他心裏忽然起了悲哀——
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人不可能看見同一個沙灘,就像人不可能經過同一條河流一樣……
蘆葦在秋天成材——蘆葦裏還會有野鴨嗎?
站在蘆葦旁邊,他和那野生植物比高低。
我還是沒有你高,指頭!他惡恨恨地說。
他有時在老河灘裏呆上一整天,天黑了也不回去。夜色漸濃,星河燦燦,對岸燈火點點,遙聞人語聲聲。水麵烏暗,微波逐浪,河風細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