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天堂的指頭三
螞蚱也會變成瘋子
螞蚱不是他的本名兒,這是人家給他起的綽號。他二十歲才考上大學,畢業時已二十四,所學專業是哲學。懷揣分配介紹信,他掀開了人生新的一頁。先當了一段時間的辦事員,又升為秘書。偌大個鄉政府院裏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學哲學的,隻知道他是個大學生。
他報到時,背著個行囊,提著一捆書,辦公室的通訊員以為他是個賣書的,便攆他走,說我們這裏不要書。他將行囊往地下一放,說我不是賣書的,是來幹活兒的。這會兒沒有啥活兒,改天再來吧。我就今天來了,我不會走,不但不走,你還得給我安排吃住。通訊員還沒碰上過這種硬茬兒,惱得脖兒梗青筋亂蹦,吼道,你走不走?不走看我咋收拾你!
他又瘦又癟,全然不是通訊員的對手。他擠巴擠巴那雙小眼,將那個多少天沒修理過的頭偏過去,就像伸過去一個磨禿了的拖把。給,我正想清醒清醒哩!
那模樣活脫脫一個爬在豆梗上的螞蚱。
通訊員看得兩眼發直,攥緊的拳頭鬆開了,指頭如章魚的軟足一般在半空中遊移。嘴一吸溜,轉身跑了。等一會兒再講!
等一會兒便等一會兒,怕你不成?他把行囊和書擺放在走廊下,打開行囊,模出一副圍棋。
誰來下棋?將棋盤鋪平後他就地一坐,高聲喊道。誰來和我下棋?
沒有人應。
我自個兒下吧。黑子、白子,三連星,錯小目,宇宙流……
棋盤上落下百十個子後,他的上方多了幾個人頭。那些眼睛不是看棋而是看他。忽然一雙大手抓起他瘦弱的肩頭,將他斜歪著提拉起來。
丟手,丟手,看我下完這一盤……
還下兩盤哩——你這螞蚱,看我把你的賴腿敲斷!
別敲,別敲,我有介紹信!
那雙手一鬆,他噗地跌坐在地上,周圍就有了一片開心的笑聲。
一隻野鳥從蘆葦蕩裏飛出……
那盤棋雖被攪和了,可他的綽號在眾人的腦海裏卻燦爛無比。螞蚱,螞蚱!
螞蚱就螞蚱!他恨恨地說。
這個鄉距他家幾十裏地,騎自行車不用三個小時就到了。他很少回家,晚上看書、記筆記、寫日記。圍棋是不下了,卻派上了新用場——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要回想一下今天幹了什麼事,是好事、有益的事,就從棋盒裏抓出一粒白子;是孬事、無益的事、缺德的事,就捏出一粒黑子。黑白子各放進一個抽屜裏,月底驗數。
報到的當天,他那抽屜裏有了第一粒圍棋子,是黑的。
黑子先行啊!
他自言自語道,手卻伸到白棋盒裏,抓起一把白子緊緊地捏動,直到手心汗濕方丟下。丟下,又抓起更多,攥攥,似乎要拿出來,試了幾試,還是慢慢鬆開了手……
那嘩嘩啦啦的聲響在棋盒裏跳動時,他的胸腔裏憋著一股脹氣。
你真是螞蚱麼?螞蚱比指頭還小麼?
蘆葦叢裏起風了……
上班剛兩天,鄉裏便有人給他介紹對象。這好像是個陰謀。陰謀是個暗娼,往往與女人有關。這是很難應付的事兒,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預謀對付陰謀。他說,我現在還不打算考慮個人的事,我想報考研究生……
你想研究就研究,也不能不成家呀!
成家得有個過程——家是什麼?我現在還沒弄清它的含義。
那閨女不錯——在獸醫站打個針還孬麼?多少人都想著她的饃兒呢!
我想報考研究生……
你是裝傻還是糊弄俺?
我裝傻可以,糊弄你我可不敢,真的。
一年沒過去,給他說媒的有一打,都被他一一消號。
螞蚱這人有病!
有時這話直說到他臉上,他笑笑,在心裏開導自己,誰都有病,不在腦子裏就在心裏,不在心裏就在血裏,沒有病反而不正常,那樣,人家會認為你有病。螞蚱,說你有病你就有病吧,這很正常!
在鄉下過日子很開心,鬆閑、舒適,連空氣中都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好。
喝酒去吧?
走!
給我陪客去。
走唄!
一天下來,他起碼要兩入酒場。經過一段時間的酒精考驗,他的酒量大增。書記笑道,沒想到螞蚱進步這麼快!
螞蚱說,這還不是為了工作麼?
酒量的大小和工作能力的大小成正比,在鄉下尤其是這樣。有了酒量,他當秘書是順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