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我那倆孩子就憨拉叭嘰的,半、半熟……
喝點水,喝點水……
咋,又換大杯啦?
這是水……
誰倒誰喝,我是不能再喝啦!來,兄弟,給我看看鞋……
扒鞋。螞蚱的手觸到一片水濕。那是內褲滲出的液體,酒水轉化過來的混合物。手上沾上了那混合物,螞蚱的大腿間也緊了。底下一緊,潛意識裏就有了衛生間。
給!他把那隻鞋往那因呼吸而大張的嘴上一扣,床上就有什麼往上彈了一下。
這是啥家什,恁臭氣!
賈鄉長的……
哦,我的小乖乖……
兩隻手搦緊了鞋,緊貼到臉上亂啃,嘖嘖有聲……
小解出來,那隻鞋被摟在懷裏。嘴角子冒著白沫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孬,我是個壞家夥……我小時候拾過糞、割過草,要過飯,是個苦人兒……我早該再往上提拔提拔,可你幹得再好,累死你,隻要你不送不跑,提拔挨不上邊兒,媽媽的,成啥了……我也想通了,該孬的孬,該壞就得壞,逼著你孬你壞,不孬不壞人家就發現不了你這個人才……你知道那些大官有幾個女人……我得發瘋啦!
那隻鞋忽地飛起來,在半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姿勢極優美。為它伴奏的是嗚嗚的哭聲……
夜個兒咱就歇這兒啦?
是的。
我喝多了啥也不知道——我準沒說啥吧?
我早喝醉了,沒聽見你說啥……
我記得賈鄉長來彙報工作,她人呢?
走罷了。
我的鞋咋跑你床上去了?
它喜歡我就過來了……
哈哈,你這螞蚱!
上午是李塔村村支書的追悼會……
這個忘不了——都通知了吧?
通知齊了……
我真難受……念悼詞的稿寫好了?
寫好了。
跑到床上的鞋子套到了腳上。
追悼會會場設在在村頭的一塊空地上。哀樂陣陣,聽起來和電視上、廣播裏的一樣。
開始念悼詞了。
念到中間,底下就有了笑聲——兢兢業業被拆成克克克克業業,鞠躬盡瘁被念成鞠躬盡卒……
在這笑聲中,螞蚱好像蒙受了恥辱——那悼詞可是他一筆一劃寫就的,還掉了眼淚的。這不是糟蹋人麼?
熱血在他身子裏幾乎沸騰,一種責任感硬化了他的骨頭。他身上豁然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推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迎著念悼詞的那個人走去,目光鎖定的卻是一叢蘆葦。
你念錯了!他的聲音裏帶著威嚴。應該是兢兢業業、鞠躬盡瘁!
通過麥克風,聲音被擴大為一片洪亮,聽起來全然不像是他的,換了一個人似的。
一片寂靜。
你念錯了,你念錯了,你念錯了!
空中,一群鴿子飛過……
他這是瘋了!
追悼會結束不幾天,他的仕途生涯也到了終點。他本可以很快當上副鄉長的,現在卻要離開此地,回原籍當辦事員。
鑒定是這樣寫的:此人品質不好,經常頂撞領導,迷信思想嚴重,高傲自大,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傾向……
他永遠看不到這段話,卻聽到人家對他的稱呼變了,不再喊他螞蚱,隻喊他瘋子。
我不知道誰是瘋子,有一條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瘋子,有瘋子的地方肯定生長奇異的思想。
離開鄉政府大院,沒有一個人為他送行。通訊員躲在屋裏偷偷地哭泣。更多的人是遠遠地站在一邊看,麵無表情,好像是在看一個剛出獄的刑滿人員。
他帶走了他應該帶走的東西,還有那副圍棋。
那天陽光很燦爛,空氣中彌漫著小麥灌漿的清香。
坐上了那輛穿梭於城鄉之間的小型客車,那清香便被濃烈的柴油味兒取而代之了。
你恨他麼?身後一個女人的聲音低問。
不恨——幹嘛恨他?
我是恨他。我真想給他打一針讓他變好——可惜世上還沒有誰能發明出那種藥……你能麼?
我?他回過頭,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是那個獸醫站打針的。她雖沒能和他談上戀愛,卻是一副過來人的體態,如同成熟的豌豆。
世上有那種藥……
在哪兒?
在瘋子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