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莊拐棍九(1 / 2)

蛤蟆莊拐棍九

每到夜半時分,蛤蟆莊就會響起那種聲音:通,通,通……

那聲音由遠及近,再漸漸飄去,殘留在人們的夢鄉中。

有了這聲音,蛤蟆莊很安寧,沒少過牛、羊、雞鵝鴨——這都要歸功於拐子爺。

按時巡夜是他在林場養成的良好習慣。他從未料到這種習慣會成為莊裏人對他更加敬重的原由。他隻是用這種聲音趕走另一種聲音——或者說替代那種令他不安的幻覺。這秘密隻有他自己知道,永遠的秘密。

蛤蟆莊比林場小多了,路也好行。夜色下、細雨中,他眼裏的蛤蟆莊就是一片林子。這片林子隻有他一個人的呼吸。他甚至努力在每一處角落裏尋找另一個人的呼吸,一個令他神蕩魂移的呼吸。可,沒找到——在一個隻培育婚姻的地方,很難找到那種呼吸,就像在一叢灌木裏想找到一隻拐棍一樣。

巡夜時,他並未忘肩著糞箕子,這是他的愛好。在莊裏溜達一圈兒,他回到敞著門的小屋,一掩門,也不點燈,糞箕子往門後一擱,摸床邊坐下,將拐棍撫摸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了熱感。擁著那熱感躺倒便睡,睡得很安生,就像一個患了失眠症的服了超劑量的安眠藥。有時被硌醒了,方知是將那拐棍摟得太緊了的緣故。

白個兒,他的事不多,擱莊裏溜溜,與年齡相仿的老頭兒老婆兒拉拉呱兒以作消遣。囤子裏的小麥堆得冒尖兒,莊裏的消遣也多了起來,在蓋房上、酒場上、婚喪嫁娶上相互攀比,除拾起了原先那一套外,又增添了些現代化色彩。比如說給故去的親人紮彩電和豪華家俱,以免讓死者在另一個世界寂寞……

作為經驗事多的長者,莊裏逢有紅白喜事,必請拐子爺到場。沒有他,場子就不會圓滿——他是蛤蟆莊的榮耀,也是蛤蟆莊的權威。

他進場前,先仔細整理一下穿戴,將拐棍用什麼布擦擦,如同上陣前檢查一下武器。

進了場,所有的眼光都向他彙來。他雙手扶著拐棍,偏右,好使那殘腿有彎曲的餘地。而後巡視一遍,算是亮個相。於是,幾張笑臉便湊上來。

拐子爺,您老坐哪兒?

拐子爺,你看咋鋪擺就咋鋪擺,哪兒不是地方該吵的吵……

一支煙伸到眼前,他瞧也不瞧,一隻手在拐棍上做了個逮兔子的動作。一個聲音便嚷那遞煙的人。

沒眼色,你不知道拐子爺是不吸煙的麼?

拐子爺不大吭聲兒,看那兒不照地方,舉起拐棍指指,有人便慌著收拾。忙事的人都不時地將眼光分一些給那殘腿旁的棍子,生怕指向自己。

完了事,主家再請一場以表謝意。上座就是他的。他喝酒時,拐棍不離身,斜豎在懷裏,靠著左膀。喝一杯,拍拍拐棍;再喝一杯,拿起來搗搗地。在這節奏下,酒場上的氣氛往往有些緊張。

喝多了,他拄拐而去,飄然若仙,留下幾雙醉眼茫然相望。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送他。

醉態中的拐子爺好去河邊的亂葬崗子。走在通往老河的小路上,他的身影一顫一顫的,猶如風中的一棵草。

河邊風大,他灰白的頭發被吹亂。他支著拐棍,將兩腿岔開,構成一個堅固的三角架,對著這片亂墳喊,出來啊,出來啊!

不見有什麼東西,耳朵眼裏倒有了那哢哢嚓嚓的聲音,越來越響。他打了個冷戰,身子那麼閃了一閃,似乎要倒下去。驀地,他挺直了腰,揮氣拐棍亂舞,張開嘴巴大吼,走開,走開!

一切靜下來之後,他轉身瞄著那塊使他致殘的地方。那裏已形成一個淺淺的環形坑,坑沿上長出一圈兒茅草般的細枝,在風中亂晃。

他一步一歪地逼近環形坑,拐棍搗出一個個深深的洞。俯視這一圈兒細枝,他的眼越瞪越大,迸出嚇人的血光。拐棍在半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劍一般重重地砍在那細枝上。一下又一下,直到細枝全都腰折、左倒右歪、殘葉落地他才罷手。嗅著濃烈的青氣,他的兩臂高高舉起——其中一臂接著那拐棍——拚成一個不規則的“V"。